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旧时回忆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宋语彬，艺术设计系四年级。”
佟光希愕然地瞪着面前仿若一座小山似的的臃肿身影。撞入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很好很好，父亲的头七才刚过，要债的富家子便上门来找碴了。
“请问……有什么事吗？”他警觉地望着宋语彬犹如发面馒头般圆润的脸庞，一手扶在宿舍门框上，阻挡来人的眼神窥探。
“我是为傅心美而来的。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我、我很爱她——总之，以后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不要再去找她了！”宋语彬一股脑儿地背出先前心美教授的台词。话音才落，就见到佟光希的眼神蓦然阴沉了下来，他暗叫不妙，转身要逃，手臂却被佟光希一把扭住。
“啊唷！痛痛痛啊——”佟光希这小子的手劲该死的大！宋语彬被迫扭成一个极度不符合人体工学理论的狼狈姿势。他哀哀呼痛的同时，表情隐怒的俊颜已然凑到他眼前——
“你说什么？”佟光希咬着牙，额上青筋隐隐凸起，好像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意，“你和傅心美——在交往？”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是、是啊！”宋语彬逞强地挺了挺胸膛。
“你们……交往多久了？”
“两、两个多星期了！”
两个多星期？佟光希的眼眸倏然眯起，所以——是在他和心美接过吻以后、在他家出了那样的事以后？
怪不得呵……怪不得傅心美自从那天起便不见了人影，存心要他遍寻不着，打她电话不通，去她宿舍楼下等也落了空，原来——就在他经历着那样惨痛的家庭变故之时，她竟然一刻不停留地找上了别的男人？！
而眼前这个肥肿难分的臭小子，身上穿着他已经不再负担得起的名牌服饰，竟然敢大言不惭地跑到他的宿舍门前放话，说心美是自己的女朋友，叫他离她远一点？！
佟光希只感到气血上涌，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浮起一团红雾；拳头比理智更快，重重朝那肥仔的脸上挥了过去。
宋语彬痛叫一声，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在走廊墙面上。呜呜……他不干了！傅心美那死丫头只说叫他来带个话，可没说还有拳头要吃啊！
他捂着流血的鼻梁坐地哀号，超委屈的；但很快他就发现他只顾着委屈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因为佟光希竟然冲出了寝室，怒势汹汹地朝他走来……哇靠，什么情况？！刚才没揍过瘾吗？他害怕地直往后躲……
“很抱歉。”时光拉回六年后的现在，面对眼前这模样有了巨大改变的纤瘦美男子，佟光希忍不住溢出苦笑，“当时家里出了一点事，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所以才会对你动粗。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早就忘了。”语彬嘴角抽搐，咧开一朵很勉强的笑容。当时他鼻青脸肿了大半个月呢，现在一句轻飘飘的抱歉就算完了？唉，真衰，不过还是认了吧，他又打不过佟光希。
“所以，你们——”
佟光希将眼光调向傅心美，沉吟着问出：“现在还在一起？”
“我们才不是——”语彬的话刚出口就被心美截断：“是啊，如你所见，我们还在一起，而且很快就要结婚了！”她飞快地说道，并伸出一只手臂，亲昵地挽住了语彬的胳膊。
语彬心下暗自叫苦：不要啊！他不要再被佟光希揍啊！
然而这一回，佟光希没有发火。
他的表情甚至是平静的，连一丝诧异都未曾表露。
他沉敛的目光在傅心美和宋语彬之间来回扫视了几个回合，终于，仍是定在心美身上。
那眼神，像是植着刺，又仿佛有火焰深燃在其中。心美心惊，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为什么……要这样看她？那目光好似要把她扎透。
“恭喜。”
佟光希轻启唇瓣，低低吐出这两个字，然后蓦然转身，大步迈出了门槛。
葛淑明也立即旋身跟了出去。她脚踩的三寸细高跟鞋轻盈敲打在店门外的青砖人行道上，渐渐没了声响。
终于啊……送走了那尊瘟神。傅心美如蒙大赦，长舒一口气，松开勾着语彬胳膊的手，却发现自己已是流了一手心的汗。
“傅心美，你想害死我是不是？”语彬斜眼睨她，“佟光希那小子揍起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当初我被他扁得半个月下不来床啊——”他蓦地话锋一转，“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他好像已经完全不在乎你了嘛。刚才你说要和我结婚的时候，我看他表现得还挺平静的咧……也对噢，你和他的事毕竟是很多年以前了，而且他现在身边也有了漂亮的未婚妻了……”语彬边说边拿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心美的脸色，见她俏脸刷地转白，嘴角也僵硬地抿了起来，他又为自己残酷的话语而感到有些不忍。
不过，他能怎么办呢？难道眼睁睁看着心美继续陷在这段无谓的旧时回忆里走不出来，不愿意接受其他男人和新的感情，从而耽误了女孩子家最宝贵的青春？
正是为她好，才希望她能死心。心美这傻丫头，懂不懂他的一番苦心啊？
语彬叹一口气，伸手揽她肩头，“心美，别任性了。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拒绝岑念薇这个客户的。除非你——”
“除非什么？”心美从牙缝间挤出低问，有些苍白的脸上蒙上一层防备之色。
“除非你根本就还爱着佟光希。”语彬一字一句、微带挑衅地说出这句话。
夜色深沉，佟光希大步行走在青砖铺就的人行道上，走过一盏又一盏昏黄街灯的映照，脚步不停歇。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儿去，直到秘书在身后喊：“光希，等一下，我把车子开过来！”
他停下脚步，转头，见葛淑明站在路灯下，有些心急地冲他摇晃着手里的车钥匙。
“你先回去吧。”他沉声道。
然后他眯起眼，看见葛淑明摇了摇头，大步走向他，停步在距离他大约五米的位置。她细长的丹凤眼中饱含担忧之色，“很晚了，我坚持要送您到家门口才算下班，‘老板’。”她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声。
他苦笑着抿起嘴角，真是个忠心的下属啊——哦不，或者该说，是个痴心的女人？
跨前一步，单手扶住葛淑明的肩膀，将她拉向自己。心底升腾起一股恶意捉弄的情绪来，令佟光希未加思索，便以指尖轻轻抚上了她白皙的面颊。
“你——喜欢我？”他低声问着，挑起一边眉宇。
葛淑明霍地别开眼，声音微微颤抖：“请不要……请不要开这种玩笑好吗？”
然而佟光希分明感觉到她的脸红了，他手指抚过的地方泛起惊人的热度。
他没说错，她喜欢他。
“要不要去酒店？”他摆出浪子的姿态，轻佻地说，“今晚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葛淑明震惊，猛地后退一大步，脚步踉跄了两下才站稳。她死死瞪住佟光希，面上显露出一种备受侮辱的愠怒来。
哑然了好久，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佟光希，不要因为被傅心美伤害了，就转过头来想伤害我。这样的你，实在是……很卑劣。”
什么？佟光希面色急变，一刹那有种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扒光衣服的狼狈感。
这女人在说什么蠢话？凭什么自以为聪明地教训他？他才没有被傅心美伤害，他根本一点儿都不在乎那个女人！她疾声吼出的结婚宣言也丝毫无法影响他的心情！
他本来就是个卑劣的人，连爱情和婚姻都可以出卖的他，从来没清高过，今天晚上他只不过是一时冲动想要放纵而已，这和傅心美一点关系也没有！
而此刻胸臆间饱胀的酸楚，也与她……丝毫不相干。
他别开眼，讨厌秘书望住自己的犀利目光，好像她什么都懂，好像他被她戳中了心事似的。
努力深呼吸几次以后，他才终于平复了情绪。
“对不起，淑明，我失态了。刚才的话，你当我没说过。”他正色地向葛淑明道歉。的确，自己是昏了头了，去招惹葛淑明这样的女人做什么呢？且不说她是和他朝夕相对的工作伙伴，他看得出，淑明是个感情真挚的好女孩，并不是玩得起游戏的那类女人。
他叹了口气，伸手按住额角，“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吹吹风。”或许这样可以令脑子清醒一些。
葛淑明的脚步扎在原地没有动，“我们可以去酒店——”她精致的眉峰一挑，凤眼凝视着他犹如困兽的神情，“不过是在Lounge Bar纯聊天，而且你买单。”
她看得出，佟光希今晚心情糟透了，傅心美脱口而出的那句“很快就要结婚”令他罕见地失去了冷静。
而她也知道，自己无法对这样的佟光希袖手旁观。她喜欢他，不愿意看着他难过——爱人却不被爱，本就是件非常无奈的事，他与她都是。
佟光希定定注视着自己的秘书。良久，他脸色有些不自然地微微点了下头。
他与傅心美之间的恩怨，到底该从哪里说起呢？
几杯Around the world下肚，佟光希的旧时记忆倾闸而出。
初见傅心美的时候，他念大学三年级。那正是一个男孩子最意气风发、骄纵自负的年纪。更别提他考取的是相当不错的王牌专业的双学士，课业方面让人放心地念到了全A不说，家世背景也可以说是令人仰视。
他有一个房产公司总裁的父亲，一个漂亮贤惠的家庭主妇母亲。他长得像妈妈，五官端正好看；身材高高大大，是多年打篮球的结果。
那时候，像他这样的男孩子行走在校园里，身上仿佛是有光环的。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因为他各方面都像极了言情小说里常有的那种白马王子；一堆男生抢着做他的朋友，做不成朋友的就做跟班，因为他生性慷慨，对朋友出手大方。他从不缺钱，因而花钱也没什么节制。
突然就有一天，那个叫傅心美的女孩子跌跌撞撞地冲到了他的面前。
佟光希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那时候是夏天，没课的午后，他和几个男生朋友百无聊赖地坐在球场边上聊天。灼热的阳光炙烤着他们健康青春的肌体。
“光、光希学长！”
当那圆滚滚的小人儿飞奔至他面前时，他正在仰头喝一罐可乐。
听到喊声，他低下头，放下饮料罐，看着面前矮了他一个半头的小女生，唔，真是不赏心悦目呀。眼下这种天气女孩子们都打扮得清凉又养眼，面前的小土豆却穿着厚厚的半截丝袜，配上细带露趾凉鞋，感觉颇不搭调。
更别提她身上那件米袋似的连衣裙了。她是去超级市场陶来的吗？看起来恁的……廉价。
“你谁啊？”他有些轻视地开口问道。没办法，这年纪的男孩子嘛，没有一个不是外貌协会的。何况面前这姑娘看着确实够雷人的。
小土豆抬起头，中气颇足地自我介绍：“我是你学妹，艺术设计系二年级甲班的傅心美。光希学长好！”
“你——找我有事？”他挑眉，并且注意到身边的两个哥们眼中开始带上笑意。
“嗯！”自称“负心美”的女孩重重点头，肉嘟嘟的脸颊泛起有些可疑的红晕，“我听说学长你……和西语系的赵梦琪分手了。”
“嗯哼。怎么？”他再度扬了扬眉。他根本没和那女人交往过，是绯闻传得太离谱——当然了，个中内情，面前这个可以归类为“路人甲”的小女生没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
“那——学长现在是单身咯？”她双手交握捏出祈祷的姿势，黑框大眼镜后的双眼亮晶晶的，闪烁着期待。
问这个干吗？他单身与否难道和她有关？佟光希微微皱起眉，有股不祥的预感闪过脑海。
果然，下一秒钟，那雷人的小土豆开口了，声音嘹亮得传遍了整个篮球场：“光希学长，你和我交往好不好？”
然后，只听“噗”的一声，他身边的男生阵容里喷出嗤笑之声。他的朋友们都笑了，没笑的也正忍得很辛苦。
而他本人——不能不说还蛮意外的。
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矮矮胖胖的小女生是在向他表白吗？瞧瞧，她脸上丝毫没有姑娘家该有的羞涩或腼腆，而是闪烁着兴奋的红光，仿佛刚才自己说了什么豪情壮志的话一样。
这情况……会不会太诡异了一点儿？佟光希眨了眨眼，环顾四周，“你的朋友们在哪儿？”
“什么朋友？”傅心美大不解，“没有朋友啊，我一个人来的。”
“别闹了，这又是你们新发明的整人游戏对吧？”佟光希拧起眉毛，不乐见她如此自然的撒谎，“叫你朋友出来吧，念在你娱乐了我这帮兄弟的分上，我不和你计较。”他手指了指身旁笑得东倒西歪的几个大男生。
“不是啊！学长你误会了，我是真的喜欢你啊！”心美急了，嚷得更大声，“我暗恋你很久了！”
“啊哈哈哈……”他身边的男生阵容瞬间爆发出第二波更响亮的笑声。
被兄弟嘲笑，感觉不是那么好。他十指暗暗收紧，可乐罐被他捏出一处凹陷。
然后，他低下头，望着小女生的目光不再温柔，“我不喜欢你，不打算和你交往，听清楚了吗？现在你可以走了。”要玩是吗？好，他奉陪！
心美语塞。光希学长……说话好直接啊。都不带一点儿回旋余地的吗？
有没有可能他只是口硬心软？有没有可能他只是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回应她的爱意？
“可、可是……”她伸手揪住连衣裙下摆，紧张得结巴起来。被泼了兜头一盆凉水，说不难过沮丧是假的，但她要争取啊！不努力怎么可能轻易得到学长的芳心呢？“可是学长还不怎么认识我呢，说不定等更了解我了，就会发现我的好，就会喜欢上我了……我会努力表现我的优点的，请光希学长给我一次机会……”她讷讷地说着。
“我知道你叫傅心美。我确定我对你没兴趣。”他冷声道。
“光希，你就答应她嘛！人家一片痴心日月可鉴呐！”边上一个同系的男生开了口，说出的话听着挺仗义，但脸上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神情。
佟光希白他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他转向这大言不惭的小土豆，“你的意思是——你想追我？”
是啊是啊，大家有这个共识就最好了，感情是要靠培养的嘛！傅心美连连点头，“拜托你，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听人家说，女追男，隔层纱——”
“停停停！”再听下去他就要吐了。面前的傻丫头，是真的感受不到现在的气氛有多尴尬多让他觉得丢脸吗？
“想追我是吗？”他沉吟着点了下头，“既然如此，来追吧。”
“嗄？！”心美眼睁睁地看着她心仪的光希学长迈开那两条长腿，一溜小跑地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而去。
他身高腿长的，转眼间便跨出了篮球场。心美不解，原来学长口中说的“追”，是指真的用脚追？！
顾不得和光希学长的男同学们道别（反正他们也只会嘲笑她而已），她猛地跳起身来，拔腿朝那高大背影追去。
一分钟后，圆滚滚的小短腿勉力追赶上了高瘦修颀的大长腿。
“学、学长！”心美边跑边喘边问，“学长要去哪里？”她也要跟！
“回寝室睡觉。”
“可是……可是……”他还没正式回应她的告白呢！
佟光希淡淡瞥她一眼，“可是什么？”
“我不可以进男生寝室呀……”学校有规定。
“那和我有关系？”仍是不疼不痒的一句。
心美垂头，好沮丧。她心爱的光希学长还真是没人情味儿呢。挥了一把汗水，她不放弃地追着他一路小跑，“我想找机会和学长多多相处……”大喘气——“虽然我长得挺一般，但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很可爱……”再度大喘气——“学长，等、等一下，不要走那么快可以吗……”她喘喘喘，等她把气喘匀了再说，学长别走啊——“咚！”不小心左脚尖踩着了右脚跟，浑圆的小身子笔直朝地面倒了下去。
佟光希傻眼了。
搞什么？这丫头……昏倒了？！
他连忙蹲身捞起她肉鼓鼓的身体，伸手拍打她脸颊，“喂！你没事吧？喂……”脸颊红热，有在呼吸，可是……这样一动不动的算是怎么回事啊？
后来他无奈之下抱着这坨小肉饼去了学校的医务室，校医说她中暑了，让她平躺，拿了冰袋给她敷额。在校医向他讯问病史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就此惹了麻烦上身的预感。
“老师，我真的不认识她！”他高举双手，只差没指天发誓，“她只是恰巧昏倒在我面前而已……”
“你不是知道她叫傅心美吗？连哪个系哪个班都知道——不认识？”校医停下誊写病历的笔，怀疑地挑起了眉。
“……”佟光希无语。他也是十分钟之前才知道这些信息而已，而且是“被迫”知道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着联络她们系的辅导员，这样可以吗？”够仁至义尽了吧？
“等等！”校医拦住他正要起身的势子，“要不你先留个电话号码吧？万一她醒了我好通知你。”
“……”相信他，他可一点都不想被通知到。
那天的最后，他从校医务室落荒而逃，还在医生的强权高压之下押了自己的学生证为傅心美做担保。当时他还心存侥幸地想着，今天他只是特别背运罢了，回寝室睡一觉就好了。这神神道道的小胖妞，就此别过，永不再见吧！
没想到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傅心美又出现了。这次的情况更为恶劣，当她兴冲冲地喊着他的名字朝他飞奔而来的时候，他身边的几个哥们儿已经开始一面倒地帮她加油助威了。
就这样，她坚持不懈地纠缠了他一个月，两个月……一个学期以后，他认命了，很习惯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个小胖妞亦步亦趋。她个头很矮，嗓子却脆生生的，总是跟在后头和他的朋友们斗嘴，叽叽呱呱聒噪得很。他没太多闲工夫理她，只是偶尔会加入战局，丢出两句嘲讽的话来，半真半假逗着她玩。
“喂，傅心美，几天不见你好像又变肥了！”
“你这头发真是够土的，都可以去拍时代剧了。”
每次当他这样挑衅，她总是气得一蹦三尺高，挥舞着小拳头和他争辩一些内在美更重要之类的废话。有次她还大言不惭地放话：“如果哪天我真的变美了，一定马上就被别的男孩子追走了，那时候光希学长你可不要后悔哦，哼！”
他倒是很想问，那个牺牲小我造福广大男性群体的伟大男同学究竟何时才会出现？
但他心里其实是很明白的，有这么个插科打诨的傻丫头做他的跟班，感觉……其实也挺不赖。
他从没有想过要和她发生什么，直到某一天，事情开始起了变化。
那是一个深夜，他从噩梦中惊醒。而那个“噩梦”的女主角正是——她！在梦里，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竟然对既不漂亮也不性感的她，做出了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他梦见自己变得好暴力，将她强按在寝室的壁橱门上深吻，她唇齿间的甜美味道令他冲动得几乎发了狂……之后的梦境是少儿不宜。而更令他感到害怕的是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血气方刚的年轻身体起了某种可耻的变化。
一向自律的他，过去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生发过这样的绮梦，即使是电视上的漂亮女明星，也没有！他到底是怎么了？
那天过后，他无法再以自然的面目对待傅心美。和她斗嘴的途中他会突然舌头打结，被她以无辜眼神盯视的时候他会心虚；每当她软乎乎的身体靠过来的时候，他更会紧张得手心冒汗，感到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
久而久之，连他的朋友们都看出了异状，一直抓着他问：“你和傅心美怎么了？”
就是没和她怎么怎么，而他现在变得很想怎么怎么——这才可怕！他该不会是喜欢上这个傻丫头了吧？可是她跟本不是他喜欢的那一型啊，她不够漂亮也谈不上什么优雅气质，女孩子该有的温柔恬静仿佛也欠奉了些……该死的，自从她出现以后，他都快要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哪一型的了！
也许……真的是她？
也许，这次心动，并不只是错觉或一时冲动？
为了验证自己对傅心美的感觉，在一个微风轻拂的夜晚，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很卑劣地……主动亲吻了她。她的嘴唇尝起来比他梦中的更为甜美。当一吻结束，她浑身发烫地瘫软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完蛋了，真的喜欢上傅心美了。
他送她回到寝室以后，自己躺在男生宿舍的窄床上彻夜难眠，很不甘心自己被这么一个条件平凡的丫头给迷住了，却又矛盾地觉得很甜蜜。回味着刚才的亲吻，他甚至心醉神迷。
他想，心美现在的这副蠢样儿可实在不够格当他的女朋友呀，虽然他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她，不过改天真的该带她去百货商店里好好改造一番才行呢……
看那丫头那么土，八成也不知道什么名牌，好吧，他就牺牲一下自己的荷包，帮她买几身能入眼的衣服好了……给女朋友添置扮靓行头也是当男朋友的应该做的嘛，万一女朋友太土而带不出门，丢脸的不也还是他吗？
他胡思乱想着，直至天色发白才嘴角挂笑地沉入黑甜乡。
第二天上午，心美反常地没有来选修教室找他。他以为她是在害羞、在躲着他，也就没往心里去。
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了，自打认识心美以后，还从来没有整整两天不和她联络的经历。他试着打她的手机，发现关机了。正要重拨的时候，一个来自市医院的电话，将他惊得浑身发冷无法成言。
那一晚，正式成为他生命中的转折点。
父亲生意失败卧轨自杀，母亲大受打击进了医院，只是一个晨昏的更替，他就仿佛失去了所有。感情的事当然只好暂且搁置一边，他忙着收拾乱成一团的家里，照顾病床上的母亲，处理父亲的后事。过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在悲痛交加的巨大心理煎熬下扛起一切。
等他再次回到学校时，身上白马王子的光环已全然消失不见了，得到消息的同学们都拿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以前一起玩的兄弟，也是个个躲得不见踪影。他虽然心寒但也能理解，树倒猢狲散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况大家之间从来也不是什么过命的友情。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他最信赖的傅心美——也在这个时候背叛了他。事情发生后，他试过找她，不求她能帮上什么忙，只要能和她稍微说上几句话也好。他心里的苦，最需要他心爱的女孩来安抚。
可惜她却不见了，任何一种通讯手段都无法再联络上她。他很怕，甚至怕得不敢去想那个可能性：难道傅心美爱的只是他的富家子身份，一旦他家破人亡，她便不再想理睬他了？
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那天办完了退学手续，他在寝室里整理要带走的东西的时候，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找上门来。
他自称是傅心美的男朋友，已与心美交往两周，并说心美带话给他，要他永远别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就这样，在他最困难、最脆弱的时候，傅心美选择了一种最让他难堪的方式，清楚明白地表达了她的背弃。
这项认知令他心寒彻骨，更难以抑制胸中翻腾的怒火，扑上去和那个胖男孩厮打了起来——准确地说，是他把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胖子暴打了一顿。也因此，他在离校之前，多吃了一个警告处分。
之后的路，再辛苦再崎岖，也与傅心美无关了。他们没有正式在一起过便提前宣告了分手。只除了暗夜中那个带着试探与羞怯的亲吻，偶尔会在佟光希的脑海中重复播放，然后带出他对她的恨意以及当年那些有关于青春和爱情的种种细碎情绪。
他是爱过她的。尽管一直以来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心情俯视着平凡无奇的她，但他从来也无法否认他为她心动的事实。然而讽刺的是，当他终于决定放下身段与她在一起，她——却看不上他了。
可悲吧？原来当一个男人变得一文不名，就连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都留不住。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这种屈辱，无论后来他取得了多大的成就，也无法填补。
那天以后，他没再认真爱过谁。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也是以几乎局外人一般的冷静眼光，费尽心机地挑选了一个他所认识的最漂亮最有钱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有理由记恨傅心美，是她把他的纯真夺去的，是她害他变成现在这副不死不活、没心没肺的样子。
然而今晚，当他听到心美就要和当年的男友结婚了，他的心脏却一下子剧烈地拧痛了起来。他只说得出老套的恭喜二字便仓惶逃出了她的店铺，生怕若再多待一秒，就会泄露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
这是为什么？
这些年里，令他时常记挂住她的，究竟——是不是未曾褪尽的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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