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不喜饰物,所戴过的簪子总共也就只有上官宁送的那一根。因此拿了簪子后便送给了如月。如月看到那簪子倒是高兴了一阵。
些许吃过一些点心后,长孙氏开口道,“今年本宫准备了些烟花,请万岁和各位到子林苑观赏。”
子林苑临水,有一处十分大的荷塘。冬天,荷塘中连残荷都凋尽,只剩下空空的水面,周边还积着不少雪,白皑皑一片,使得晚上也十分亮堂。
现实一挂长鞭放过,然后便是各种花炮、烟花。随着一声声清脆的炸响,一簇簇银光闪烁,宛如红霞纷飞,银雨倾泻,或跳于水面,或飞腾闪耀于高空。也有一株株、一团团,红如玛瑙、蓝似琥珀,白像珍珠,绿比翡翠的。
当点燃烟花达到高潮时,整个子林苑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只见天上地下,到处蜂飞蝶舞,到处异彩奇葩。
我暗叹一声,转身便往旁边走,避开了人群,凭着朱栏,立在了水边。果然是极绚丽的烟花,可惜我不喜欢浮华的东西。
幽幽转身,便看到身后有一人,伸着两手,见我回头,匆匆放下手,神情十分的不自在。
“姐姐。”菀毓叫道,眼中是一闪而过的不甘。
我叹一口气,“菀毓,你为什么恨我?”
“姐姐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恨姐姐呢。是托了姐姐的福,菀毓才得以进了‘怡香阁’,才得以接客赚钱,才得以见到齐王殿下,才得以进了宫。”声音是极普通的语气,听在耳中却是飕飕的凉意。
我再次叹气,“我不应该让你进‘怡香阁’,我本来以为你想明白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姐姐怎么会有错,如果不是姐姐,菀毓怎么会在这里,早就饿死在街头。不过,饿死在街头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心酸。”菀毓的声音变得幽幽。
我叹气,“菀毓,如果你怨我你就说吧。我所做的,我会承担。”
“你拿什么来承担?就算你承担了,死人能复活吗?”菀毓喃喃道。
我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菀毓仿若没有听到我说话,继续喃喃道,“他哪里待你不好?在‘怡香阁’时以千两黄金保了你的贞操,此后又处处暗暗护着你,当初先皇想将你嫁到突厥时,他陈明厉害,上书请战。你已素笺邀天下才人时,也是他积极响应,鼓励府上的门客去应邀见你。”菀毓说道这里,我才知道她所指的是李元吉。
我闭上眼睛,长长叹息,“生死有名。”
“什么生死有命!”菀毓打断我的话,神情近似悲凉,“在去玄武门的前一天,殿下便听到了消息。”
我再一次怔住,李元吉知道?那他为什么会去?
“其实怂恿圣上嗜兄的人是你对吗?”菀毓抬头看我,眼中已不复笑意,满满的仇恨。
我低头,无话可说。这件事我的确有份。
菀毓闭上眼睛。她再睁开眼睛时,目光变得冷如寒冰。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接着就看见她扯动唇角开始笑,先是一丝冷笑,再是淡淡的嘲笑,最后大笑,笑得全身颤抖,“什么大义灭亲,分明是嗜兄夺位!可怜啊可怜,骨肉相残。”
我看着她,神色十分复杂。
她突然又止住了笑,“你知道吗,我亲爱的姐姐。你知道吗,那夜他在我房中过夜,喝了一夜的酒,然后仰天长笑。他说,‘染儿,你喜欢的,我都会给你。不就是一条命吗?有什么舍不得的。’”
菀毓说道这里,眼泪不可遏止的流了下来,我的眼睛也湿润了一片。
“我真傻。我以为李元吉爱我才娶我回去,那夜,我才明白,我其实只是一个小丑,被人同情,想起时就逗一逗,忘记时,就什么都没有了。”她的眼神慢慢黯下去,“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把自己的心都赔进去了。他,是这个世上唯一给了我一点温暖的人。”
我静静的没有说话,或者说我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吗,那夜他和我说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任她说下去。
“他喝醉了,贴在我耳边问我,‘菀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娶你吗?’未等我回答,他便喃喃接道,‘看,上官染,你想让我照顾菀毓,我便将她纳回府中,细致的照顾,不让她受一点的伤害。’呵呵,这就是我啊,毫无价值。”
我十分震惊,震惊之余又意外的冷静。
菀毓突然凑到我耳边,“上官染,我的好姐姐。知道当日你为什么会被如玉拉下悬崖吗?”
我脊背一凉,难道……
“没错,是我。”菀毓便笑便说道,“那天我在‘怡香阁’听到了你和兰翠的谈话,知道了上官家惊天的秘密。然后,我又偶然的知道了如玉的身世。是我告诉她的。我不仅告诉了她这些,还把这一切的责任都归咎到你身上。你知道你那天逃出去,除了因为长孙皇后,还有我的帮忙吗?我在我的房间中悬了三尺白绫,佯装自杀,引开了侍卫的注意,就这么简单。然后,我便告诉了如玉,让她一直跟着你,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杀了你。”
我慢慢闭上眼睛,果然是这样。难怪如玉会是那样,难怪她会在那个时候出现,拉我坠崖。
“我做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想为他报仇。很可笑是吗?他不过是因为你而纳了我,拼了自己的性命来成全你,我却要杀了你为他报仇。呵呵呵。”菀毓又是一阵狂笑,身体直颤。
“上官染!我知道你现在大病未愈,身体极弱,如若是溺水而亡,再正常不过了。”菀毓笑道。
“谢谢你让我知道一切。”我缓缓开口,声音如往常一样的平静,“但是,我不能死。”
我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回来,我不想再去,我想拉着一个人的手,一直走下去。我和菀毓,乃至李元吉,其实都是深陷红尘,不能自拔的人。隔着漫漫红尘的帘幕,越过湮没的繁华和沧桑的乱世,记下在已逝去的荒凉岁月里。
玉座凋,朱颜改……
十丈软红,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菀毓有一瞬间的错愕,然后又伸手过来,想推我入水。
我的身子十分的弱,力气上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只得一味避让。目测了距离,刚刚因为要避人声走得太远,现在即便是呼喊也没有任何作用。
不过,如果对方是一个彪形大汉,我尚有放弃的可能,只是菀毓的话,我可以搏一搏。
菀毓从头上拔下一枚金簪,直向我刺来。我看了她的动作,猛的蹲下身去,然后一记下旋踢跘倒了她。这样的招式在古代十分少见,尤其是在古代的大家闺秀中。菀毓没有提防,重重摔在地上,金簪落在一旁,“铿铛”一声,对岸的烟火恰巧放完,簪子落地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竟成了一声巨响。
因为冬天所穿的衣服较多,所以菀毓看起来也只是扭伤,没有什么大碍。
“对不起。”我缓缓说道,“我的确不能死。”我答应了很多人,譬如譬如让我出使唐朝的罗利设,譬如为治好我病欣喜若狂的沈太医。还有,我闭上眼睛,段岚的话在我耳边回荡。
“如果你死了,我决不独活——”
因此,我不能死。
我没有理会在地上的菀毓,转身往回走去。走到一半,看到寻上来的如月。
如月一看到我,就忙忙的上来扶我,“小姐,你也真是的,不告诉我一声就乱跑。你身子这么弱,要是出事了怎么办。”一阵噼里啪啦的训斥。
我笑笑看着她,“你看烟花那么入迷,我怎么好意思叫你。”
“小姐,你怎么哭了。”如月伸手接住一滴眼泪。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眼泪一滴滴的落下,砸在了雪地上,最后化为无形。
我掏出手绢,拭去泪珠,摇摇头,“没什么。”回头看向刚才的回廊,这一个故事,我是否可以当作从来都没有知道过。
李元吉,对不起。
风贴着水面吹来,丝丝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