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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走进陈屈——木头人

第十六章:走进陈屈——木头人

那些手握刀子的人,

成就了它的一生。

它憔悴的身体实际上是上升。再上升,

它忧郁的灵魂则是下沉。再下沉。

刀子在它身上游走,

刻写着多情的符号,

认定它的永生。

一个王者。用僵硬的冷酷给人号召,

他的信徒。闭着眼与人肉搏,

妄想成为光明之神。

腐肉铺上大道,

苦难中的英雄睁开眼,

流不出一滴悲伤的泪!

我们在重庆菜园坝火车站重逢。就马上登上开往新疆的列车,我、阿修、华子三人。我本不想去遥远的新疆,我怕看见他倔强的父母流下悔恨的泪滴,我怕看见他曾经的女友对他依恋不舍却又迷惘不解的伤感,怕看见他兄弟委屈的眼神和想呐喊却早已哑然的嗓音,更怕看见心痛的他令我心痛,而我最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一些不敢去猜测的结果……但我又必须要去。十年,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是什么原因让这个感性的青年抢劫伤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呢?在一间狭小、冰冷的监狱里面,我见到了陈屈。上次陈屈和陈自忠回家因为探望重病的父亲,其实,他父亲并没有生病,只是太想念他们,而他们总不愿回家,加上确实也年老了,家里农场的活忙不过来,于是想出一个这样的方法让他们俩回来接手农场的事,顺便考虑一下婚事。陈屈发现受骗,气恼,当即就想返回重庆,结果和父母吵了起来,他父亲骂他没出息,打工几年,什么也没捞到,还带坏自忠。自从他长大,他父亲不敢轻易骂他的,因为他总会做出让自己父亲后悔的事来,这次也不例外,他对父亲说,原来你怪我没挣到钱,好啊,我挣给你看。结果他****一把刀,来到半夜的十字路口,当他抢劫未遂,别人动起手来,无路可退,咬牙砍了别人一刀,他说就像当初别人砍他一样,他当时很激动,把路人当成土匪,自己是受害者。巡警恰时出现,他被当场抓获。

陈屈给了我一本他手写的诗集,叫《秋花春拾》,还有一个日记本。他让我回到重庆后再看。原来,一个强盗之所以成为强盗只因为他曾被盗,而一个去伤害别人的人之所以去伤害别人当然也因为他曾遭受别人的伤害。陈屈的抢劫伤人只因为他的心理被人严重伤害了。

他初次到重庆的时候遇祸回家乡治疗休养期间,他所爱恋的护士沙沙对他无微不至,他俩因此培养了很好的感情,她正式成了他的女友。而复原后的一天,他亲眼看到他的沙沙被人侵犯,却未曾阻止,他躲在一边颤抖,泪流满面。在那个月圆的晚上,在一片幽暗的树林边,他去应女友的约,看到了这一幕,他女朋友嗓子都喊哑了,他躲在一旁不做声,或许他出来吼一声那个禽兽就会被吓走,但他无动于衷。事后,他女朋友坐在地上哭泣,而他捂着嘴飞快地跑开了,他女朋友甚至不知道他曾出现过。

他从此在家闭门不出一个月,后来他又到了重庆。他反复到重庆的意图以及第一次到重庆的受伤后面会详细讲解,同时,也解开他为什么自称重庆人,能说标准的重庆话。

他女朋友见他失约又失踪,开始发疯似的找他,他父亲在电话里和他说过许多次,但他都没和女友联系过。用他的意思说,他仍然爱着他的女友,比以前更加深刻,但他却说不能和她在一起,但又不是介意女友曾失身于人,他也并未怪自己当初没出来阻止。他曾经极想念他的女友,偷偷回家过一次,他到医院去看她,发现她正在料理一个男病人,她还是那么善良,对那个男病人的关心就像当初对自己的关心一样,他没有现身,就走掉了。

他说他是个唯美主义者,但我不认为这和唯美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是一个神经质的行为艺术家,他也多少有些心理问题,但他表现出来的又是一个极正常,极聪明的人,法官没有理由轻判他。所幸,那个被他砍的人并没有死,否则,不止是十年,还要加上他残害无辜生命的自责。我把我们的一些近况说给他听,也把我一直以来无人知晓的真实想法告诉他,他说他早料定我将来一定是个不凡之人,他追求的雕刻人生未能如愿,而这本他用灵魂写出来的诗集《秋花春拾》反映了他一生处在人生路口的挣扎与徘徊,他不想埋没尘埃,他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帮他出版,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他曾经到这个世界上来过。

我们在新疆没待几天,是陈屈让我们快些走的。走前,我们最后一次去看他,我和他相顾无言。最后,我说陈屈,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爱着我们的祖国……

我也是……陈屈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我们的祖国还不够富强,还正在蓬勃发展,身处我们这个时代,是有过太多的缺憾。当非主流引领时尚,钢管舞、**********俱乐部成为都市男女新追,悲伤崇拜蔓延开,做爱代替相爱动地来,我希望这样的“本灵”不要发生在我们的下一代身上。

陈屈信奉上帝,但他不信任何教;不愿与天作斗争,却又时时背弃天道。总之,他无法完全抛开自己心中那个上帝。他像是一个木头人,而他也爱刻木头人,他把木头人刻成各种常人无法做成的动作形状,把自己的七情六欲强加于一块块无情的木头,让它们苦楚出挣扎又挣扎不掉的人生。他和他父母的感情也常常闹得很僵。他父亲给他找过许多工作,但他都不珍惜,干几天就不知不觉的走掉,他是故意与他父亲为敌,让他父亲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然而若不是他父亲的当年,他根本不可能出世。他的爱好是雕刻他父亲又不认同,他一有钱就买很多书钻研,要不买雕刀。有一次,他父亲发怒把他的东西丢到了河里,他便离家出走了。

他在日记本里说,我知道,我仍在走我的路,在我的路上,不允许有绵绵****,不允许有辣食香衾,只能面对一切挫折与打击,带着一颗平常心去看待;摆脱了家庭困扰,来到了美丽的充满危情的社会,也发现做父母的不易,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和弟弟着想,但为何总是不许我快乐呢?为何总是要我按照他们制定的方式去生活?

一个诗人往往是脆弱的。随着社会阅历与年龄增长,他要么坚强起来,要么变得极端,而陈屈却矛盾的拥有了这两种。读陈屈的诗,让人忍不住的心酸,可是又不至于绝望,他总是给我那么一丝极其渺茫的希望,让人痛不欲生。有时候,觉得他不像是在写诗,而是在发泄,我从他的诗里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理想和立场。

这首《三月的歌》是他写来纪念诗人海子和昌耀的:

那个三月,你和大地对着一跃,

你与大地重合,直到你进入他的身体,

他穿透你的灵魂;

那个三月,一颗星星升到太空,

使得群星璀璨,

相互诉说哀愁。

傍晚,我从都市的浮躁走来。

我已正式戒掉烟,戒掉酒,

我已不去幻想女人,

我尽量将瞳孔放大些,

仰望苍穹。

只为想起那个不纯真的年代,

那个纯真的你,

因为你的倾听,

我会藏起我身上所有的虚伪,

向你深深的致敬!

他们说三月里有不散的精灵,

他们说三月里有永不凋零的花。

这是一种残酷,

这是一种美。

你悲惨的离去了,

你幸福的重生了,

然而,我忽然发现了我心里的罪。

我要将我的善良隐藏,

将我的暴虐公之于众,

从此,我喜怒无常,

我咒骂和鞭挞着无能的人们,

用我的残暴来统治这个世界。

原谅我吧,我亲爱的人儿,

三月是个悲伤的季节!

让我把握住机会,

撒一把野。

三月过后,

我的心又归于平静,

我依然赞美蓝天白云,

赞美生命,

赞美大自然赋予我们的一切;

让我把握住这个三月,

将以前忍住不说的话语,

一下呕吐干净;

把我对你的崇拜,

藏在心底。

我从地狱而来,

出发时,上帝不停嘱咐我,

要善良,要善良,要善待自己;

我不断告诫自己,

要凶残,要凶残,

别让无耻的人窜到你头上。

虚伪的人老说凶残不是善良的敌手,

结果真被他们说中了,

我的凶残一去无回,

我的善良成了罪恶。

三月里有不散的精灵,

三月里有不灭的灵魂,

三月,是一种谦虚,是一种忍让。

让我们齐唱这三月的歌!

有时候我不禁要想,这个时代到底需要些什么样的人,能容纳人的底线又是什么。有人得不到幸福,宁愿用犯罪来平衡;有人受害,却甘愿任泪流,不去争取;有人一辈子被罪恶所烦扰,不论害与被害;而有人屈服于劣势,却因此带来幸福。就比喻这个社会的强奸案时时发生,好多根本都没有呼喊出来,不为人所知,特别是情侣们。有几对是在双方都自愿的情况下发生的,如今稍有改观,有人便报警了,有人跳楼了,也有人伤心一辈子绝口不提,更有人还仍然嫁给了这个强奸犯。然而事实又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难过,他们有些甚至超过了正常交往的情侣们,得到了终身的幸福,这出现在一个文明的国度是多么的可笑与可怕。

火车仍在徐徐前行,穿越一个又一个黑暗的隧道,已经到达陕西安康了,明天晚上就可以回到重庆,我开始翻阅着陈屈日记本前面的一些内容。他写得太多,我看得很慢,我不怎么跟得上他。他写得也太乱了,他的故事本来就很乱。

我了解到了他的身世之迷,原来,他和陈自忠并非亲兄弟。早就觉得奇怪,陈自忠个子不高,体格粗壮;而陈屈瘦高得有些弱不禁风。在新疆我们见到的他的母亲是陈屈后妈,是带着十岁的陈自忠来到陈家的。

在八十年代初,重庆乡下有个叫李云露的十九岁女孩生得清秀阳光,生活本无忧无虑,虽家并不富裕,但满足。她每天唱着山歌赶着四五只小羊上山吃草,然而有一天,她将羊赶到离公路不远的小山丘上,就再也没有回家,那几只羊,怔在那里不肯吃草,咩咩的叫等着她父母的到来。她被几个四川商人虏走了。

当时,有一些四川人因生活所迫走西口沿着丝绸之路到新疆谋生,他们组成一支掘井队在有名的丝路边上替人掘井,给过往的商人提供水源。然而他们太累,还得靠运气,有时,掘了几天,也掘不出水来,当然是白忙一场,他们于是做起了一些不怎么合法的买卖,经常东西两头跑,私自交换货物,赚取差额。后来跑熟了,干脆干起了贩卖人口的勾当,女人和小孩成为他们的主要猎物。那个叫李云露的女孩被他们卖到新疆一个陈姓农户家当媳妇,那就是后来陈屈他妈。

李云露逃跑过两次都被抓了回来,后来有了陈屈,就放弃逃跑的打算。那个男人很老实,对她也不差,她就想,就这样将就过一生,也许有一天,能说服男人,愿意陪她和孩子一起到重庆看望了无音信的父母。女人的勤劳给这个原本贫穷的家带来了希望,他们有了一个不小的农场,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儿子陈屈十岁那年,她染上疟疾,一病不起,她每天仍想着远在他乡的父母。她是独生女,父母将她养到十九岁,她却一去不回,父母不知道多伤心,回乡探亲的任务当然就落在了陈屈身上。陈屈跟他妈学会了一口标准的重庆话,在他十二岁时,母亲不幸故去,父亲也几近崩溃,家道衰退。不久,经亲戚介绍,老陈接回了一杨姓寡妇,寡妇带着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是陈自忠。

后妈肯定对自己亲生的孩子要好些,加上陈屈一直处在伤心中,他彻底反感这个后妈。倒是陈自忠小小年纪,非常懂事,对他哥哥尊崇有加,渐渐的博得了陈屈的好感,不过陈屈和他后妈还是很少说话。陈屈教弟弟重庆方言,悄悄告诉他,有一天他要到遥远的重庆去寻亲,那已是九十年代初时的事情了。

陈自忠说如果他要离开一定要带上他,他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直到陈屈二十出头,才踏上寻亲的路。他背信弃义撇下陈自忠,因为他不想把自己的忧郁传给弟弟,可是才到重庆火车站,就遭遇劫难。

那是二00一年初,他依依不舍到医院买了些感冒药,当是告别以前照顾过他生病妈妈的他亲爱的护士沙沙,跑到重庆寻亲。此时,他对他的沙沙还只是暗恋而已。在重庆火车站,他被两个大汉打劫,他誓死捍卫自己的财产,这时,有个小子出来打抱不平,这小子只是叫了一声抢劫,就像兔子一样逃跑了,两个大汉没去追那小子,却把已被打伤的他按在地上,强抢去钱包,还捅了他一刀,他昏了过去,醒后就在医院里了,是警察把他送去了医院。他没有医药费,后来,他弟弟陈自忠千辛万苦找来重庆把他接回了新疆,这便是他第一次到重庆的经历,不怪他从没向人提起过。

我惊恐得不知所措,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我一直不愿提起的旧事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那个霉小子是陈屈,不能不说巧。陈屈第二次到重庆是伤好后。他按照他母亲以前给他的地址,很快找到了老家,原来两位老人——他外公外婆都已经过世,那儿的一切让他感到陌生。没有人认识他,他也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匆匆走了,徒留一些散不掉的东西一世萦绕心窝。

我忽然想起陈屈和我说过的话。他说他母亲不在,女友远去,理想不见底,人生无人懂,现在又遭遇此劫,一晃眼就会三十多岁,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此残躯。我忽然好害怕起来,他会不会是要做傻事?

我越想越不对劲,他一定就是这个意思。我大叫起来,我在车厢大叫:我要下车,我要下车,快点停车,我要下去……

我向火车头司机的方向跑去,华子他们不明所以,在后面追赶起我来,公安闻讯也跑向我这边,我被堵在警察和华子他们的中间,乘客们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我仍然拼命冲向警察,边冲边大叫:叫司机停车,我要下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被警察反擒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们乱叫。华子阿修过来说我是他们的朋友让他们先放开我,说我可能是做恶梦了,其实他们分明知道我没有睡着过。警察还是不愿放开,他们真是敬业。其实那一刻我真的疯了,我故意放松下来骗取警察松开手,当他们一松,我就拼命挤开他们向前跑。可我如何抵得过前面又一轮的警察?我被带到警务室。

我就差没给他们跪下,我说一定要让司机停车,不然会出人命的,我必须马上下车,返回新疆。华子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陈屈要自杀,可他们不相信,他们说陈屈只是关十年,很快就会过去,到时候会来找我们的。我说不会,永远不会了,他已经想好了,他会死的,世界上在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

华子过来抱住了我的头,说大家都很难过,即使是这样,也来不及了,我们已经离开五十多个小时了,随遇而安吧。我拼命摇头。警察说现在停车是不可能的,下一站就到四川。还有一个多小时,你要下的话就到那里下吧。我说要不你让司机减点速吧,把车门打开,我就跳下去。警察摇摇头都走开了,走时,他们拍了拍华子的肩膀。

我被华子阿修带到我们的座位,我不发一言。我知道他们都不相信我,因为只有我才能了解陈屈,也只有陈屈才能了解我,他们都无法进入。这是一种悲哀。

到了四川安康,我并没有下车,我想真的已经来不及了,如华子所说,随遇而安吧。我也不想再劳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