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挪到了小区门口,他们家住的是酒店式公寓,服务自然尤为到位,小区保安见她如斯,忙迎上来替她接过手头的东西,直将她送到电梯里方才放下东西离去。
电梯一路直行至三十一楼,全透明的三面玻璃门,川流不息的街道尽收眼底,可每当此时,她总有种高处不胜寒的落寞。走出电梯,依依从包里摸索出钥匙打开门,深通到底的大客厅,迎面大扇落地墙上挂着她和薛厉的巨幅结婚照,顶端两枚小照灯倾洒而下的晕黄在他与她的眉眼间洇开了看似幸福和睦的痕迹。
她将拎袋随手放到地上,一手提着那袋河虾,一边蹲下来换鞋,眼角却见玄关上竟有双陌生的女士高跟鞋,其中一只横卧着,另一只被胡乱踢到了一旁,好似急不可耐地想要踏进她的家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她本能抬头望向二楼,隐约可见房门紧闭,亦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响动。依依只觉血气上涌,手头一松,那袋河虾便砸落在地,有几只虾跳了出来,正噗噗地在滑腻的大理石上乱蹦,她亦顾不得了,连鞋也不换便蹬蹬蹬直往二楼主卧冲。
她知道薛厉其实和她一样,对她并没有感情,她也知道薛厉在外面一直有女人,只是以前他还知道要避开她,至少他不会往家里带,如今他却已经这样明目张胆了吗?她不过是和易歆出去见个面,短短几个小时,他便已忍耐不得了?
仿佛被魇住了一般,依依狠狠撞开主卧室的门……还是薛厉率先反应了过来,他大咧咧地翻身坐起,高壮的身子不着痕迹地挡在了那个女人跟前,旋即挑眉斜睨着呆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的依依,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干什么?”
依依忽然觉得好笑,她干什么?这是她的家,她还能干什么!她双手发颤,极力忍住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只是怒到了极处,她反倒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倚在门边,声音很小,却句句清晰:“这句话,该我来问才是吧。”依依别转过脸,只觉满心的疲惫翻涌而至,她的嗓音越发低微下去,恍若呢喃:“不要把人往家里带。”
薛厉忽而仰头狂肆地大笑起来:“你的家?叶怜依,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女主人了啊!”他斜倚在床头,额前略长的秀发顺势覆上他阴翳邪魅的眉眼,只越发为他平添了一抹邪佞,他半眯着眸子轻蔑道:“这房子,是我和你结婚前就买好了的,我家可没让你花一分钱,房产证上也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说到底,这是婚前财产,是我一个人的房子,我爱带谁回来就带谁回来,你能习惯最好,不习惯你就滚。”薛厉慢慢止住了笑,他侧身一把搂过正躲在他身后的女人,哪怕只能看到他的下颌,亦知道他此刻的神情是有多温柔。可他已在迅速转过头,一双眸子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她,仿佛她是他这世间最恨的人一般切齿道:“何况我和曼文本来就是一对,若非当年你爸和我爸,还有你那个当区委书记的干妈从中干涉,如今跟我一起的女人就该是曼文!要不是因为你,我会沦落到被迫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分手的地步吗?说到底,你才应该是那个第三者!”
卧房里很安静,静得仿佛都能听到薛厉的控诉不断回荡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那字字句句,皆如利剑,一下一下,照着她的心口狠狠剜去,连半分情面都不留。依依眼底皆是一片哀凉,她瞪着薛厉,就像一个受刑的人瞪着面前的刽子手。
他口口声声控诉她,说她叶怜依不是他爱的女人,说她是拆散他与曼文的罪魁祸首,那么他呢?他薛厉又何尝是她爱的男人?难道他就不是拆散她和韩学谦的罪魁祸首了吗?何况当初,也并没有人强按着他的头来娶她不是吗?况且当时干妈介绍他们认识那会儿,他的确亲口说过他单身已有半年了。
依依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她分明气得浑身发抖,手脚更是冰凉不堪,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她突然觉得胸口窒闷,只能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喘着气,可她的眼角却分明看见那个叫做曼文的女人正躺在薛厉的怀中满脸得意地望着她,那种得意,像极了一只决胜的斗鸡,正在洋洋得意地炫耀着她的主权,那样一种充满挑衅与不屑的眼神,哪里有半分适才慌乱无助的神色?
依依动了动唇角,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哪怕只是说些轰走曼文的话也是好的,可她的喉头却似哽着异物般发不出半点声响。薛厉以为她会哭,就像刚结婚那会儿,他故意找茬骂她,常常只为着她买的酸奶不是他喝惯的牌子就对她恶言相向,而她,却总会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也不还口,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般,每当这时,他便会异常厌烦,出口骂她的话语便会越发的不堪入耳。
而此刻,出乎意料之外的,她并没有哭,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唇,终于,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在行至转角时,她却又顿住脚步,不过她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幽幽地道:“离开时记得让她带走自己的东西。”说完,她便径直无声地走下楼去,悄没声息地仿佛一缕幽怨的魂魄。
依依下楼后便径直朝大门走去,她想回家,回到自己的娘家去。可心中却有个细小的声音,恍若一根尖刺,时刻提醒着她不能这样做。她要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若她当真就这样一走了之,最终与薛厉闹得个离婚收场的地步,她的父亲一定会怪她给他丢了脸面,让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来,弄个不好甚至还会因此迁怒到母亲头上,到最后,她看似是从薛厉这座牢笼里逃了出来,却焉知不是掉落到另一层痛苦的深渊中去了呢?与其换汤不换药,不如就这样维持现状吧,反正这些年她也都忍过来了,今天不过是挑明了而已。这样也好,往后她也不用再对他心存歉疚了。
她终究无力地垂下了搭在门把上的手,回身进了客卧。那客卧本是楼梯下朝北偏西的房间,每当傍晚,便会有淡淡的西照阳光倾洒满室,连同走道的地板上亦会有橙金色的光晕铺陈开来,恍若绵软的地毯,厚绒温煦。此番依依却随手关掉了房门,连带着走道里的最后一缕光亮也被生生斩断。
大门边还堆放着她刚才买回来的食材,光洁的大理石上,几只河虾仍是不甘心地蹦跳着,恍若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国庆长假是结婚的高峰期,几乎市内所有的星级酒店的婚宴全都爆满,尤其市中心的酒店,更是提早半年就已预定结束。好在杨烨帆多年积累的人脉终是在这当口派上了用场,加上业界皆知他与“地产巨子”韩学谦的关系,是而他想要在繁华商业区的高级酒店Ritz-Carlton里订上一场婚宴自然绝非难事。
此番黄昏将逝,西边一轮落日终究躲到幢幢高耸的楼宇之后,唯剩一圈赤色的金边浮光流转。
叶怜依特意在Ritz-Carlton对面下了出租车,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五点四十分,离婚宴开始还有二十分钟,她在犹豫着是不是过一会儿再进去。
举目远望,巍峨耸立的Ritz-Carlton犹如一名冷艳的贵妇,将奢华与静谧完美地融合进夜色中。有风自身畔徐徐掠过,掀起街旁树叶簌簌,直到此时,方觉秋意渐浓,只着一袭薄纱连衣裙的她不免觉得有些凉,她拢了拢肩头的小外套,终究还是决定现在就进去。
自有极具专业素养的门童替她拉开玻璃门,迎面可见易歆与杨烨帆的结婚照林立大厅正中,下方则醒目地标识着婚宴楼层。
依依按着指示搭电梯上到十八楼,密闭的空间里,灯光昏暗得让人恍惚,四面都是明亮的镜子,掩映出她眉宇间藏不住的慌乱,尤以颊边两团绯红最为明显,她摩挲着脸颊,懊恼着腮红涂得太多了,她本能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每当她觉得不安时,便会有这样一个小动作。电梯每上升一层,她的心跳便跟着加快一分,直到“叮——”的一声脆响,电梯门打开,她方觉自己攥紧的手心里已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深吸口气,挺直背脊,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高跟鞋踩在绵软的地毯上,松松软软的落足无声,一弯鲜花扎起的拱门横跨签到台前,连同空气里亦是花香浮动,人群中偶尔冒出一两串女子的娇媚浅笑与男子嘈嘈切切的低语交谈。隔着此起彼落的镁光灯,杨烨帆一身白色西服挺拔服帖,易歆一袭曳地鱼尾婚纱娴静地依偎在他身侧,满脸皆是掩藏不住的甜蜜。依依唇角带笑,刚想走上前,眼角却在瞥见杨烨帆身侧的男子时本能缩住了脚步,连同那一抹上扬的弧度亦是僵在嘴角。
五年了,和韩学谦分手后的五年里,她再没见过他,虽然她经常会在财经杂志的封面上看到他,知道他这些年来所有的变化,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当他真正站在她面前时,当他离她只有咫尺之遥时,她竟会觉得他如此陌生。
他站在那里,一身伴郎的装扮清峻挺拔恍如鹤立鸡群,左胸上别着的鲜花让人险些误以为他才是今天的男主角。正在替新人招呼宾客的他眉目带笑,举手投足流转着无尽的优雅与从容,嘴角一抹温润的笑意恍若阳春三月清风拂面,可湛黑的眸心却是无波无澜到近乎冻结的湖面,那样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仿佛只消一眼,便可让人心底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