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能人到处都有,良材随地可见,就看你去不去挖掘,就看你能不能俯下身了去找寻。
莘县就有。其中一个“大学者”,提起来遐迩闻名,他名王充允。他毕业于旧中国的天津政法学院,当过律师,并在旧《天津时报》当过三年英文翻译。他通晓古文、英语,此外,对天文、地理诸类杂学也略知大概。建国前,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曾依附过旧政权,端过他们的饭碗;解放时,他对旧官场的腐败没落深恶痛绝,于是弃暗投明,见贤思齐,投入到革命的营垒。建国初期,他当过一段县文教局长,后来阶级斗争的弦绷得越来越紧,像他这样的人物,岂能重用?便被黜职罢官,贬到县城中学当了语文教员。他由于学识渊博,讲起课来头头是道,自然栽培过不少“高足弟子”,堪称“桃李满天下”。但在那一切都乱了套、真善美与假恶丑交换了位置的年代,王老先生被打入到牛鬼蛇神之列,他兢兢业业所做的一切,都被斥之为“与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他第一个被关进“牛棚”,一关就是十年。写不完的检讨,请不完的罪。斗“走资派”,他是活靶子;批反动“学术权威”,他是活教材;“批林批孔”,他是“孔老二二的孝子贤孙”; “反复辟”,他是货真价实的“标本”……每一次运动好像都与他有棒打难解的缘分,每一次批判会少了他好像没有硫磺就不能配疥药。他做人的尊严被剥得精光了,人家呼喊他的名字时叫王充,后面也省略了一个“允”字。在中学,没有一个人把他当作“人”来看待,他是十恶不赦的“洪水猛兽”。为了使他脱胎换骨,洗心革面,掌权者交给他一项“庄严”的使命:凡是学校的大小茅房都归他“统帅”,稍有不周,便拿他是问。王充允对于上司的“恩典”,只得唯唯从命,终日战战兢兢,不敢越“粪”池一步。
玲玲学习英语,到了一定的水平,需要有人扶掖,她到处求师,所得无几,正在踌躇之际,有人把王充允的情况告诉了她。
玲玲一听,如获至宝。她很想能从王老先生那里得到些教益。于是,连忙写下一份“聘书”,托女友王金仙捎给王充允。王金仙曾在中学读过书,与王充允有过一段师生之谊。这天,王充允刚刚“劳改”完毕,浑身累得像散了大架儿,脸也没洗,饭也未吃,便一身压在铺板上。王金仙蹑手蹑脚地走进阴森的、四壁都透风撒气的“牛棚”,轻轻地摇了摇这个疲惫不堪的“老牛”。
“王老师,王老师,有人捎给你一封信。”快十年了,第一次听到有人喊自己为王老师,王充允“受宠若惊”,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连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揉了揉昏花的眼睛,看看眼前站着这个曾经挥舞着手臂高喊过“打倒王充允”的女学生,身子不由自主地战傈了。
“你,你走错门了吧?这里只有一个王充,没有王老师!”
王金仙连忙和颜悦色地答道:“王老师,我没走错门儿,过去的那一页,我们掀过去吧,我找的就是王充老师!”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喏,王老师,你看,有人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来。”
王充允双手哆哆嗦嗦地接过信,展开,隔着有二尺远,眯起眼睛一溜,愣了。
“要拜我为师,学英语,这怎么成呢?这怎么成呢?再说……英语我早就忘光了,不行!不行!”他一面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一面映起厚重的眼皮斜睨了王金仙一眼,见她态度很虔诚,里面好像没有藏着什么阴谋,便小心地把信叠起来,掖在被底下。刚掖好,他觉得这样做好像有什么不妥,又拿出来,再细细地溜了一遍,便当场撕毁了。
“你回去告诉张海迪,信我看了,我赞许她的这种好学上进的劲头,至于拜我为师嘛,实不敢当,实不敢当!现在不是前些年了……再说,我的记忆力很坏,早把英语忘个一千二净了,你让她另择高师吧!”
王金仙悻悻地回来了。玲玲听了她的回答,心里很扫兴。但她相信古书上的一句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于是又修书一封,托另一个好友再次传递给王充允。
王充允仍没有允诺。但玲玲从张生的口气里得知,当王老师接到她的第二封信时,眼圈儿湿润了,他反复展看了三遍,看完之后,小心翼翼地把信装在他内衣中的一个口袋里,并别上只别针。玲玲猜度;此时的王老师心情是复杂的,但无论多么复杂,他的心也会动的。
这一天,王金仙推着玲玲在大街上行走,迎面走来一个腿脚不太灵便的老者。他的衣衫不整,满脸污垢,头发老长,显出失魂落魄的样子。但从他脸上纵横的皱纹里以及那微射亮光的眼睛里,呈现出天赋的聪慧和坚韧的气质。王金仙告诉玲玲,此人便是王老师。玲玲一听,喜出望外,她抬起手臂,离着五、六米就呼喊道:
“王老师!王老师!我就是张海迪呀,今天可见到您啦!”
王充允听到喊声,先是留住了脚步。接着两双眼睛相遇了。他的眼睛极明极大地搜索着面前坐在轮椅上的这位恬静、端庄的姑娘,脸上掠过几丝惊讶和钦佩。接着他又看了看四周的行人,面色很快地变得冷漠了。他沉哦少顷,嘴里才哺喃地叹息道:“年轻啊!年轻啊!”他不敢继续往前走了。随后,又打量了玲玲一眼,便踅脚而回了。
玲玲又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家。等王金仙走后,她的耳畔响起了“年轻啊、年轻啊”的叹息声。王老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她想来想去,终于悟出了这话的道理:王老师现在还没有“解放”,他的人身是不自由的呀!你明出大卖地叫他老师,吓死他,他也不敢应承啊!多少年来,他一直在默默无闻地从事着教育工作,践踏知识就是践踏他的心!他是真不愿意收自己作徒弟吗?不是,绝对不是!他现在这样麻木不仁,是因为那些难以忍受的皮肉之苦吗?是因为人的尊严受到的那些侮辱吗?不是。是因为当前的一场场革命,剥夺了他最后之所有——他的知识,他的思维,他的生命!要想叫他的生命真正地得到复活,那就得重新还回他的知识。现在的气候又不适合这样做。玲玲想,怎么办?那只好采取过去我党搞秘密工作的方式,建立一个“联络点”,打出一个掩入耳目的幌子……可这“联络点”设在哪儿呢?她想来想去,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小医院”。于是,她第三次写信,托王金仙再送向王老师的“牛棚”。
这一天的清晨,玲玲梳洗得干干净净,提前到小医院里去了。小医院里空荡荡的,因还未用过早饭,没有一个人上班。玲玲打开自己医疗室的门锁,用手摇着轮椅,又是沏水,又是抹桌子。她把这一切干完,一看手表,是五点五十分。她这才抹了抹沁在额头上的汗珠,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六点整,“笃笃笃”,有人叩门,那扣门的声音是很轻很有节奏的,通过这声音就知道扣门者是个素有教养的人。玲玲心里一震,连忙摇着轮椅走了过去。
门开了,屋里闪进一个老者来:“海迪同志,我没有来晚吧?”
玲玲把身子一趋,紧紧攥住那位老者的手。激动地说:“王老师,可把您盼到了,这几天,我求师若渴啊!”
看到这里,读者一定会知道来者是谁了,他就是王充允。来医院前,他还特意修饰了一番自己,脸刮了,头剃了,衣服的皱褶也用湿手巾抹了抹。见玲玲这样欢迎自己,他微微笑笑说:
“海迪呀,你真聪明,不像那八锥子钻不出一点血来的笨货,我只说了声‘年轻啊’,你就理解了我的感情,唉!真是‘知音难寻’啊!你既然这样看得起老朽,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收定了!”
玲玲连忙把两只拳头紧紧扣在一起,朝王充允做个鬼脸,笑笑说:
“老师在上,弟子有礼了!”
王充允昏花的眼里立刻扑簌簌掉下了泪珠:“海迪,海迪,老朽还礼了!”说着,把手微微一捧。
“王老师,我们的教程这样进行,你看如何?我这里有一本英文原版书,名叫《月亮宝石》,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我想把它译出来,我每天译上它一千字,译好了,你对照着原文给我改一改。我有个要求,你对我一定要严格,严师出高徒嘛!”说着,玲玲从抽屉里拿出那本书,“王老师,我已经译好了一段。现在马上快来人上班了,你不必急着看,等晚上夜深人静了,你再细细地批改。”
王充允接过那本用牛皮纸包好的书,只见书皮上写着“批林批孔论文集”七个大字,他会心地笑了笑,然后把它揣到自己的怀里。
王充允从上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深情地看看玲玲说:
“我们师生首次相识,老朽应该赠你几句话,我全写在上面了,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你能用英文把它准确地译出来。”
玲玲接过那纸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工笔正楷地写着两行字:
“生命之神和美好的大自然赋予了我一腔热血,也赋予了我探索的生命!”
“至理名言,学生我应该牢牢记取。”玲玲看着这两句话,嘴里啧啧地回答道。
知心的话儿,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这时,小医院的走廊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因找玲玲看病的人太多,平时看病需要排老长的队。这时,她的医疗室的门口已经堆满了人。有的嘭嘭嘭地直敲门,有的扒在窗台上,透过玻璃,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玲玲马上改换了另副面容,她先是拿出听诊器给王充允听了这里再听那里,然后,从容不迫地给他量血压,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没有露出一点儿马脚。
见玲玲已开始了治病,人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破门而入。玲玲先是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接着,继续查询王充允的“病情”。
“你这位同志心脏问题不大,就是血压偏高点,扎针恐怕一时效果不那么显著,我给你开点药,你先吃吃试试看。”说着,拿出“处方笺”。写下了一行字。大夫的字一般是潦草的,王充允接过处方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明早再见,时间照旧。”
就这样,王充允对玲玲暗暗地传授着学问,他每天按时“交货”,风雨无阻。王充允天天都要请假去医院,而且去的那么早,这事引起了学校的怀疑,他们来医院调查。但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们追问王充允,王充允很是“革命”地回答,倒是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医院那么早吧?我是想早去早回。学校需要清扫的地方这么多”我怕回来晚了忙不过来。领导上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我是多么感激啊!我这样做,也只能赎罪于万一。”
不久,历史开始了新的一页。罪恶昭著、死有余辜的“四人帮”完蛋了。后来,随着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王充允离开了“牛棚”。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他整整被关了十年。他又登上讲台讲课了,他重新获得了做人的权利。平时,他不能向玲玲传授知识了,但他规定好,每个星期日的九点至十二点都要到玲玲家里去。他喜欢玲玲,他常常感慨系之地对别人讲:“吾教学三十余年,有远大志向者仅此一女也。”在课堂上,他多次提到张海迪这个校外学生,他还援引孟子的话,勉励他的新弟子们,希望他们能够向张海迪看齐:“孟子日:志者,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故日,持其志勿暴其气。”
由“地下”转到了“地上”,由秘密变成了公开,玲玲学习的劲头更大了。她深知,在攻克英语难关的道路上,有许多悬崖陡壁、叠嶂奇峰,需要她一个个地去攀登,去征服。,在知识的追求方面,她是贪得无厌的。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她较顺利地译出了《月亮宝石》。王老师对她译稿的评语是:“翻译准确,未伤原著。”后来,玲玲又针对在翻译中遇到的疑难,提出了二百六十多个问题,请王老师一一回答。王老师感觉有点招架不住了,便同玲玲一块儿翻字典、查书,共同探讨这些问题。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消这些问题后,王充允自惭形秽地对玲玲说:
“海迎,韩愈的《师说》中有这样一句话,我看正适合于你我:‘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我教不了你啦,你别管我叫老师了。”
玲玲连忙摆摆手,说:“王老师,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您对我的帮助,我是会永远铭记的,也是会没齿不忘的!在您面前,我永远是一个毕恭毕敬的学生。”
王充允鼻子一酸,热泪盈眶:“海迪,想不到你还有古道热肠。听了你的话,现在我就是合上眼,也可聊以自慰了。古文。我还粗知一二,咱们另辟蹊径吧。下星期,我再给你补习古文。”
“好!好!王老师,你把身上的十八般武艺都教给吧,我会尽心学的!”
王充允老师非常钦佩玲玲惊人的学习毅力和对人生的态度。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在学业上,我曾传授给她知识,在对待人生的态度上,她的精神却时时激励着我。‘师不必贤于弟子’,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