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苦总有个终结,冬尽必迎来春花。淫恶的事情怎拗得过岁月的铁锁,肮脏的行动哪耐得过烈火的锻杀。一春又一春,一年又一年,这十年的浩劫终于被岁月所抛弃,被烈火所打发。胡乱的批斗没了,造恶的人少了,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都先愣一回神,再松了一口气,而后充满了信心,下足了决心,要改变这村子,改变这命运。
上头的政策也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以前是一大二公,现在是包产到组;曾经要跑好几里才能种地,现在只需转一弯儿就成;以前的菜园子也还给了老百姓,集体的酸菜缸也送给了五保户。
“世龙,现在房子也有了,你就争口气早些把媳妇娶回来。”梁母道,“世辉你也不少了,再不要像以前那副德行,恼得人家都看不顺眼。”
这一家子,世龙和世辉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一点儿也没给父母减少担忧。倒是那个老幺世新,事事都很听话,自世云走后,便是他跑进跑出,帮忙家里料理一切事情。
“世新,家里的事太杂,咱忙不过来,你就到大水坪那边帮我办点事!”梁母吩咐世新道。
“什么事?”世新跑了进来,“是不是又要叫孙大叔过来帮忙修水沟?”
“那水沟早就被你爹给修好了,”梁母道,“咱叫你去找找那几个老婆子,弄些菜苗来。”
“那些老婆子多半不认得我,我怎么去找?”
“不认得也不碍事,你就直接去找那王二叔,他会跟你说的。”
世新提了一个篓子,正要出去,又被母亲叫了住,“家里的口粮可要留着才行!还有,那菜苗要长势比较好、根儿比较粗壮的。”
你道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种菜植苗虽是小事,但那时都得由集体统一安排。大水坪那块地,土质好、水份足,自然成了菜苗的培育基地。村里那些老太婆,还有其它地方来的一些孤人,下地背挑之类的事已奈不何,便被安排到这里来管理菜苗。每逢夏季,全村人便留足了口粮,凭着工分去领取秧苗。苗多的时候一个工分五十棵,苗少的时候呢,则就只有几棵几十棵的样子。那些老婆子,整天也就做着这些剔、挑、数、扎的杂活儿。
世新来到大水坪,见到几个老婆子正在忙碌,便上前问道:
“几位奶奶,你们知道王二叔在哪里吗?”
“哪个王二叔?”一个扎着头巾的老婆子问道,“是不是那个三组的组长王老二?”
“嗯,就是,”世新忙道,“他现在在家吗?”
“可能不在,”那婆子看了他一眼,“你去山那边看看吧,或许碰得见。”
世新顺着老婆子所指的方向走去,绕过那道山弯,果真见到几个人在那里忙碌。细细一瞧,那个穿黄马褂的便是自己要找的王二叔。
世新走上前来,放下篓子,叫道:
“二叔您好。”
“嗯,”那被叫做二叔的人应了一声,“又有什么事?”
“我娘说要一些菜苗,叫我过来找您。”
“哦,”王二叔笑了笑,“刚才可见到了那几个奶奶?”
“见到了,可不认得。”
“不认得就要去认嘛!”王二叔放下锄头,“小伙子要多出来走走才对。”说着便引着世新去了那片菜地。
“你要多少苗子?”王二叔问。
“五百到八百吧,”世新道,“家里还有那么多人得吃饭。”
“你哥哥们呢?”王二叔掏出一个本子,记下了些什么,而后又合上。
“在家,”世新道,“天气太热,他们是不愿下地的。”
“你就不怕?”王二叔笑着道。
“怎么不怕?但一想到那做不完的事,就顾不得怕了。”
王二叔放好那本子,听了世新的话,不禁大笑起来,“有出息!干农活啊,是怕不得苦的。”
世新放好篓子,正要择些好的,却听那王二叔又道:
“你看,那些老奶奶们,那么大年纪了,还忙在田里,你们年轻人啊,要多学学才对!”
世新一边拣着菜苗,一边不停地点头。
“世新,你十几岁了?”那王二叔又问。
“十七岁还不满。”世新答道。
“十七岁,嗯,庚子年的嘛。”王二叔伸出手算了算,“那一年的人不多,——闹饥荒啊!”
世新装好菜苗,坐了下来,“二叔,那两年的日子是不是很不好过?”
“嗯,”王二叔叹道,“也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想一想,那年你二婶到了我家,差点儿就把她一个好生生的人饿死了。”
“看来咱们这些人还是有福的!”世新道。
“嗯,孩子,”王二叔抚摸着世新的头,“你们是有福的,可大福还在后头呢!”
“到那时候,若我二哥也回来了……”世新说着便长叹了一声。
“哎!”王二叔装上旱烟,“世云啊,本是个好孩子,可现在……哎!”
“要是他还在家的话,家里也不致成为这个样子!”世新用低沉的声音道。
“说实话,村子里出个读书人不容易,世云也太可惜了,”王二叔道,“我那闺女,也都十六岁了,常怪咱们没让她读很多的书。”
也新知道王二叔说的是他唯一的女儿王秀娟,曾与自己同班上过几天学的。
“好了,你娘可能等你很久了,回去吧。”王二叔站了起来,收好了旱烟袋,世新也站了起来,提好篓子,走出了大水坪。
世新提着菜苗回到家,跟母亲说了些领苗的事情后,便回到了里屋,“一家人这样呆着可不行!”世新想,“这样下去,一年能挣得几个工分?”世新拿起扫把,弯下腰,把先前弄的些泥土扫到了一堆。“哎,先扫了地再说吧。”世新挺了挺腰,把那泥土弄了出去,接着又跑到堂屋,把每间房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莲儿的房间是不许乱动的。”走到莲儿的房间跟前时,世新便站了住,“哎,反正很长时间没人打扫了,就去这一回吧!”想到这里,世新便推开了门进去。见那房间摆得整整齐齐,豪无错乱,“真亏他那样讲究!”世新放下扫把,又去找了块抹布来,“几十年的旧桌子居然还能发亮!”世新细细地擦着桌子,突然见到书桌下面有一个白色纸条,“不会是什么诗吧!”世新伸出手,将那纸条拾了起来。这个世新,虽只上过三年的学,但这三年里还确实认得了不少的字,这下见了纸条,虽看得不大太懂,但简单的几个字,还是认得的。世新睁大眼睛,只见上面写道:
君已远去,我在枝头,风雨难尽万般愁。愁若浪起静水,恨如冰冻春花。一日日总难尽,再夜夜还如麻。直待到如何时候,才春花浪漫,
笑语归家。
“这定不是莲儿的东西!”世新看罢心想,“或许是妮姐什么时候忘在这里了。”正这时,便听见父亲在远处和人说话。那声音越来越近,也渐渐地能辨出是大姐的声音。
春姐抱着个小孩,走到屋里。“娘,我回来了。”春姐道。
梁母听到声音,欢喜得不得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从那菜园子里跑了出来,“春姐啊,你可回来了!哎呀,你怎么没把刚儿也带来?”梁母见女儿只带了姐姐刘琳,便怪怨她道。
“志高在后面还有点儿事,待会儿便会带着他来的。”春姐笑立脚着道。
世新放好纸条,关好门,走了出来。
“大姐!”世新招呼道。
“嗯,琳儿,快叫幺舅。”春姐忙教着女儿道。
琳儿怯怯地叫了幺舅,仍紧偎在母亲身旁。世新招呼琳儿过来,可她就是不肯,最后世新觉得无趣,便走到了灶屋里帮忙母亲做点小事。
外面的太阳正大,那菜苗也渐渐地蔫了过去。世新因为无事,便去挑了些粪水,浇到那菜苗身上,“剩下的菜苗放在家里也不是个事,早些下了地才好。”想到这里,世云便又端了那些没有栽完的菜苗出去,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忙活。
这边春姐,一边帮着母亲,一边逗着琳儿。“娘,您说起的世龙的婚事,我也给那边讲了。”春姐对母亲道。
“他们怎么说?”梁母急切地问道。
“同是同意,可说那新建的房子应当归他。”
“这有什么难,咱修房子就为了他们,难道我还要住了不成。”梁母道。
“您是这么说,可世辉和世新,就说不定了,毕竟他们都是尽过力的。”春姐擦了擦琳儿脸上的草木灰。
“就不可以再修么?”梁母担忧地道。
“这些年恐怕还没那能力,而世辉和世新,也都有是那么大的人了。”春姐道。
“哎,这边的两个套间外加一个堂屋,还有两个偏棚,也不是住不得人。”梁母道。
“说起来简单啊!”春姐叹了口气,“别说这几间房子又破又旧,可又该分给谁呢?难道还一分为二不成?”
梁母一下子没了话语,只得闷在那里做着手中的事。
“说实话,没有房子也真过不开日子,这些年要不是我和志高没有日夜地劳动,还不知是什么模样呢?”春姐又道。
“世辉和世新不也可以自己修吗?”梁母系好了布兜。
“他们能那么想就好了,”春姐往灶里放了一把柴,“这世上能像志高那么老实的人又有几个?”
“老实有什么不好,这是你的福啊!”梁母道,“他老实现在不就立住了足么?”
“日子虽然能够过,”春姐道,“可一天也有受不完的气,少不了的争争吵吵啊!”
“哎!”梁母叹了口气,“人总是那样子的。咱年轻的时候,还不是那样。”
春姐不再说话,那灶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妈妈,你们怎么不说话了!”琳儿突然跑到春姐身边,道。
“话说多了,小狗狗就要咬你的哟!”梁母在一旁哄着她道,而那琳儿呢,两眼直盯着外婆,一句话也不说。
“春姐,娶媳妇儿的事,还有什么信儿没有?”梁母见外孙女儿安静了下来,便又问春姐道。
“其余倒没什么,只是我还是那句老话,”春姐道,“那姑子脾性儿不大好,恐怕会闹得你们生活不好过。”
“哎,”梁母叹道,“咱一辈子生活什么时候好过过?只要世龙他快活,就把人家娶过来再说吧。”
春姐虽然多次旁敲侧击,说出了那人的缺点,但梁母就是听不进去,执意要把人家早些接过来。
梁母和春姐忙碌了一阵,那晚饭便终于做成了。夜幕降临,梁父、世龙、世辉也都已收了工回来。世新将那菜苗栽完之后,正要到集体的地里去,却逢上了志高带着刘刚过来,不得已又招待一番,闲聊了一阵,转眼也就到了晚饭时候。席间,各人都很欢喜,又是添酒,又是夹菜,——虽然酒是那么有限,菜也那么寒酸。
梁父吃了一会酒,正当去添饭的时候,却被梁母拉了住。梁父听罢一妻子的嘀咕,先是皱了皱眉,而后便不住地点头,最后若有所思地回到席上。
“世龙,这回你大姐回来,也捎了个信儿,说她那边父母已同意把女儿嫁给你。”过了一会儿,梁父便严肃地道。
“可是真的?”世龙听罢,愣住了眼,傻傻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春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