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往事如烟情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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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一

是谁这样的吵?吵得他太阳穴都是生生地疼。有人上来掰他的手,他固执地抵抗,手指被掰得变了形,连骨节都泛出了森森的白,可他就是不肯松开,他怕自己这一放手,便是天人永隔。

可她的手到底还是滑出了他的掌心,恍若一缕云,瞬间缭散纷飞,他徒劳地探手去抓,却终被拒之门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是他的错,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太大意了,她就在他身边,她明明很不舒服,她甚至痛出了一身的汗,可他非但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要厉声指责她,他愚蠢地听信了她的话,以为她不过是吃坏了东西。他真是该死,他本该想到的不是吗?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不管发生任何事都只会独自忍耐,哪怕身体不舒服亦不愿开口。他真是后悔!他先前就该坚持送她去医院才对,要她因此有个三长两短,这叫他如何饶得过自己?

他的身体无力地往下滑,这样壮硕的身躯,此刻竟宛若一具断了线的牵线木偶,再无半点生气。他蹲在地上,将头深埋入胸口,手插入发间胡乱地抓着,身体里似有一部分被掏空,每一次呼吸,都让他痛不欲生。

手术室的门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韩学谦惊得几乎从地上弹跳起来,他看见急诊医生走出来,也顾不得脚底传来的酸麻和眼前攒动的阵阵昏眩,他踉跄着迎上去,劈头就问:“医生,她怎么样?”

医生迅速打量了韩学谦一番,宽大的医用口罩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对炯炯的黑眸,更觉目光锐利如锋,直要剜到人的心里去:“你是病人家属?”

“是!我是!”韩学谦不停地点头,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瞪视着医生,只怕下一秒自己会听到什么可怕的话。

“病人出血情况很严重,必须马上手术。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昨天夜里就见红了,你这做丈夫的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如果再晚个几分钟送来医院,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医生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他,一边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同意书要他签字,他麻木地接过来,却发现自己握住笔的手竟在不停地抖着,连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手术会不会有危险?”

“现在知道急了?”韩学谦几乎听见他在冷笑,许是隔着口罩的缘故,医生的话听在耳中,只是嗡嗡的并不真切,仿佛并没有在同他说话:“任何手术都存在风险,总之现在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大人大出血,情况很危险,你赶紧签字吧!签完赶紧去交押金。”

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扔下他转身走掉了,空荡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一人,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照得他头晕,走廊里明明暖气充足,可他却觉得背脊阵阵发冷。他双目通红,就像喝醉了一般,他的手里紧紧攥着押金单,只觉得天与地都在他视线里摇摇晃晃,抓不住任何焦点。

周日的清晨已经有了些许早春的气息,天蒙蒙亮时刚下过一场雨,蒙蒙绵密似银针,使得空气里都似带着泥土的清甜。

时间还早,医院里并没有什么人,偶尔有交班的医生护士经过,只透着工作一晚的疲惫。少了行色匆匆的医院,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韩学谦拎着保温桶搭电梯上到八楼,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落足皆是无声,他找到依依所在的病房,推开门,却并不见她的身影,床上的被子掀起一角,皱皱地摊开着,一转头,才发现她原来正赤足抱膝坐在飘窗上,她的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瘦弱的肩头越发显得衣服松垮垮地撑不起分毫,她侧首低眉瞧着窗外,柔软的发贴着面颊,有些许的凌乱,只是说不出的羸弱与可怜,那样哀戚的身影,此番瞧来,仿佛一缕轻烟,只消轻轻一吹,便要散到烟云中去了。

心头止不住阵阵发酸,他随手将保温桶搁在门边的圆桌上,一时也不敢惊动她,只得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待走得近了,方才柔声问:“你怎么起来了?也不穿件外套。”

依依并不回头,亦不动弹,仿佛没听见般坐在那里低头瞧着窗外,韩学谦随手脱下外套盖在她肩头,宽大的风衣下摆刚巧盖过她的脚背。他执起她颊边一缕发丝绕回耳后,露出她犹带指痕的半边侧脸,她的脸色奇异般地平静,嘴角甚至还微微上扬。

看着她这般神色,韩学谦莫名地喉头发紧,他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异,他笑了笑,故作轻松地问她:“你在看什么?”

她这时方才转过脸来,拿一对空洞木然的眸子望着他,因为瘦,所以更显得她的眼睛又大又黑,她的视线虽落在他的脸庞上,可目光却是虚的,过了好几秒钟,她的眸心终于渐渐有了焦点,而她竟仰起脸,对着他嫣然一笑。

清脆的鸟啼虫鸣此起彼伏透窗而来,她的声音隐匿其中,此刻听来几乎低不可闻:“梨花都开了呢。”

稀薄的晨光照进来,是淡淡的一缕杏色,像是深秋泛黄的一树银杏叶,很美,可是每一片,却又都带着凋零的哀伤。轻缓的曦阳拢在她身上,可以清楚地照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凑过去,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楼下正对着一壁大花园,已经有早起的病人在廊下散步,如此居高临下的俯瞰,微微让人有些昏眩。满院的梨花开得正好,洁白的花朵堆叠枝头,一团团,一簇簇,似冬日压满枝头的皓雪,一阵风起,吹落花瓣片片,他仿佛都能闻到空气里浮动的淡雅花香,这样的恬淡清雅,如香醇的薄酒,醉人心脾,仔细辨来,如此地熟悉,却原来是她身上的气息。

她正低着头看楼下人来人往,颈间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肌肤直似玉一样滑腻,他心绪翻涌,忍不住想要探手触碰,她却忽然抬起头来,兴奋地说:“看,有鸟。”

韩学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一只鸟停在电线上用尖细的喙梳理着暗灰色的毛,隐约能看见它腹部布满的横斑,乍看之下他以为是鸽子,却听它“布谷布谷”地叫着,才知道原来是只布谷鸟。那布谷鸟似乎察觉到他们在看它,竟扑腾了下翅膀“刺棱——”一下飞走了。

她怔忡地望着鸟飞走的方向,眸心似有无限惆怅:“真好,能飞得这样远。”

韩学谦的心底没来由地涌起阵阵恶寒,恰好有冷风顺势漏进来,他这才发现她身旁的窗子正掀开着一条缝,而她整个人就倚在玻璃窗上发着呆。他吓了一大跳,慌忙不着痕迹地关掉窗子,顺手把保险也带上,这才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直跳,可他的语气却是极温柔的:“我带了点粥过来,我去盛一碗给你喝好不好?”见她仍旧没什么反应,只是执着地望着窗外,他只好出言诱哄:“你先把粥喝了,喝完我陪你去楼下花园散散步。”他把她从飘窗上抱下来,她的身子轻若鸿毛,抱在怀里几乎觉不出重量,她没有挣扎,任由他将她抱到床上,她的肩胛骨清晰地硌在他胸口,隐隐泛着疼。

他替她拉高枕头垫在背后好让她坐得舒服些,又细心地把被角掖严实了,方才转身替她盛粥。依依看着他弓着身子拿调羹一勺一勺舀着粥,保温桶里升腾的热气洇上他专注的侧脸,她的视线似也迷蒙如有水雾。

他盛了半碗端在手里,舀起一勺耐心地替她吹凉了些才喂给她吃。依依本就口中泛苦,这会儿热腾腾的白粥入口即化,只觉唇齿间尽是粥米软糯的香甜,有一股奇异的暖意袭上心头。她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口,到底忍不住问他:“这个粥哪里来的?”

韩学谦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震,他低头看着碗里的粥,终于低声说:“是我妈煮的。”他无意识地用调羹拨着粥,瓷质的调羹触到碗壁,发出当当的脆响,他的声音夹在其中,竟然是嗫嚅的:“我妈听说你住院了,特意煮了粥让我送来。”

听他蓦然提了他母亲,依依只觉得胸口一紧,心脏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揉着,一下一下生生的疼。

从前她总是暗自庆幸,韩学谦的母亲是这样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如此一位宽容和善的母亲若当真能成为她的婆婆,那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可是,她到底福薄命浅,此生终不能成为她的儿媳,念及此处,依依禁不住鼻子一酸,默默流下泪来。

当年她到韩学谦家上门后,韩家爸妈对她的印象特别好,没过多久,便辗转让韩学谦跟她来提双方家长见面的事。

其实尽管两人已经恋爱一年有余,可韩学谦却仍没有到依依家上过门,倒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叶伟峰对他俩的关系至今不曾首肯,为只为两家家境相差悬殊,门不当户不对的只怕日后鸡犬不宁。可依依心里明白,父亲之所以反对,韩学谦的家境一般确也是其中一点,可比这更重要的,却是叶伟峰担心自己若是找了这样普通的人家做亲家,传出去面子上挂不住。

自然这个情况姑且是瞒着韩家爸妈的,可事到如今,再这么瞒下去,穿帮也是迟早的事,与其如此,她总归还是要试一试的。所以依依答应下来,决定找个机会跟叶伟峰提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