“远妮,这世道虽可恨,但希望总还是有的。”韩母流着泪着道,“总有一天,那欢快的日子,咱们都是见得到的!”说到这里,一首《仙吕·解三醒》便吟了出来:
人本是多情骨肉,怎耐得金钏磨蹂?天地不晓得水韵山情,怎懂得儿女求?一辈子就为团聚,三十年总求自由,到那时,举家人洋洋喜气,诗里杯酒。
说到这份上,远妮怎好再出伤言?最后只得道:
“‘到那时,举家洋洋喜气,诗里杯酒’。娘,明天咱们还有事,就早些回去吧。”
韩母的身子也渐渐地挺不住,这下子又好像受了点风寒,便道:
“无论怎么样,娘就望你早日变得舒心起来,好好地过日子。”
远妮自是满口答应,而后便扶着母亲回到自家园子里。待母亲睡着后,远妮便收起了先前那篇诗稿,而后静静地睡去。
这边梁家,自莲儿上学后,家里便变得冷冷清清,虽然远妮还经常过来,但较之往日,已明显少了许多——毕竟她最要好的两个人,都不在家里。
“世龙也是二十三四岁的人了,早已该成立业、自谋出路,可那不争气的败家子,尽给家里惹些麻烦!”世云走后,梁父便整日地牢****,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了世龙和世辉两兄弟身上。
“世龙是有些不争气,可你也不想想,这样的一个破房子,谁愿意嫁过来!”梁母也总这样说。
每逢听到这样的话,梁父便默不作声,只顾一个劲儿地抽旱烟。
“我看咱还是趁这几年爬得动,给孩子们修个窝,早点把媳妇娶过来。”梁母道,“你择个好日子,把那柴草棚拆了,好修几间瓦房!”
梁父自己也清楚,前些年和春姐那小姑说起的婚事,就因为人家瞧不起这几间破瓦房才吞吞吐吐的,再加上媒人一死,这事便更无人问起。眼下世龙已大,世辉的事也紧跟着,老幺世新也是十五六岁的人,若这几门事挤到了一块,自己又如何忙得开?想来想去,总觉早些修房子给世龙完了婚是大事,也好今后把世新和莲儿拉扯一下。
好不容易梁父才择了个良辰吉日,开始破土动工,砌墙伐木。这全村的人,虽看他一家不大顺眼,但见到他家儿子新丧(许多人都断定世云和林霞寻了短路),甚是可怜,若不帮又不尽情面,因此也都主动来帮这帮那,勤勤恳恳,从无怨言。再加上那几个如狼如虎的儿子和贤良会事的韩家母女帮助,使这建房的事平平顺顺,从没有出现什么波折。
房子的事论定之后,梁家便又托付了春姐叫她把那小姑劝过来。可那边父母,也不知什么原因,半推半就,拖拖拉拉,迟迟不肯办理。
娶亲的事,又是几年后的事情,在比不多述,按下不题!
话又说回来,那日远妮和母亲回来,韩母觉得受了点风寒,便早早地睡了去,不想这点风寒却不是一般的风寒,姑且不说她心忧成疾,更因为那好几年的老病,直缠得她夜夜恶梦,日日心慌。刚病那段日子,她倒还硬撑着下地干活,可时间一长,便再也难得爬动,最后只得整日躺在床上听远妮的伤泣、闻灶里的烟灰。可怜这活脱脱的水灵灵的一个远妮,开始倒还硬撑着料理家里和学校两头的事情,可后来实在撑不下去,才听了那个新老师李安平的规劝——暂且回家照料母亲,学校的课则由他代着。无奈远妮身子本来就纤弱消瘦,又怎么受得了如此折磨呢?一个月下来,那脸面瘦了,那眼圈黑了,可母亲的病就是不见好转。“世云哥,俺娘从来就没把你当外人,今儿个怎么就不知道回来看看呢?”远妮总在无奈中如此数落世云,好在有个莲儿,放假回家一听到韩母病重的消息,便啥也顾不得就跑了过来。痛哭一场又是伤心百回,而后便日日夜夜地守在韩母身边,给她讲些学校里的趣事,村外面的奇闻。
纵使善良的人如何善良,可老天总少长了一眼睛。这韩母的病一日一日地严重,虽请了邻里所有出名的医生,但都没有用处。“远妮,你就好好地照料你母亲吧,也不使她带着什么遗憾!”公社卫生所的医生对远妮道。远妮无奈,只得日日地哭泣,日日地伤心。痛到了深处,便跑到七星桥畔大哭一场。因韩母有病,莲儿便向学校请了假,说来也真难以让人相信,公社中学的一位老教师,也就是莲儿的语文老师,见莲儿一个月没有上学,便特地过来看个究竟。或许是上天突然来了良知,竟然把韩母从生命线上拉了回来。你道这老教师是何等人耶?这老先生,就像个神仙似的,竟然是好几十年的老中医,见了韩母那病,便断定并非什么风寒小疾,而乃风寒所引起的心室之病。忧伤心,气伤肝,这忧的心与气的肝,再加上多日的操劳和累倦,使她已成为了一副病毒之躯、伤怀之体。若病毒未去,其人又安得康服?这老先生看了她的面相,把了她的脉门,便叫来了韩大爷,询问了她过来的一些伤心往事和不勘之言。韩大爷心疼女儿,便一一告之,无一遗漏。“此病有救!”那老教师说罢,便开始尽心救治,果不其然,经过他的一番说教劝言,再配上适量的药剂:葛根四两,麻黄九两,桂枝二两,生姜三两,炙甘草二两,芍药二两,大枣十二枚,杏仁七十个,石膏一斤,五味子半升,半夏三两,茯苓四两,白术二两,饴糖一升,人参一两,厚朴半斤——不出一月,韩母便渐渐地康复了起来。
韩母康复以后,远妮便又回到学校上课,放学了再随母亲到梁家帮帮忙。莲儿呢,也顾不得家里修房子,照常加到镇上上课。
这天又是一个月末,莲儿放假回家,带了老师的夸奖,去远妮那里报喜。
“妮子姐,你看老师给我的评语。”莲儿说着,便把那作文本递给远妮。远妮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文丝清妙,易安风彩”的评语。
“莲儿,你只作过诗,偶尔也填回词,但散曲没有作过吧?”远妮道。
莲儿点点头。
“你信不信你干娘是位散曲高手?”远妮又道。
“相信,可没见她作过。”莲儿望着远妮道。
“几个月前,她就作过的。”远妮道,“我也作了几首。”
“什么时候?”
“她还没有病的时候吧。”远妮道,“那夜作了那曲子,回来便病倒了。”
“有没有记下来?”莲儿急切地问道。
“我都记下了。”远妮说着便站了起来,拿出那些曲稿,“你要看的话,得先答应我。”
“你说吧。”
“看了不要伤心。”
“怎么会,”莲儿笑着道,“我最不喜欢别人哭鼻子的了。”
远妮递过那几页纸,莲儿细细地看了几遍,道:
“那‘玉芙蓉’、‘小桃红’都是水灵灵的名字,怎么偏偏这么伤感?”
远妮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过了片刻,她又从少得可怜的几本书中抽出那本散曲选。“你若有空的话,也不妨学学。”远妮将那书递给了莲儿道。
莲儿接过书,翻了翻,“明儿个咱就交给一篇习作,让你批改批改。”
第二日晚上,梁家人一送走帮工,远妮便被莲儿拉到自己的房间。
“妮子姐,昨晚我翻了翻那本书,觉得不错,将要睡着的时候呢,却突然冒出几个句子来。”莲儿打开了那书,“你看看,算不算一首曲子。”说着便摊开那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远妮拿起那纸,只见上面写着:
般涉调·耍孩儿
[耍孩儿]玉皇大帝好安乐,却不知咱伤恨几多。朝来了总得下地,日落还得学科。整日里诚惶诚恐,却伤心着明日下锅。时光怎消磨,直弄得泪眼凄凄,朗朗的一副身板渐变薄。
[六煞]苦难的怎是我农家好闺女!梦就为了团圆,却不知音信各唱各伤歌。说几回前日梦里石板溪,道几声昨宵痛尽七星河。大声呼:“缘何今日,空留得我说!”
[五]咱为了前程上学堂,眼望得纸页儿破,不都为了你我同歌。想那日喜气又洋洋,仇人也送了粥喝,欣喜的日子想着七星社,却不见你归来,我独自儿泪成河!
[四]岁月中难寻得好知音,日子里伤心地过。平日里死气又沉沉,流尽了伤心泪,受尽了几世冤气,还得厚脸听人家指指戳戳。恨你不记得妹我,直到今日,伤无依我最多!
[三]纵诉得声声嘶,仍听不到你和、我欢歌。你亲人病入膏盲,差点儿见了阎罗。若不测,等到你重归来,谁还认你哥?
[二]妮姐姐忙了那边,回来又为着这,你可知其中酸涩?没有日夜地为着你梁家的事,到时候灵灵的妮姐也变老太婆。一座座的山还高,一湾湾的水还瑟,哪知花发难遮!
[一]到时候咱妮姐姐迎了快婿,莲儿也嫁了好阿哥,你可知总缺你一贺?不知道父母未来,可会平平安安欢欢喜喜顺心地过。这边子侄相公格格,或更有出息,可该如何奖得!
[尾]千万声哭诉,你可已经听得?压了今晚的睡思劳笔墨,谁了我伤情有几何!
远妮看完这段文字,本想强忍着泪水,可那不争气的眼泪偏哗哗地流了出来——莲儿的痛,也是自己的痛,莲儿的悲,也是自己的悲,莲儿的一声声诉说,一句句质问,都是自己发自内心的责怨和数落。
“妮子姐,不是早说过不许伤心的么?”莲儿收起那纸,道。
远妮擦干了泪,渐渐地平静了过了来:
“哎,情到深处,如何不悲!”远妮叹了口气道。
莲儿想了半天,好像并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为什么情和悲总扯到了一块儿呢?”莲儿道。
“这个世界上,有情必有喜,有喜必有悲,有悲必有他呀!”远妮道。
莲儿紧紧地偎在远妮身旁,看着她零乱的头发,不禁伸出了手,轻轻地为她抚了抚:
“妮子姐,我不懂得什么悲,什么情,但我觉得,应当是有他必有悲,有悲必有喜,有喜必有情才对。”莲儿道。
远妮思索了半天,不禁愣了住——不是吗,有世云和林霞,才有了她今日的悲痛;没有今日的悲痛,又怎会让人追忆昨日的欢快与喜悦呢?而欢快与喜悦,绝不是无根无蒂的烟云,而是所有情思、所有缘份的融合与生生不息!
“莲儿,不说这些了,”远妮紧紧地搂住莲儿,“你干娘早就说过,要我不要为那事哭哭泣泣,——你也不要。”
“妮子姐想得开就好。”莲儿道,“总有一天会变得好起来的。”
远妮将莲儿搂得更紧,似乎在对她说:“莲儿,他们都走了,就你一个人还没有忘掉我!”莲儿心里也在问:“老天啊,妮子姐什么时候才会变得快乐?”
“莲儿,今晚就在我这里睡,好吗?”远妮道。
莲儿点了点头。其实,她哪里愿意明日又一个人赶回学校去住呢?
“莲儿还叹什么气呢?明日一早醒来,什么都会变好的。”远妮安慰她道。
“要好咱们都要好起来,包括二哥和霞姐。”莲儿道。
“嗯,老天会有眼的。就像我们的眼睛一样,那么美丽,那么善良。”远妮道。
“有了我们的眼睛,希望的星星就会永远闪耀的。到我们全家人再次团圆的时候,一定会举家洋洋喜气,诗里杯酒的。”
“是的,善良的眼睛会唤回希望!”
有了她们善良的眼睛,又有什么盼不到的呢?
朋友,请先记下一句话吧,那就是:
到那时,举家人洋洋喜气,诗里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