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七月,我们回乡
七月,长途汽车在荒郊野岭行走
所有平日里不动的东西,因羞惭而倒退
惊起的一群黑色鸟儿,拼命用双手拍打心脏
唯恐跳得不欢
隧道则将心脏挤出体外,繁殖开来
用一颗颗桔黄照亮这驱入她体内的物体
它比妓女还要开放,无条件接受每一位有需要的来客
却比总理还要威严,比高山河流高洁!
七月的我们
将欲望叠加成一堆,把yang具合零为整
不停冲击着不同的阴dao
我们用一颗颗猥亵的心,建立一座高尚的牌坊
所有的一切,因存在而存活
七月的终点,我们远远看到了我们的故乡
忽然变得高尚起来
我们令自己缓慢、沉思,然后分解各自
脱离这聚我们一起的阴邪之物
向四面八方,狂奔!
我一个人走到了火车站,应该走了四五个小时吧,要到天黑了,我忽然很想念故乡,我决定回家。这次回家我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考虑后果,我迫切需要知道一件事,一件非常简单又意义重大的事,我不想就在电话里问父亲,我要站在父亲面前让他亲口告诉我,我要看清父亲脸上的表情是如何来表述这件事的。
我没和一个人打招呼,关掉手机,为了避免火车上的颠簸和嘈杂,我选择了长途卧铺汽车,可以直达天门。以前我喜欢坐火车的,我好旅行,爱看风景,而也只有火车上的颠簸和嘈杂才有旅行的味道,而这刻,我想一觉睡醒就到达家乡,可是根本睡不着。汽车不知道在哪里攒够了一车要到天门的人,呜咽了二十多个小时,终于到达了我的家乡,此时,正好也是天将黑。看了我的右袖,父亲长吁短叹,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也不想用太多的词汇来形容他们的伤心,但他们确实伤心得无以复加。我毫不在意打断这些悲伤,我急于想知道的问题就是——爸,舅舅常说他当年读书的时候被人家欺负,是你帮他出头,还常常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是不是有这回事?
这应该不可能,他念小学的时候我正当兵——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爸,你再好好想一想,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我这次回家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
父亲眯起眼,抽了一口旱烟,正色道:“这决不可能,他念小学我在山东当兵,就没有回来过,我回来的时候他就到外地念书去了,我怎么可能帮他打架呢,再说了……”父亲若有所思,“他家离我们家还有那么远,那时侯我们家穷得饭都吃不饱,我哪还有闲心跑到他那里帮他打架?”
最后的稻草彻底沉入茫茫大海,仅存的情感支撑瞬时破灭,我一时接不上气,就这样倒在了父亲怀里。
当陈屈、阿修、华子、胖三、小敏、阿梓全都离开我,我又离开朱平,我便想到了家。家是任何一个游子遮风避雨的港湾,而在这港湾里,我又开始特别想念陈屈他们。真的抱歉,我又提到了陈屈,因为他确实让我无法忘记,而也只有他,此刻最孤独。
这个城市的人
用砍掉树木来防患火灾
割掉乳房来杜绝乳癌
我用什么来医治我这一世的心病
……
陈屈《剃头》
当我们怀念以前美好的日子和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地把握、珍惜时,我们是否知道,我们正如此讨厌的现在将是日后怀念中的幸福和深深懊恼的根源,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应该把握好现在呢?太阳美丽,星空也美丽,而星空过后又是太阳,每一次都是我们所见过的之中最美丽的,周而复始,它们永远都不曾消失,永远都出现在我们的现在里。
去者已矣,而还在的,我再也不能对不住。我给朱平打了电话,我说我在天门老家,过几天,我就会再到重庆的。
到时候,我一定把话给她讲明白,让她离开。
第二天,我爸战友的那个女儿便满心欢喜来到我家,见到我,她惊愕得要命,看来,她之前并不知道我少了只胳膊。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刚才那样活泼了,要吃午饭了,她却起身告辞,她说不太舒服,要回家休息,我自作多情地以为她是见我这样而心疼,有点感动,想送她,她拒绝了,她说我也要多休息。两个小时后,我爸接到她爸的电话,我爸转告我时,我正在学用左手拿筷子吃饭,筷子“咯当”一下掉在地上。她爸说,现在的女孩子真是越来越没家教了,一点也不把父亲放在眼里,女儿老是和外面的狐朋狗友鬼混,竟然把肚子搞大了,昨天才去医院了结,唉!他说,就怕玷污了你家的名声,我真是教女无方啊……
我爸便一个劲说明白,明白……
我本来就没有喜欢过她,不管我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我和她都不可能在一起,还好,现在让我看清了她的面目,便少了这个朋友,也少了份牵绊,只是想起十多年前,那个胖胖的、眼睛大大的、鼻子下挂着两条鼻涕虫、老跟在我后边跳的小女孩,有些觉得惋惜。
我又要到重庆了,走时,我对我妈说,让她别给她的弟弟打电话了,最好是永远不要,我只想靠自己的力量做出一番事业,不需要亲戚的帮助。然而,我到重庆脚跟还没站稳,就遇到了舅舅,母亲还是给他打了电话,她始终忘不了这个曾与她同甘共苦过的弟弟,舅舅送我到他家里,我们下了车,舅妈把饭已经煮好了,我什么话也不说,看见桌上的啤酒便使劲向肚子里灌。
舅舅舅妈也不说话,各自埋头吃着饭,直到我喝完了一整瓶啤酒,我几乎醉了,因为我饭菜都没动。
舅舅忽然说,真不知道你的良心在哪里!
我听得一怔,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舅妈也说,我们对你还要怎样?给你找工作,买衣服,送被子,还给你零花钱,你的心是铁铸的也会发热呀……
我之前一直感恩,这是事实。找工作就不必说了,我初来重庆时,舅妈确实陪我逛商场给我买过衣服,我和华子他们在一起上班冬天冷时,舅舅也确给我送过棉被,有一次我去探望他们,舅舅也确实给过我钱,我当初不肯要他强行甩在我身上我不敢拒绝。我不曾忘记这些,若不是有这些个感恩,我想我挣扎不到现在,我想我不会还称呼他们为舅舅舅妈,但我还不明白他们的意思。我只有木纳着喃喃自语:我的心不是铁铸的……
我便想起我的启蒙恩师——木心武老师,他教我们在课本的扉页上写着:人的心是肉长的,要有良心,凭良心做事,凭良心说话!
直到今天,我都一直没有改掉这个习惯,我喜欢在我刚买的每本书上写上:人的心是肉长的,要有良心,凭良心做事,凭良心说话!
我从来不曾忘却!
你的心当然不是铁铸的,因为你的心不会发热,无论我们对你多好,你都会跟你妈说我们坏!
我终于明白,原来母亲责怪过舅舅舅妈,从后来我给母亲打的电话中证实,母亲其实也没说什么,因为我从来也没跟她说过什么,她也不可能知道些什么,她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关爱,说:“你们怎么在照顾我的儿子,手也没了,连订好的婚事也给弄丢了,你们不是很能干的吗?把我儿的心伤得这么深……”
我不想多做解释,因为要做解释的人不应该是我。我不理睬,继续打开第二瓶啤酒,舅舅一把将啤酒夺过去,忽然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你看看你现在变得有多瘦,还喝这么多啤酒——好了,不说这些。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忘年交,以前是位教授,现在年纪大了,儿子都还没有什么出息,家庭拮据,他就每天在街边帮人擦皮鞋养家;还有一个同学,情况也差不多,靠卖报纸为生。有谁知道他们当年是多么的受人尊敬?现在不比以前,这是一个现实的社会,强者生存,弱者淘汰,你现在不抓紧时间稳定下来,以后老了会后悔的……
我将左胳膊肘子压在桌上,用大拇指按住低下的额头,不发一言。舅妈也说,我们单位那些临时的搬运工也是,一天就二十几块钱,可人还抢着干,不干不行,你看看你,大老远来我们这边,我们也没亏待你,一个月几千块的工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还不死心,老是东跑西跑,现在倒好……
“我一个月几千块就是我东奔西跑跑出来的,难道我就坐在那里上班也有几千块?在那里干了几年,搞出一身病,要辞工,还要扣这扣那的,手也没了,呵!手也没了,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就没了,难道我他妈就这么命贱?”确实,我的肺病现在都没有完全好,常常都会咳嗽;铅毒是除了,可是对我的影响永远也没法改变;而我的手更是无法恢复当初了。我不信命,如果有命,我就要改变它。我又打开第三瓶啤酒。
“难道说还是我们害了你?”舅舅呷了一口早倒好的劲酒,又来了个我早已经习惯了的转折:“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你现在心情很坏,说出一些过气的话我们也能理解……”
“我没有!”我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舅舅,“我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舅舅,麻烦你告诉我好不好,这到底是为什么……”
舅舅和我对望了几乎五秒,大抵是感应到我的语气力度,怀疑性的问:“你什么意思?”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初次来渝,有天舅妈带她八岁的儿子出去理发,我也跟着一起,理完后,舅妈发现儿子头右侧有一处理得不是很整齐,便上前要求重新修整一下,于是又动剪刀,可怎么也做不出舅妈理想的结果,于是和理发师争执了起来,小表弟听说理得不好,耸了耸鼻子,扯开嗓门大哭。这时理发店的老板出来说算了好不好,不收理发的钱了,让舅妈带着孩子走。我想这里是繁华地带,这样一闹老板肯定担心生意受到影响,可舅妈就是不依,加上小表弟又在一旁哭着说叫我明天怎么去见同学啊。舅妈是女流之辈,我不能坐在旁边闲着看她吵架,虽说我一直没觉得那发理得有什么不妥,我还是上前说了几句比喻那剃头的技术怎么就这么差之类的话语,老板被惹火了,露出了他凶恶的本性,指着我的鼻子骂骂咧咧的要上前打我,舅妈怕我吃亏,急忙挡在了我的前面对老板说我是外地人,不懂这儿的事,那老板见舅妈软了下来,也有收火之意,舅妈急忙拉着我和小表弟走了。我知道要不是因为我舅妈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回去后舅妈将这事给舅舅说了,舅舅马上起身要出门被舅妈拉住,舅舅说老婆儿子被人家欺负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舅妈怕把事情闹大坚持拦着舅舅,舅舅没辙,说你们女人就是这么没出息,于是打电话给他工商局的几个朋友,让他们去给理发店找些麻烦,后来据说那理发店就此停业了,然而有一次我非要从此经过的时候因为不忍看而绕道了,具体真假不得而知。我想,在那些贵族的眼中,我们穷人生来就低人一等,无论我们是多少的上进,本性是多么的纯良,我们永远逃不开搬运工,擦鞋匠的精采人生,而他们的子民,注定是社会的宠儿,旁人不得动一根毛发。
我不想再费唇舌,深深的自卑激起了我深深的自尊,我将啤酒瓶用力搁在桌上,掏出钱包。“舅舅你当初给过我三百块,舅妈你给我买衣服花了一百三十块,棉被算值一百,这里有五百三十块,我都还给你们,你们给我找的工作就当是天大的恩惠,我也没法还,就给你们磕三个响头吧!”我起身走到一旁立即跪下,“呛呛呛”三下响得清脆,他们也没有扶我的意思,连坐在一旁的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都不屑的哼哼,我又说:“你们今天小看我,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不是只有你们才有本事。”我夺门而出。
多亏我喝了酒,不然,也许我还不会感到这么畅快。我听到舅舅在后面骂他父亲的外孙是个王八蛋。
我来到胖三的坟前,希望他在天有灵能支持我,帮助我,便去会朱平。胖三坟前依然停着一束火红的康乃馨,他爸妈真是命苦。
朱平决定现在就着手开火锅店,我没有资格拒绝。我们钱也不多,只能从很小的开始做起,我频频进出工商局、卫生局,居然一挡再挡,一拖再拖,可我们连门面都找好了,每每以为有了希望,可过后又是一片死寂,我们还得供租,退吧,又不甘心,那个门面我们是非常看好的。
哪有这种道理呢?除非是有人专门给我们作对,但是谁呢?难道又是那个杨XX?我毅然退掉门面,决定过一段时间再说。
朱平就近找了一份文职做了起来,我找工作遇到了很多困难,谁愿意收一个残疾人?我也不愿意去残疾人招聘活动上应聘,因为我一直当自己是正常人。
我们租了个小屋,就只有两间房,我和朱平各一间,至于煮饭,都是朱平一个人在她的房间里完成,然后叫我吃,我们只有一些简单的厨具,由朱平一手做出来,却也香喷喷,吃了饭,我便出门揽活儿。
一个下雨的午后,我受尽一个用人单位的奚落,沮丧。我来到公园,坐在石椅上伤神,看到在大雨中挺立的长松,我回忆起我在念中专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春节将至,女班长程洁给班上每人各送了一张贺年卡,每个人的卡上都有一两句不同的小诗,我卡上的诗为:愿君作长松,慎勿作桃李。我当时正面临辍学,心不在焉,可是对于班长的“关爱”又有些热血沸腾,我买来一张卡回她:“我一定会作长松,一定不会作桃李!”我就是这么憨直,闹得同学们都笑话我,但我没笑,我是以坚定略带羞涩的眼神走出教室的。
时至今日,我顺口成吟:“桃李满天下,长松风雨打!”我不就是一棵杵在天地之间,大道之旁,风雨之中受尽折磨的孤松么?
为何这样的句子我当初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