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鼠吞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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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匆匆忙忙(3)

张峡唯独不谈他的自我价值,问之竟踌躇,欲言先泪流。奶奶心里有数,他到深圳的那几天,她在深圳的老部下,天天给她传真《深圳日特区报》,短短七天,全国南下的应届大学毕业生高达十一万,而真正受聘的只有二成,而且都是研究生,七个里招一个,跟高中考大学比例数相仿。所以她有意在峡峡面前做着,先是感慨人与事是个圈子,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后又不动声色问他:人才市场热闹不?他蔫了劲,看着脚尖说,热闹,像妈妈那阵红卫兵受检阅见到了毛主席的!她问:那你们怎么吃?他说:盒饭。她说,睡呢?他说,几个人睡一个铺。她说,有啥收获?他说,只学了二句话。她说,就是“气性”、“有没有搞错哇”!他搓着头发嘿嘿地笑。

奶奶恰到好处收了话题,没有问他的自我价值,而是告诉他:王荔明天来咱家!他惊喜地说不出话,还是奶奶数落他:看你嘴角碰上了耳朵根!他才讷讷说,她知道是我吗?奶奶浅浅地笑:知道,我叫人捎了你的像片。他傻傻地问:她没有男朋友?奶奶摇头说,人家不到十八岁,起先人家还不答应呢!他紧张地问:怎的?奶奶叹一口气:唉,怕门不当户不对!他盯着问:你呢?奶奶坦荡荡说,有一点,只要孙儿开心的,这一点就全淹没了!张峡乐得不知说啥好,半天说了一句:奶奶,我们生的孩子跟你一个姓!说完就躲进自己的房,赶紧收拾零乱的房间。

翌日是星期六,他不敢贪睡,天蒙蒙亮就起了床,耳朵却听着外边,连来日爱听的CDV都不敢开,揪着心盼那伟大的时刻。十时许,客厅里一阵响动,一个男子声叫老领导,一个女子声叫奶奶,奶奶一个劲答应。随后房门推开,奶奶失了往日老气横秋,高一脚低一脚进来,牵了张峡来至客厅,说快谢你李叔叔。张峡认得他,他在工商局当处长,心里一面想,奶奶真有本事,哪里都有她的东厂西厂,一面自自然然叫了李叔叔。李叔叔应了他一声,头一偏,对王荔说,你看看,我没有说错吧,看他像小姑娘害臊的样子,你就知道他像边疆的泉水,要几纯就有几纯!

张峡挣脱奶奶的手,冲一身穿白的王荔点点头,腼腆立在一旁不言声了。李叔叔问他无关紧要几句话,说要回局里有事,先走一步。奶奶提了菜篮,说我去买菜,咱们一道走。待屋里只有他俩人时,他才对她说,你先坐下,我给你拿饮料。眼睛却不敢瞅她。王荔比她大方的多,眼珠四下看,嘴里说,那玩意甜,你给我倒热茶,浓一点。张峡这才瞟了她一眼,赶紧去倒茶。王荔今天穿着一件白色水貂短大衣,下身套着一件蓝色皮长裙,没有把她袖珍却婀娜的身材都衬托出来,尖尖的下巴却是娇俏地扬着,好扬眉吐气的那样子。其实,她在路上挺紧张。自从见了张峡的照片,又听了李处长的介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干的外甥,还是大学生,人也是帅哥,单另挑她做朋友,简至不可理喻。是玩她是图她漂亮还是冲着她有钱?想来想去,归纳到这哥们花,想玩她。她看出他的窘迫不像是装出来的,也确信是第一次谈女朋友,心不仅放了下来,而且像水又像花,激起千层浪,脸上自然热。

张峡泡好茶,又端出糖盒,隔着茶几坐下来,眼睛只瞅糖盒。王荔顺着他的眼神,见里面装的不是糖果,而是开心果无花果之类的高档食品,心想到是文化人之家,好善解人意,不像她家里招待来客,除了大白兔就是夹心糖,俗,仍把好多年前的东西往桌上摆。她沉默一阵,见他没有话说,就主动说,听李叔说,你到深圳去了,那里好玩不?张峡有了话头,也不感到面腆,先说了学来的那二句话,后详致讲了他对深圳的观感,末尾说,那地方四季如春,在那儿工作就像出国的。

王荔听得入神,脸上也是一片向往,说你说的我都知道。张峡惊疑地说,你,你也去过了?王荔剥了开心果慢慢放进嘴里嚼,嚼一阵子才轻轻说,不,我所见的都是在杂志里,只要是深圳的杂志我都必读,前些日子我还想去呢!张峡也在剥开心果,听了她的话更是一惊,手不觉停了下来,问:为啥现在不想去呢?王荔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小口,说你想去,我也会跟着你去的。说着脸就红了,一双眼睛像温猫,偷偷看他的表情。

张峡不是傻瓜蛋,只是没有恋爱经历。对这句表态性的话还是听得出有内容的,嫁鸡随鸡,就大了胆子看过去,正好与她撩人的眼神相撞,慌乱闭上眼,快热死过去,身上着了火,哪还顾得答她的话。王荔看在眼里,又问:说你既是去了,有单位要你嘛?张峡喝了一口冷茶,心静了许多,嘿嘿二声:聘用表倒是填写的不少,可得到肯定要我的却只有一家。王荔高兴了,说一家也是要!那家是干啥的?专业对口吗?张峡不敢面对她,低首说,那家做的是内贸生意,本来就学非所用,还要改行做秘书兼司机……唉,大学生在那里值不了钱!

王荔常看深圳的杂志,听出了他话里的悲哀,赶紧证实:那家的老板肯定是女人,三十来岁,长得也很靓?张荔立即站起来,紧张地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连奶奶都没有说呀!王荔说,我是书上看的,男老板一般用女秘书,女老板就用男秘书,文明的说法:兼生活秘书,粗野的说法:抠鸭吃软饭。说着脸红了脸,低下了头,手捧着茶杯像捂暖壶。张峡抬起头说,对对,我同学们也是这个说话!我也不打算去。

二人谈着谈着,话就近了,心跟着近了几分,时间过得快了。奶奶回来见情景就高兴,推说要在客厅里择菜,要王荔看峡峡房里的乱劲。王荔头一低,率先进了他房里,四处打量一番算是整洁的,就嘻笑说,还不错,不像书里说的,文化人大多是狗窝!张峡实话实说,平时很乱,听说你要来,我忙了好一阵子呢!王荔边看边想,想到了实质,就说,你们大学里是开放的地方,柯机手机都进了教室,有的还把女孩子的……肚子弄大了,李处长怎么说你没谈对象呢?而且你还不找同类项!伟明要她坐在床沿上,自己退坐到桌前的椅子坐下,回答道:学生跟大人一样,有的好,有的坏,自然是好的多。他接着说了校园的生活,奶奶禁令,爸爸妈妈的分居,奶奶对她找女朋友的观点,以及自己早有看上了她的事儿。

王荔听得憨憨的出了神,听完了解开疑虑,拿起桌上的柑子,慢慢剥掉皮,掰开一大半与他共吃,一直不说话。伟明也不敢开口,大胆瞟她一眼,觉得她光艳照人,照得人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忍俊不禁说,荔荔,我是认真的。我最先看上的是你的绝代美色,谈了半天的话,我想你的心灵也是美的。一声荔荔,叫得她心烫,从这个称呼词最纯正的意义上说,她可以感觉得出来,他的倾慕是真诚的。她要他打开VCD,尽情享受这欢乐和得意,沐浴其中,听凭漩涡没顶,像是电影里仙女双手洒下的甘油,正浸透每个毛孔。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爱上了他,她十八年的心扉,拒绝了无数的纸条,却不得不对他敞开。于是她颤抖抖立起身,附在他耳边娇艳艳地说,吃完饭跟我卖菜去!说罢,含了一脸羞涩跑进厨房,说是跟奶奶学做菜。

张峡本来不敢多声,好似一说话便亵渎了这圣洁的情景,听言这句正式接纳他的话,如跌进了温柔之乡,只觉得一阵阵淡淡幽香钻进了鼻子,分明不是雪中莲的花香,也不是世间任何花香,只觉淡雅清幽,甜美难言,心想:不见她擦什么脂粉口红,怎么这般香?而世上脂粉口红之中,又哪有如此优雅的香气?自己一人闭门一番神魂颠倒,连吃饭都是王荔来嗔唤出屋的。

日子久了,张峡一有空就跟王荔去卖菜,渐渐学会应付大众场合,也学会了恋人间该做的事,拥抱和亲吻。渐渐地,他也开始出进她的家门,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王荔家只有父母,她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父母出道较早,菜生意做得活泛,辛苦钱攒了上百万,见了一身文化一表人材的张峡,丈母娘看女婿,看哪哪都好。王荔是宠女,从小喜欢自由自在。本来父母可以花钱卖书读的,她说她怕累,实际只有自己明白,读了琼瑶的书,早熟思春读不进书,高中毕业在家歇了半年,闲了一段日子又觉得苦闷无趣,情绪好就帮她父母卖菜,有时也替父亲去进货。

一天双休日凌晨四时,张峡按昨天约好的,起来洗罢脸正欲出去,奶奶披了棉大衣出来,一脸疑惑说,峡儿,一大早你们又是要到哪里去野餐野游?她话里含了明显的不满。王荔娇宠惯了,家的观念极少,爱玩、任性,三不时出些馊主意,她一会儿冰天雪地到乡下收古董,一会儿到山里寻做标本,前天还宣布,要自带睡袋到长白山观赏雪景,正式与他同居。同时,她大把大把地花钱,只要想去做哪件事,从不考虑得失。前阵子她被一个街头骗子诈走了一千元。

那天从菜场出来,一个憨厚的男子迎着她说,老妹子,我这儿有个金龟,你买不买?她连忙说,我不买。说完朝前走,正在这时不远处一个中年男子跑到近前,笑着说,老妹子,我刚才在他手里买了一个,的确是真的,你买一个吧……话未落音,卖金龟的信口雌黄说,这个金龟是过去大水冲了龙王庙冲出的宝贝,眼下不是缺钱花,我真舍不得卖呀!王荔一听他说的活灵活现,便朝精美的塑料盒中望去,看见盒内的金灿灿的。王荔用手一摸,顿是觉得好玩,像触到张峡的感觉,像鬼迷心窍一样,立即说,这个金龟我买了。她欢天喜地献给张峡看,金龟是用金水涂上的假乌龟。张峡看了哭笑不得说,你呀,长不大!骗术并不高明,行骗的道具也是破绽百出,报刊杂志说了多次,你总是睡不醒呢?王荔愣了愣,红了脸就是不承认被骗,只说看见它就有你的感觉,我就毫不犹豫买了!

他是个好外甥,把这些都作了汇报,就像她的下级那般。奶奶听了合不拢嘴,半晌才说了一句话:仅此还能说得上纯!张峡理解奶奶所指,也觉得王荔比大学生还当代,简典型的外国女孩子。他不习惯里更觉得具有刺激性,天天离不开她,一有空就往她身边赶。眼前见奶奶问他,他就赶紧陪着笑:奶奶,今天不是去玩,是帮她爸进货。奶奶笑了,在我身边,你是过去的地主富农,从不兴伸个手。现在好了,有人敢改造你,把你当长工使了!张峡涎着脸笑:我在奶奶名下,永远长不大,永远是只雏鸟,可我总是要学会生存,再求发展呀!奶奶脸露不悦:是呀,奶奶生得贱,不该替你找份香职业,应该让你先下岗,再就业的?!

张峡见势不妙,凑到她身上赖着扭着:奶奶,人家不是这意思,人家是说奶奶心里疼人嘛!他这一着果然灵,奶奶伸出手,帮他理好一缕头发,说奶奶知道你俩好,可奶奶心里总像缺了啥似!说完眼里竟然噙了二行泪。他一时怔在她身上说不出话,还是奶奶推他出了门,叮嘱说,天黑漆个隆咚,你走路要小心。

王荔手捏着手电筒在家门口急得团团转,见了他就把三轮车往他手里一塞,坐上车里不理他。张峡骑上车用力蹬,嘴里陪了小情说明来晚了的原因,特意把奶奶那几句话复述给她听。哪知她听了更是不悦:这么说是我把你从她身边抢走了?稀罕!说罢她跳下车拉他下来,把手电筒塞在他怀里,自儿个把车蹬得飞快。相处日子久了,张峡已习惯她喜怒哀乐无常,赶紧跨了几大步,打开手电筒照看路面,不吭声同她并肩小跑着。她心里好笑,临到批发点跟前,经过一条幽深的胡同,两旁的高墙由青砖砌成,童心大起,跳下三轮车,急速拉下裤子蹲在三轮跟前撒尿,顺顺畅畅吐了口气。

张峡埋了头跑了几步不见声息,回头见车上没有人影子,心一跳就拽了手电筒照了过去。白屁股还有照到,王荔就骂了:照你的头!声音不像砖缝里长出的草,没有羞羞答答,也不悄然摆动,而是炙口的挑逗。张峡赶紧熄灭了亮光,眼睛却挪不开,一堆白萝卜,脸有些臊。王荔扎好裤子,阴着脸说,以牙还牙,你也这样给我看!否则,你眼皮上长疙瘩。张峡满脸羞红,先是不语,见她开始咄咄逼人,走到墙壁跟前,半天泄不出来,拿着要舒畅了,被她一束光憋了进去,反复二三次,才免受折磨。她边看着光束里冒热气,边笑得咯咯响:难怪大老爷们的爱贴墙壁根,原来在学狗!张峡不敢贸然说话,怕她反复无常自个挨窘,抬起头越过高墙上的天空,只看到了飘浮的云彩几粒星。

批发点是东城北一快空地,昏浊的路灯下,杂乱无章停着加挂的大汽车、小汽车、人货车、手扶拖拉机、大车、三轮车和两边带筐的自行车,形成了一个偌大的批发市场。车上全都是蔬菜,大多数是冬库里出来的大白菜,也有不少大棚里出的菜心、青瓜、菠菜、萝卜和葱蒜苗。这里声音嘈杂,有汽车没有熄火声、驴马的嘶叫声和人们侃价声,有的爱讨价还价,有的交易完后,喜欢聊天,仿佛买菜不说话或声音不高,就没有一种满足感。菜农菜贩在价格上变动灵活,一般在在商贩多时价格高,收市时价格低,价格往往一天变动几次……

张峡第一次来这里,虽然冷却也新奇,人虽然站在王荔跟前,眼睛四处打量。这里大车多,菜农有的蹲在车轮根下,有的盘腿坐在驴腿底下,嘴闲就吆喝“萝卜大白菜”,嘴不闲是噙一杆长烟锅,吧嗒吧嗒地抽,锅头一亮又一亮,映出了他们酱紫色的脸,更勾画出一道道皱纹,这些皱纹都是顺着面部肌肉的纹理一伸一伸的……

一辆农夫车嘎地停在他跟前,把他收回眼睛,只见车上跳下四五个大汉,有二个瞅一眼就叫人忘不掉。一个是小圆圆的脑袋,却长着粗硬的黑头发,前额宽而多皱纹,浓眉下面配着一对比钱还要活泛的小眼睛,一脸狡狯的笑;另一个是腰圆膀粗,短胳膊有点弯曲,头盖骨小牙床大,小平头还有一撮酷发凸出前额,右眼之下,有一条像蜥蜴疤痕,衬上目光深沉,令人生畏,一脸凶恶的凌人气。

王荔正站在一辆挂二个筐的自行车跟前买茼蓐,乜一眼那四个人身子就一抖,不自主往张峡身上贴,悄悄对卖茼蓐的大爷说,大爷,你就按市价快点卖吧,否则一个铜子都拿不到手的!她说这番话,就因为这四个人专干欺行霸市的行当,情绪好还甩你几个子,情绪不好,你白他一眼,准叫你掉了牙还往肚里吞。老大爷不是生意人,自然不留意她话里有话,高了声说,人家是陈菜,我是今早从田地直接收的,新鲜又嫩拣得出水,啥能同一个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