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高安睡一夜,第二日吃过早饭,便找到莲儿,道:
“家里的事还很忙,咱得早些回去!”
莲儿也想到自己刚到城里,除了一间小卧室和几件小物件外便一无所有,久留着客人也不是长计,于是便道:
“你回去就说,这边已经说好,下月初十定婚的事没有改变。还有,大概这个月末我就要回来,叫他们不要挂念!”
志高一一答应,正要出去却又想:这城里就像迷宫一样,咱该怎么走呢?莲儿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道:
“这会儿他还有课,咱就送你到车站吧!”
志高高兴,便跟了莲儿,搭了公交,一块儿到车站去。一会儿闲聊,一会儿瞎扯,不一会儿便到了车站。志高上了车后,莲儿便转身回到了学校。
志高原以为一口气便可以到镇上的,可天偏不凑巧,那车刚走出不远便出了问题,只得停下来修理。志高闲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闷,便一摇一摆地走出车门,去周围随便逛逛,“真凑巧,这地方我来过的!”志高看见那卖油条的婆子,心里不禁有些兴奋,“还是去看看那油条吧——自己不吃也要带几根给琳儿和刚儿!”志高掏出钱,向前走了过去。
“大娘,买油条!”志高呼道。
“哦,几根?”那婆子见了是他,无精打采地道。
“两根吧,”志高想了想,“哦,三根。”
那婆子找了个口袋,装好油条,递给志高。
“哦,大娘,可不可以便宜点?一毛五一根?”志高接过油条,又道。
“全城都这一个价,咱怎能给你便宜呢?”那婆子道,志高无奈,也就付了钱,慢慢地回到了车上。
这回来后的事情,便又没了说头,因此在这里就不多用笔墨。
莲儿照着预定计划,三月二十九便向学校请了假,回到家里忙碌自己的婚事,四月初九那天,梁家便挤满了客人——不但七亲六族家家都来了代表,就连前些年与她家不和的人也过了来。
“莲儿也真有出息,不仅上了大学,还嫁了贵人!”其中一个妇女私下里和人道。
“那女孩儿小的时候,咱就说今后有福气的。”另一个人道,“不想今日果真中了真秀才,找了好婆家!”
这样的言语,真是多如牛毛,举不胜举。倒是那个杀猪的马二屠夫,说了句实话:
“莲儿从小用功,也真为咱村子争了口气。现在呀,莲儿是全村第一个上大学的,今后呢,村里上大学的孩子,定会像春雨后的竹笋子,数也数不清!”
莲儿因明日就要进城,想到这一走,今后也难得回来几次,心里便不禁有些感伤,“也不知道这一年能见到几回爹娘和妮姐!”莲儿伤叹道。
远妮这几日也时时随着莲儿,跟她说几句安慰的话,数几番处事的理。“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女大当嫁,你总是要出去的。这边呢,你也用不着担心,世新和秀娟都很孝顺,咱也可以常回来。”远妮道。
“妮姐,你我从小就一块儿长大,这么一走,我又怎么舍得!”莲儿哭着道。
“莲儿呀,你又不是不可以回来,只要你回来时候不忘了你妮姐,咱妮姐也就满足了。”远妮道。
“哎,不哭了!”莲儿擦了泪,“真想不到咱们兄妹会四分五裂!”
远妮听了这话,又不禁想起了世云和林霞来,那酸溜溜的泪水本要流出来的,可想到今天是莲儿的大喜日子,也就强忍着,道:
“人走了还有再聚的时候,社散了还有再合的时候,说不定将来有一天,咱们一大家人又相聚,那诗社也真正的混出个名堂来!”
莲儿叹了口气,“妮姐,你看这到处都是人,我该怎么办?真是无聊地要死!”
远妮笑了笑,道:
“咱结婚那日子,也是无聊得很,不知道做些什么。你呀,现在出去转转,和那些亲戚朋友说说话。还有,你干娘前些年教你的哭嫁歌,你还记不记得?”
莲儿想了想,“记得一些,我还得去温习温习。”
“莲儿呀,可别忘了,待会儿接你的车到了,千万不要忙着出来和人搭讪!”远妮道。
“今晚坐十姊妹的事,你有没有消息?”莲儿点了点头又问。
“这边的准备好了,就看那边怎么样?”远妮答道。
你道何为“十姊妹”?原来,这“坐十姊妹”是当地土家族的一种风俗——每逢婚嫁之际,男女双方便各备了一支由五人组成的唱歌队,到了结婚前夜便聚到新娘一方,对歌答唱,看哪方的歌多,哪方的歌好。那男方呢,虽然也有这规矩,可并不太正规。
莲儿听了远妮的话,点点头,而后便回了堂屋跟那些叔婶舅姑说说话、聊聊天。远妮给孩子喂了奶,便将其放到床上,又嘱托了母亲几句,而后便跑到梁母这边来,帮这又帮那,忙里忙外。
大约晚上九点多钟,外面的席摆完了,那押礼先生便找到了梁母,道:
“大姐,那边的姊妹到了没有?”
“早先就到了。”梁母答道。
那先生听罢,便安排了几人把两张方桌合拢,又备了些小碟小菜,点了会儿香烛黄纸,算是祭祖。祭祖完毕,那方桌上便铺了一床印有大红喜字的绸毯,几个媳妇姑子又端了些糖食瓜果放在上面,最后由那王二叔剪了两个红色喜字,粘在竹片上,再将其插在萝卜块上,最后将萝卜放在两张方桌的中央。
“还得有两面小旗子,也不致让姊妹们乱了次序。”押礼先生又吩咐道。
王二叔听罢便又剪了两面红色三角旗,找来萝卜,插好后将其放在长桌上。
不一会儿,那些姊妹便嘻嘻哈哈地走了出来——莲儿坐在上席的最中央,左右两侧是两名伴娘,其余的十姐妹,两侧各三名,两名伴娘的旁边也各坐了两位。长桌的下席,是些小孩儿娃们。
满屋子里都是人,叽叽喳喳,笑笑乐乐,一派欢喜的氛围。押礼先生走了过来讲了些客套语、说了些祝福语之后,那十姊妹对歌便开始了。
最先唱的是女方的“金姐”,只见她拿了旗子,笑了笑,清清嗓子,唱道:
十姊妹上席牡呀牡丹花,山妹我家里晾上一杯茶,枝子花儿来洋洋地倒彩茶呀倒彩茶……
一曲唱完,那男方的“仁妹”便接过了旗子,唱道:
喝你一杯茶呀,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舍,在家不在家?
那女方的“银姐”听罢,忙接过“金姐”手里的旗儿,唱道:
喝茶就喝茶呀,哪来那多话,我的那个爹妈啥,异已八十八。
男方“义妹”听了,也对道:
喝你两杯茶呀,问你两句话,你的那个姐姐舍,在家不在家?
女方“铜姐”不慌不忙,唱道:
喝茶就喝茶呀,哪来那多话,我的那个姐姐舍,早就放人家。
男方“廉妹”听了,对道:
喝你三杯茶呀,问你三句话,你的那个弟弟舍,在家不在家?
女方“铁姐”又道:
喝茶就喝茶,哪来那多话,我的那个弟弟舍,还是个奶娃娃。
……
接下来,那五姐五妹便翻来轮去,都唱了个遍。唱到后来,坐在下席的,还有席外的,也都来唱了起来,好不热闹。那远妮自然要为莲儿捧场,也唱了一首:
一呀只凤凰一呀个头,一呀个尾巴跟在姐后头,姐往哪里去呀,拉着姐的手,姐往哪里行呀,扯着姐的裙,叫你一声好阿哥呀,你快松手啊,姐要到那娘家去走一走。
二呀只凤凰二呀个头,二呀只眼睛黑不溜子啾……
姐往哪里去呀,拉着姐的手……
众人都知道莲儿和远妮的关系,这会儿听了远妮竟有这副好嗓子,便齐声哄着要她再来一首。远妮推辞不过,只得又唱道:
十指尖尖手拍我郎肩啦,手拍我郎肩对我笑朗颜嘛哎嗨哟,大家都说我两长相好啊(安平对:“瞎说”)
做双绣花鞋
送给那个谁嘛哎嗨哟(对:“那就送给我嘛!”)
送来送去那就送给你嘛(“那就给你钱啥!”)
只要人好舍,要你莫子钱嘛哎嗨哟(“那就劳慰哒!”)
一曲唱完,众人赞不绝口,那莲儿也笑得乐不可支。到后头,精彩的歌越来越多,足足唱了三个多小时,还没分出胜负。眼见那桌上用来奖励唱歌者的糖食瓜果少了,押礼先生便不得不宣布对歌结束,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这对歌一事,也就这样草草地收了终。
十姊妹一结束,梁母便吩咐莲儿去睡觉休息。可莲儿思来想去,总是睡不着,于是便决定出去走走。则一出门,便碰上远妮。“妮姐,你还没回去休息?”莲儿问道。
“正准备回去,你明天还要下城,怎么这么晚还要出去?”远妮见了她的样子,惊问道。
“哎,睡不着啊!”莲儿道,“妮姐,咱们出去走走吧。”
远妮想:莲儿明天还要坐车下城,若今晚出去受了什么风寒可不好,还是不去的妙。于是便道:
“明天你还要下城,有什么话就到里屋去说吧。”
莲儿转身开了门,引着远妮进去。“妮姐,我怎么总觉得心头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莲儿道。
“人都这样,失去的事可多着呢!可有失必有得——你今儿失了闺女梦,明儿便又得了儿女情——说不定你今后的日子,会比这好过得多呢!”
莲儿沉默了半晌,道:
“咱明儿就要下城,真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
远妮搂着莲儿,轻轻地叹了口气,道:
“要说的就说出来吧,今儿个说不出,就明儿再说;明儿还说不出,就到下辈子或让艺儿他们去说吧。”
莲儿一动不动,过了片刻,才突然道:
“妮姐,咱想作诗!”
远妮想,这会儿莲儿的心情一定很沉重,若吐出来倒比不吐出来的好,于是便道:
“那就作吧,可要用心点!”
莲儿点点头,沉思了片刻,便忽然咏出一首来:
草薪十年情依旧,花烛洞房夜前忧。
风打芭蕉人还累,雨浇愁肠泪难收。
夜莺不晓人间事,荒冢难料世事秋。
今宵膝枕嗅往事,明日相思何时休?
远妮听罢,心里很是不安,待那莲儿渐渐没了声音,她才叹了口气道:
“为什么总要说那些句子,还不如讲讲明日的哭嫁歌。”
“那歌我中午回忆了一遍,不成问题。”
“哎,那歌词其实也不适合我们,都是人家作的。”远妮道,“幸好我结婚时没有唱。”
“哎,不管怎么说,明天哭过了也就不再管它。”莲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