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毛泽东评点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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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毛泽东评点曾国藩为人(3)

基于这些影响,毛泽东在青年时代很下过一番工夫读曾国藩的著作。后人辑曾所著之诗、文、奏章,批犊、书信、日记等,编为《曾文正公全集》,其中的《家书》、《日记》有各种版本流行于民间,对这两本书,毛泽东是读过的。《曾文正公家书)》有1000多封,内容极为广泛,大到经邦纬国,进德为宦,朝政军务,治学修身,小到家庭生计,人际琐事,养生之道,事无巨细,无不涉及。毛泽东当年读过的《家书》,系光绪年间传忠书局的木刻本,现韶山纪念馆尚收藏有该书的第四、六、七、九卷,每卷的扉页上都有毛泽东手书的“咏芝珍藏”。曾国藩虽然将封建的纲常名教视为“地维所赖以立,天柱所赖以尊”的至高本体地位,以儒教卫道者自居,但他确善于将性理之学与经世致用结合贯通。其伦理思想有自己的鲜明特色,讲究人生理想,精神境界,以及道德修养与自我完善的一些具体做法,如以省内求;日新又新,磨砺意志,勤俭刻苦,力戒虚骄,以恒为本,等等。

曾国藩家书及日记中的一些见解观点,可以在《讲堂录》中看到,除我们在前面引述的外,还有一些,例如:

“治军总须脚踏实地,克勤小物,乃可曰起而有功。”

“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体素弱过于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尔摧沮。”

“心常用则活,不用则窒;常用则细,不用则粗。”

“吾教子弟不离八本: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

“刚”为曾国藩身体力行的伦理思想,做人应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讲堂录》中“刚字立身之本,有嗜欲者不能刚”,就有曾氏影响。

“此时须将劾官相之案,圣眷之隆替,言路之弹劾一概不管。袁了凡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另起炉灶,重开世界。安知此两番之大败,非天之磨炼英雄,使弟大有长进乎?谚云吃一堑长一智,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务须咬牙励志,蓄其气而长其智,切不可茶然自馁也。”

凡此等等,毛泽东显然是把它们当作格言警句抄录下来了,用以激励自己治学、修身。或摘其重要谚句,或概括其大意,或是自己的发挥,或是一字不差的抄录原文。这些都反映了毛泽东的读书习惯,也可能是记录老师的讲述,或是自己凭记忆所写。

在《讲堂录》中,毛泽东显然是把这些当作格言摘录下来的。年轻时留下的印象是这样的深,后来在延安,他还向一些干部提议阅读《曾文正公家书》。《讲堂录》里还注意到了曾国藩的日记。例如庚申九月日记。“与作梅畅谈当今之世,富贵无所图,功名亦断难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维风俗,或可补救于万一。所谓正心者,日‘厚’日‘实’。厚者恕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存心之厚,可以少正天下浇薄之风。实者,不说大话,不务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伪之习。”毛泽东在这些话的下面作了一点发挥。“不谈过高之理,心知不能行,谈之不过动听,不如默而为愈。”

对于曾国藩编纂的《经史百家杂钞》一书,毛泽东也评价甚高,在1915年9月6日致萧子升的信中说:“顾吾人所最急者,国学常识也。昔人有言:欲通一经,早通群经。今欲通国学,亦早通其常识耳。首贵译书,其书必能孕群籍而抱万有。干振则枝披,将麾则卒舞。如是之书,曾氏《杂钞》其庶几焉。是书上自隆古,下迄清代,尽抡四部精要”。“国学者,统道与文也。姚氏纂《类纂》畸于文,曾书则二者兼之,所以可贵也。”毛泽东将《经史百家杂钞》同姚鼐编的《古文辞类纂》)作比较,以为《杂钞》比稍早出的《类纂》高明,是极有见地的。姚鼐是清代桐城派大文学家,以为治学有义理、词章、考据三个方面,即以此为线索编成《古文辞类纂》,所录以古文辞为限而不及经史,目的是便于阅者研习古文。清初方苞、刘大櫆、姚鼐三位古文家,都是安做桐城人。他们推崇程朱理学,奉明代归有光为祖师,归长于抒情叙事散艾(或称小品文),眼光局限,少论世说理之作。桐城派文章主要是应用的碑志、传状,也写山水景物的小品文为世称道。姚氏编《类纂》,清代只选方、刘二人文章,而撇开顾炎武、魏禧等爱国志士忧时伤世的血泪文章。桐城派古文影响清代300年,直到民国不衰。笔者30年代初在长沙读高中时,国文老师是一位与袁仲谦同时在一师任过教的举人,用的教本便是这部《古文辞类纂》,他是绝对不允许学生做白话文的。曾国藩对这个选本有不满足的地方,于是调整了分类,更换了选文,编成了这部《杂钞》。在取材方面,经、史、子、集四部,无不选择收录,以为辞意源自经史,在序例中说:“余抄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似海为归,无所于让也。”在编辑思想上,除了姚鼐提出的义理、辞章、考据三者之外,还增加了经济(即所谓经世济民)一项,而前三者都以经济为依归。因为它抄及经史,阅者从这个选本里,不仅可以研习辞章,而且可以接触到历代的治乱兴衰典章文物、学术思想以及经世济民之道与术。毛泽东所谠姚氏《类纂》偏重于文,曾书则道与文章二者兼之。可说是简明扼要地指出了两部选本的差异和长短。他认为,《经史百家杂钞》“孕群籍而抱万有”,是研习国学的入门书。他在信中向朋友介绍了自己研读此书的方法:从选本中的一篇而及全书,自一史而及于他史,如此等等,也就可以获得比较完全的国学常识了。

毛泽东第一篇用铅字发表的文章,是1917年4月《新青年》杂志第三卷二号上的《体育之研究》。其中说:“愚自伤体弱,因欲研究卫生之术。顾古人言者亦不少矣,近今学校有体操,坊间有书册,冥心务泛,终难得益。盖此事不重言谈,重在实行,苟能实行,得一道半法已足。曾文正临睡洗脚、食后千步之法,得益不少。”看来,毛泽东在锻炼身体方面,也有师法曾国藩之处。

1917年8月23日,“毛泽尔给黎锦熙写的长信中,提到一个“大本大源”问题:“天下亦大矣。社会之组织极复杂,而又有数千年之历史,民智污塞,开通为难。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而不徒在显见之迹。动其心者,当具有大本大源。”那么,怎样的人才是具有大本大源的呢?信中说:“今之论人者,称袁世凯、孙文、康有为而三。孙、袁否不论,独康似略有本源矣。然细观之,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实在何处,徒为华言炫听,并无一千竖立,枝叶扶疏之妙。愚意所谓本源者,倡学而已矣。惟学如基础,今人无学,故基础不厚,时惧倾圮。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满乎?”曾国藩以洞悉“大本大源”为学问之极致,“得大本大源,则心有定向而不致摇摇无着”。毛泽东在信中描述不知“大本大源”之人,“如墙上草,风来两边倒,其倒于恶,固偶然之事,倒于善,亦偶然之事。”姑不论当年毛泽东所探究的“大本大源”,与曾国藩的内容是否相同,这种重视“本源”的思想方法可以说是相通的。

几年来阅读曾国藩的家书、日记以及一些文章,思考其人一生的事业,毛泽东在1917年8月得到了这样一个看法。他说的是“独服”,不但超过袁世凯、孙中山,而且超过曾经深受他尊重的康有为。这时他对曾国藩的倾倒真是无以复加了。而且引为“大本大源”证据的,正是后来最成问题的扑灭太平军的战争,这是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曾国藩本来是个文人,打仗不是他的本行。湘军出境时不过二万人,太平军已成燎原之势。湘军同太平军作战中,打的败仗很多,因而曾不止一次要自杀。王阎运在《湘军志·营利篇》中说:“曾国藩以惧教士,以惧行军,用将则胜,自将则败。”说的是曾在战役指挥方面并不高明,还不如他的部将。事实也正是如此。战争的结局,湘军获胜,太平军失败,是许多因素造成的。在这一场大战争中显出曾国藩过人之处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动员口号。洪秀全用来动员群众的,是他从西方传教士那里道听途说的天主教教义,再由他加以中国化而成的“拜上帝教”,这在中国并没有根基。同时“孔孟诸子之书尽行禁除”即《诗经》亦须经“天王删定”始能读。

曾国藩看准了他的敌人的这一个弱点,就从这里大做文章,《讨粤匪檄》中说: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呼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无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曾国藩以保卫名教作号召,动员士大夫阶层和“乡野老实之人”,参军参战。治军最重视精神教育,以传统的封建文化纲常伦理陶冶维系军心;以忠义血性、亲子师友关系用将带兵,将用人权与军、政、财权合一、开近百年军阀专制的先河;并仿照戚继光练兵成法,习劳忍苦,层层统属,一扫清朝八旗、绿营旧制陋习,终于赢得镇压太平天国战争的胜利。一场满汉之间的民族战争,一场地主、农民之间的阶级战争,被曾国藩说成是一场维护名教,也就是保卫中国传统文化的战争了。毛泽东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以后,是看到了这一点的。1926年,他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讲课时说:“洪秀全起兵时,反对孔教提倡天主教,不迎合中国入的心理,曾国藩即利用这种手段,扑灭了他。这是洪秀全的手段错了。这是他是站在同情太平天国革命的立场上,为太平天国总结历史教训的。

除曾氏《家书》和《日记》外,《讲堂录》还记有曾氏其他著述。例如:“夫善,积而成者也。是故万里之程,一步所积;千尺之帛,一丝所积。差一步,不能谓之万里;差一丝,不能谓之千尺。朱子学问,铢积寸累而得之,苟为不蓄,则终不得矣。”这段话,便出自曾国藩《杂著·笔记二十七则》中《克勤小物》条。原文是:“古之成大业者,多自克勤小物而来。百丈之楼,基于平地千丈之帛,一尺一寸之所积也;万石之钟,一铢一两之所累也。……陶佩综理密徽,虽竹头木屑皆储为有用之物。朱子谓为学须铢积寸累,为政者亦未有不由铢积寸累而克底于成者也。”

除1913年的《讲堂录》外,在毛泽东的早期文稿中,也时常出现有关曾国藩的文字。例如:

1915年8月致萧子升信:“尝诵程子之箴,阅曾公之书,上溯周公孔子之训,若日惟口兴戎,讷言敏行,载在方册,播之千祀。”这里把曾氏列入圣哲位,推崇讷言敏行的修养之道。

曾国藩是进士出身,他1844年在北京翰林院时,就拜倒在唐鉴、倭仁门下,深受宋明理学的熏陶,并博得清廷的赏识。但是,单单讲求修身养性的“内圣”之道,无以实现他“治国”“平天下”的夙愿。因此,他也认真研读过顾炎武的著作和魏源的《皇朝经世文编》、《圣武记》,颇留心于当世之务。当时汉学与宋学互争雄长。曾国藩力图加以调和。他说:“乾嘉以来,士大夫为训诂之学者,薄宋儒为空虚;为性理之学者,又薄汉儒为支离。鄙意博乃能返约,格物乃能正心。必从事于礼、经,考核于三千三百年之详,博稽乎一名一物之细,然后本末兼该,源流毕贯。虽极军旅战争食货渎乱,皆礼家所应讨论之事。故尝谓江氏《礼书纲目》,秦氏《五礼通考》,可以通汉宋二家之结,而息顿渐诸说之争”。《曾文正公书札·复复弢甫》曾国藩强调汉学的实事求是与宋学的即物穷理是互相贯通的。其要旨在于吸取汉学的求实精神,来挽救宋学的空疏浮泛,并开辟一条通向“经世致用”的桥梁。于是,他还进一步提出:“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从义理之学中又划分出经济之学为独立门类。这就在宋儒的心性之术中融进了经邦济国的现实目的。他镇压太平天国最厉害的一手,就是“倡学攻心”和严谨的整军治政相结合。

总之,在青年毛泽东眼中,曾国藩是既有内圣之道,又收外王之效的人物,也就是既传教又办事的人物,所以,在《讲堂录》里,毛泽东对曾国藩作出了这样的评价:“有办事之人,传教之人。前如诸葛武侯(诸葛亮)、范希文(范仲淹),后如孔孟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是也。宋韩范并称,漓曾左并称,然韩左办事之人也,范曾办事而兼传教之人也。”所谓办事,是指建立事功:所谓传教,是指建立和传播思想学说以影响当代和后世。毛泽东认为,正如在宋朝范仲淹要高过韩琦一样,在清代曾国藩要高过左宗棠;范和曾是“办事而兼传教之人”,也就是说不仅建立了事功,而且文章思想都可以为后世取法。

曾国藩之所以能成为这样的人物,与他的治学之道颇有关系。毛泽东也很注意这一点。

曾国藩在《圣哲画像记》中说:“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既自废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文末说:“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32人依次为:周文王、周公旦、孔丘、孟轲、班固、司马迁、左丘明、庄周、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颢程颐兄弟、朱熹、张载、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亭林、秦惠团、姚鼐、王念孙。程包括程氏兄弟,实为33人。其中文才与圣德并列,也是他政治思想和学术思想的代表作,在《圣哲画像记》中,四人一组,于义理、词章、考据方面,德行、政事、经世方面,以及言语、文学等方面,对他们都分别有所论述。曾国藩讲究“择书”说,是以《圣哲画像记》为读书指导,以“本根”之书为主,取得既约且博之效。其中谈到的33人,有好些在《讲堂录》中出现了。看来毛泽东是在这一提示下,认真注意了这些人的事迹、事业和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