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那天叶伟峰回家来吃饭,杜清婉特意多做了几样他平常爱吃的小菜。吃多了鲍翅参肚,清淡的家常小菜反而更好吃,加之杜清婉做的饭菜向来很对叶伟峰胃口,所以那天叶伟峰吃得高兴,又多添了一碗饭之后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他们聊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一家三口许久不曾这般齐齐围在桌边,一时间倒也是其乐融融。
饭后叶伟峰照例习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看晚报边听新闻,依依瞧着父亲心情不错,便去厨房削了个苹果,又泡了杯他素来爱喝的龙井一块儿放到托盘上给父亲端过去。
客厅里的水晶灯是那种青白的冷色,可以清晰地照见父亲刚毅的侧脸轮廓。叶伟峰见依依过来,从报纸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依依赶紧堆起满面笑容:“爸,吃个苹果吧!”
叶伟峰放下报纸,执起水果叉叉起一块苹果吃了,见她站在一旁并不坐下,便招呼她:“你自己吃过没有?过来一起吃。”
依依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下午吃过了。”叶伟峰也不再坚持,又连着吃了好几块,直夸这次的苹果清甜可口。依依随口附和,顺势挨着叶伟峰在沙发上坐下,脑中则盘算着该如何开口提那件事。
电视里正在播报一则社会新闻,说是南京80后富二代杀死90后娇妻,只为怀疑孩子并非亲生,报道中提到该男子平时便存在家暴问题,甚至曾在妻子怀孕期间对其施暴,然后新闻里又穿插了几张死者遗容,真正是惨不忍睹。叶伟峰看了不由摇头喟叹:“好好的小姑娘,长得漂漂亮亮的,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竟落得这种结局。现在这个社会真是什么人都有,连自己老婆都能下手杀掉,你看看,那小姑娘被砍了二十多刀,而且大多都在心脏和头部,作孽,那小赤佬该是有多恨她啊?所以找男人还得眼睛睁睁大,不然一辈子就完了。”
依依灵机一动,当即顺着父亲的话头道:“可不是嘛!关键那男的是富二代,自我感觉极度膨胀,而且他家里肯定也挺宠的,从小千依百顺的没碰过什么壁。估计当时两个人一言不和就动了手,那男的一冲动就把他老婆给砍了。”
叶伟峰并不以为意:“也不能以偏概全,不是所有的富二代都不好,像他那样的到底也是少数。像你哥哥聂凌,他就很好嘛!”
一提到聂凌,依依连连摆手:“哎哟爸,你就别提我哥了,他就一花花大少,我要不是他妹妹我可不敢找他这样的。你看他成天有个固定的女朋友没有?就我撞见的就已经不下四个了,好不容易交了个林可薇吧,却偏不收心,姑妈为这事说过他多少回了?没用。这样的男人最没安全感了,凭他再是个高富帅,有什么用呢?他对女朋友不上心啊。也只有林可薇受得了,我要是她早疯了。”
叶伟峰轻斥:“别胡说八道,有这么说自己表哥的吗?”依依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说,叶伟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旋即微微皱了下眉头:“茶叶放太多,都泛涩了——总之归根结底,结婚找对象就是要找能够门当户对的,你没听刚才新闻里说吗?那个小姑娘的父母都是工薪阶层,这样悬殊的家庭背景下走出来的两个孩子,不论是思想上还是生活上都不能达成共识,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肯定是有矛盾的,至于什么男的怀疑孩子并非亲生,这都是多种矛盾共同激发后的结果,而不是问题的本身。”
依依心下一沉,她知道叶伟峰心里对于门当户对的观点始终根深蒂固,可她依旧试着表达自己的观点:“门当户对固然好,可人品也很重要,如果一个男孩子本身不求上进没有责任心不善良,就算他的家底再好,哪家女孩子嫁给他,也是不会幸福的。像新闻里的那个男的,就他那么极端的性格,哪怕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也不见得会平安无事。”
叶伟峰立即警觉,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看了依依一眼,可他的声音却平静依旧:“你想说什么?”
依依只觉得客厅里的气氛慢慢变得诡异起来,新闻已经接近尾声,电视里正在播报天气预报,女主播甜美却职业化的嗓音隔着凝重的空气,就仿佛隔着千山万阙,遥不可及。她的耳边充斥着咚咚的心跳声,急促如擂鼓,现在的她就像是行走在悬崖峭壁的登山者,除了前进,再无退路。她自知躲不过,也不打算躲,此刻是最好的时机,若再不说,按着父亲的性格,她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她深吸口气,终于转头坦然迎向父亲锐利的目光:“爸,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们家,我也知道你心疼我,舍不得我,你怕我以后到他们家过得不好,这些我心里都明白。”厨房里传来细微的流水声和碗碟碰撞的叮当脆响,杜清婉正躬着身子在水槽旁洗碗,隔着厨房两扇光洁透亮的玻璃推门,母亲的身影亦是安静如画。依依收回视线,只低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骨节都泛出了青白的颜色。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声音里仍透着些微的颤抖:“可是命运并不会随着人的意志而改变,谁能保证我们每一次的选择都是绝对正确的呢?生活就像个十字路口,无论我们选择哪一条路,沿途总有未知的艰难困苦等待着我们,既然这样,我宁愿选择一条自己愿意走的路,哪怕途中荆棘丛生,我也绝不后悔。”
“是吗?”叶伟峰扬起一边的眉,他双臂环抱胸前倚靠在沙发上一眼不眨地盯着依依,漆黑的眸中似有淡淡的嘲讽流露:“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选择的那条路是最不适合你的,如果你执意要走,必定会撞得头破血流,到时候你真要后悔就来不及了。”
“不去走一走,怎么知道就真的会头破血流?何况爸爸你选的路,就一定是平坦无阻的吗?”依依一时说得激动,语气不由激进了些,她见叶伟峰沉下脸来,这才放柔了语调:“爸,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你怕我吃亏,怕我受苦,所以从小到大,我也都按着你为我铺的路按部就班地走,只是这件事情上,你能不能让我做一回主,就算这真的是条死路,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的。”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叶伟峰冷笑:“你从小到大,我既然什么事都替你做了主,那这次也一样,我知道什么才是对你最好的,所以这件事以后都不用再跟我提了。”叶伟峰摊开报纸再不看她。
“爸!”依依急得连声音都变了:“你连他人都没有见过,怎么就知道他不好?不管怎样,你先见一见他,总之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好,你不能因为他的家庭条件一般就否定了他,这样不公平!”
“公平?”叶伟峰此时反而出奇地冷静,他的视线甚至都未从报纸上离开:“这个社会从来都不是公平的,这点我想你也很清楚。”
依依被堵得一时语塞,的确,这个社会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从上学那会儿起她就清楚地知道,在同样条件的两个学生里,最终被学校录取的,一定是那个有背景的学生。可她还是要做垂死挣扎,就像一只被网住的蛾,总要挣扎过后才能甘愿束手就擒。
所以,她摸出手机,调出了韩学谦的照片。
照片是去年春天依依在公园里替他拍的,那时的梨花开得正好,枝头上的花朵洁白似雪团团簇簇,韩学谦就立在那一株梨花树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散漏下来,照见他刚毅英挺的五官落落分明,一笑,便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那样子,虽称不上俊秀,可到底也算得上是玉树临风相貌堂堂的。依依尽量让自己更加心平气和地道:“爸,我是你的女儿,眼光不会错的。就算你不愿意见他,也好歹先看看他的照片,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相信你会喜欢他的。”
她将手机递到叶伟峰跟前,叶伟峰却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依依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一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酸麻的感觉渐渐自手腕蔓延至整个手臂,最后竟连胸口都隐隐泛着酸麻的痛意,那感觉,就如同将她放在油锅里烹煎似的,只觉得一波波的热油翻滚上来,灼得她连每一下的呼吸都是奢侈。
难道是真的敌不过吗?漫天盖地的无力感兜头袭来,她从来都没有像这一刻那样无奈,在他们家,父亲的话就是圣旨,任谁都不可忤逆,而这种旧时的门第观念一旦在父亲心中成了形,这辈子便是再难消除的。
正当依依心思烦闷时,却听得叶伟峰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他父母都是干什么工作的?”
依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会怔愣地望住他,直到叶伟峰又问了一遍她才听清。
这个问题叶伟峰很早之前就已经问过,依依不明白他为何旧事重提,可她还是照实回答:“他们以前都是工人,现在都退休了。”
“我知道他们都是工人,我是问你他们以前在哪个厂上班?具体做些什么工作?是自然退休还是提前退休?退休以后还有没有再出去工作?如果有,那么究竟在做什么样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