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见过这张照片,也从不知道他竟有心拍下这幅画面,可她知道,这张照片,一定是那次从杭州回来的路上拍的。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他们一块儿去了月老祠,只为求得把同心锁挂到锁桥上,当她看到刻有他们彼此名字的锁被锁到众佛环绕的锁链上时,她以为他们的爱会是一生一世。她还记得自己笑盈盈地对他说:“这样,我们就是一辈子了。”
“二位是来求得美好姻缘的吧?”有位慈眉善目的老者立在他们身后笑眯眯地问他们。不过说他是老者,仔细看来也不过五十出头,只是因为皮肤黝黑而略显苍老,他穿一身青衣袍子立在沿下,秋风习习,吹动他的袍角簌簌轻扫过台阶,一瞬间,竟让人有种时空倒流的错觉。
“是啊!”韩学谦笑着朝那老者点点头,“我们刚求了把同心锁,现在正准备回去了。”
老者眉间的笑意越发深了,“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他辗转低吟,遂将视线从他们紧握的双手移开,转而从袖口抽出两根布带,一泻而下的赤色,在日光下恍若两条赤焰的火舌,热烈而又炫目。“相见亦属有缘,这是本祠的祈愿带,老朽特将此赠予你们,你们只需将心中所愿寄情书写于此,且亲手挂至前殿的相思树下并以诚心许愿,必将心愿所成。”
他们满心欢喜地接过祈愿带,对着那老者谢了又谢,老者不过摆了摆手,转身拾级而下,转眼即隐没在叠嶂的路转峰回之中,仿佛踏云而去。
那天在相思树下,她趴在石凳上执笔沉思,因为她有太多的愿望想要实现,可惜布带只有一条,无奈冥思苦想,终得寥寥一句,才刚落笔,韩学谦的脑袋忽然凑了过来,在她眼前落下一大片阴影:“写什么呢?我看看。”
依依双手急急往布条上一拍:“不许看!看了就不灵了。”
“怎么会不灵呢?”他眉头一皱,堆起满脸的困惑,立刻又嬉皮笑脸地往她这边蹭:“哎呀,就给我看一眼,就一眼而已嘛!月老不会怪罪的。”
依依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只拿背对着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身后半晌没了动静,依依忍不住偷偷侧目,眼角果然瞥见他正噘嘴堵着气,好似小孩吃不到糖般闷闷不乐。她禁不住扑哧一笑:“等愿望实现了,我们再一起来看。”她倾身在他嘟起的嘴唇上轻啄一口以示补偿,不料韩学谦迅疾反手扣住她的后脑,指尖插入她柔软的发中,滚烫的唇摄住她的。眼前全是他放大的俊颜,连睫毛都历历可数,甘冽清凉的气息拂到脸上,痒痒的,带着探索的诱哄,他的力道既轻且重,辗转轻咬间,满足的叹息已在彼此口中融化。
头顶漫天的红布条,像纷飞的彩带,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漏下一地灿烂的金黄,仿佛金蝶飞舞,美丽绚烂如置梦境。
而那果真还是梦吧!
因为太过美好,才会不知不觉沉溺其中,直到某天赫然醒来,才知原来自己从来都是一无所有。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韩学谦还要留着她的照片?甚至连密码用的都是她的生日?脑中交替闪过许多画面,一帧一帧如电影的闪回,争相涌入脑海,却纷乱得理不出半点头绪。她努力回想着,从他们重逢至今,点点滴滴的回忆,此刻一一想来,竟散乱得无法拼凑。
她的脑子里乱极了,她想了很多很多,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木然地在脑中重复回想着重逢的每一刻场景,直到驾驶座的开门声响起,她方才猛然回过神来,一阵冷风顺势灌入,她止不住打了个激灵,慌乱中,手里竟还握着他的手机。
韩学谦举着咖啡杯钻进车里,风吹得他脸色微微泛着青白,“等急了吧?今天周六,咖啡店里排队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不由止住了话头,脸色微微一变。
依依连忙将手机放回原处,她眉眼低垂,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般不知所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的手机响了,所以……是黎颖芝打来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兀自颠三倒四地解释着,隔着浓密的睫毛,她不时偷觑着韩学谦的脸色,见他双唇紧抿,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终于缩进座椅角落,一言不发。
意外的是,韩学谦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动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咖啡杯的盖子耐心地替她吹着热气,清冽的茶香随着氤氲的雾气缭绕弥漫,淡淡的甘苦中夹杂着玫瑰的芬芳。待到茶水渐渐不再滚烫,他方才递到她面前:“喝吧,喝点热的下去兴许会舒服些。”
她木然地接过咖啡杯,特殊的隔热纸杯捧在手心,明明并不十分烫,却不知为何指端依旧有灼灼的痛楚弥散开来,一直烫到了心里,痛到了麻木。
这样熟悉的场景,恍若一柄利剑,毫无防备挑开了她掩埋至深的记忆,那种痛,好似被人剜开了皮肉,露出森森的骨头,直攒得她的五脏六腑都是痛不可抑。
有多少年她都再不喝玫瑰花茶了呢?自从那年分手后,她便再不喝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怕熟悉的香气会撩起过往的柔情,她怕熟悉的味道会勾起曾经的蜜意,她更怕没有了他的玫瑰花茶,只余下了难言的苦涩,她甚至害怕没有他吹凉的玫瑰花茶,会烫得她肝脾俱裂。
韩学谦没有再说话,只是专心地开着车。他的车开得很稳,每一次的停车或起步都尽量不着痕迹,甚至连转弯时也是小心翼翼。一路上,他们亦是相对无言,直到车开到她家楼下,依依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车子仍旧发动着,他点了点头,却并不看她,也不做声。
依依只觉一股难言的失望涌入心头,可她旋即自嘲地笑了笑,这都是她的命,她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也都是她的报应,是上天对她最有力的惩罚,她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更怨不得旁人,怪只怪当初自己太懦弱,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终于,她鼓起勇气直视着他,他的侧脸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她不敢动弹,生怕如同无数次梦里的场景,一动,他便又会消失不见。她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待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凉,“我走了,再见。”
她迅速打开车门,几乎是逃离般地下了车,她生怕自己再多待一秒,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来。
韩学谦并没有看她,而是转头望向她刚才坐过的地方,却忽然变了脸色。他急忙下车想要叫住她,可她的身子就在他眼前晃了晃,最终直直栽倒下去。
“啪——”
手里的咖啡杯砸到地上,褐色的茶汤顺着杯口汩汩往外流,在她孱弱如浮萍的身边淌满一地狼藉。
“对不起,家属不能进去。”护士的声音冰冷地在他耳边响起,似乎有人在他身上推了一把,他踉跄地倒退数步,两扇门“砰”的一声在他面前重重阖上,恍如瞬间隔开了人间与地狱。
韩学谦被这声响吓得浑身一颤,这才犹自从梦魇中惊醒过来,门梁上的警示灯赫然亮起,“手术中”三个大字触目惊心地撞入视线,铺天盖地的恐惧几乎将他淹没,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因为除了等待,他竟没有一点办法。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手术室那两扇紧闭的门,恨不能立刻踹了它才好,他迫切想要看到依依,他要亲眼看到她没事他才能安心,可他又怕看到她,他怕看见她苍白的容颜,他更怕看见她在痛苦中苦苦挣扎的模样。
韩学谦无力地靠在墙上,额角全是汗,他的背抵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瓷砖上,这才发现自己竟满手都是血,和副驾驶坐垫上的颜色一样猩红。
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开的车把依依送到医院来的,只记得他当时脑子里“嗡”地一响,强烈的恐惧感刹那缠绕心头,只觉得自己就要彻底地失去她了。
来不及多想,他抱起她飞车就往最近的医院赶,当他抱着她冲到急诊室的时候,他发了疯般拼命嘶吼,只是觉得来不及了,就要来不及了。值班护士慌忙迎上来,他恍惚听见护士说:“病人意识微弱并伴有大出血,马上通知产科值班医生过来,得赶紧手术。”
他跟着推床一路飞奔,大声地唤着她的名字,一声一声,皆是撕心裂肺,怎奈她只兀自紧闭着双眼全无半点回应,脸色更是苍白得就要融进她颊边的枕头里去。他慌忙抓起她的手,掌心却如同握着块冰,那样的冷,直要冷到灵魂里去。生命的热量似乎正在她的体内一点一滴地消融,他加重了握住她手的力道,就像曾经无数次冬日里一样,只要这样握着,就能渐渐温暖她冰凉的手。
他一直这样握着她的手,一直握着,就像幼时攥着心爱的玩具不肯松手,带着近乎执拗的偏执。
“先生,请你放开,我们要推病人进手术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