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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回纥与大魏相距千里,游牧人称其为“大漠之国”,尤以国都兹月城,若非雇用向导,一般商旅极难找到那个于绵延数千里茫茫大漠中的黄沙古城。

尚未出边境,沿路的葳蕤草木逐渐稀疏,重深浅碧后在眼底无限延长的广袤大地亦开始变得辽阔壮秀,一路挑帘,一路望不尽的白山黑水,整日于车中赶路,有寄生相伴,执眉也不觉枯燥。

关于那个少年,图梅雅听执眉提到时只是淡淡扫去一眼,并未说什么。

“传令下去,今日便在此地住下,已经快出魏国,加强营周防守;马上生火,在营地周围洒一圈硫磺,每人身上也都带一包,防着毒物。起炊做饭,一切从简……”

马车忽停,车内也听得前面图梅雅的命令,执眉扶着轻吐香暖的青炉闭目静坐车中,灵台清明,将一切听得分明——

多年不见,她也听闻过无数次——回纥王最得力的助手,长公主图梅雅。

说是两姐妹,自小见面的次数不过五六,一个是父皇宠爱的长女,一个是被遗忘在冷宫的孩子,她也只能在皇宫大宴时偷偷跑去瞧上那宝髻香簇间笑得沉稳的姐姐一眼,而她,虽对自己亲切有加,却总像隔了层不知名的什么,永远无法贴心。

“……瑚……千瑚?”

猛一睁眼,对上撩帘笑望长姐,后者努努嘴,示意她出来:“我已经命人给你搭好毡帐了。塞外不比中原,入夜还是冷得很,时隔这么多年,想必你也习惯中原温温火火的天气了。”

“多谢皇姐。”执眉颔首,铺了一眉淡漠,跟在图梅雅身后下了车。

“你打算什么时候挑明?”眼望她走远,图梅雅不动声色地挑眉,对身后那人发问。

“自然是……到达之后。”

入夜,远处被月色映得嵯峨的群山似描似铁,亦像浮在苍穹中的巍峨殿宇,轮奂炫丽。

耳边有木柴迸裂的噼啪,士兵身上盔甲铁片相撞如旧时风满楼堂角的几串玉玲,野马嘶寒,清角如阕,执眉静立毡帐后微微隆起的山包上,有寒风迎面,饶她是平素耐寒的人也忍不住微微一颤。

身后有沙沙声,肩上一沉,被霍然包拢过来的温暖软了僵挺的脊背,执眉回头,对火影中五官英秀的少年一笑,“多谢。”

寄生看她,忍不住一个抿嘴,眼角有几丝极好看的笑纹,“您可真有意思,哪儿有公主和下人为件披风说谢谢的?”

这人的笑太过真诚,执眉又被他带得不由自主再扬唇梢,“你叫我执眉就好。”

“执——眉。”寄生倒也毫不犹豫地张口便唤,歪了头笑问,“这是谁给起的名字,真好听,比千瑚要好听得多。”

执眉的目色在明暗跳跃的火光中变幻百般,仰头看面前似乎和自己同龄却高出大半头的寄生,“是母亲。”

“难怪你五官和回纥还有中原人都不大相像,只是……”寄生摸摸下巴,忽然逼近执眉鼻尖,两扇睫上筛下碎碎的流光,“这眼睛的颜色还真是漂亮呢,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几乎呆了。”

怔怔看他啧啧地把自己五官比划来打量去,执眉忍不住莞尔,围紧了披风——这孩子若再大上几岁,岂不是和某个人一模一样了……

也不知,他现在好不好?

“执眉执眉。”寄生毫无预兆地抬手轻轻点在执眉想着事情便微微蹙起的眉心,“你笑起来真好看,比我家中种的木樨花还要好看,所以,以后别轻易皱眉,好吗?”他凑近她额头,轻轻呼上一口气,退开笑得极美。

执眉静默斯立,瞳底的平静风吹水动,身旁浮光似梦,轻飘飘托着自己穿越无数轮回,那一瞬间禁不住脱口:“你……以前可否认识我?”

寄生摇头,答得脆生:“执眉是公主,是万金之躯,就算流落民间那么些年,我也是一直在沐王府当差,定是不曾见……”

话未说完,他便看面前的女子霍地黯了瞳光,虽面上仍是淡淡,可他分明看得出她的失望。

可,她又在期待什么?

“……不过,我也一直觉得和你早就认识。”

“哦。”执眉语气淡到听不出波澜。

“对。”寄生点头,干脆在地上坐下,眼望远方看不尽的白草扶波,耳边垂下的发丝飞扬,“我小时曾有一个极好的玩伴,和你的感觉很像,所以我第一眼瞧见你,才会在心里那样吃惊。”

执眉无言地看他侧脸,眉间忽地一皱,脱下披风盖到他身上,“今晚你休息,不需要伺候我了。”轻轻一拍他肩,执眉浅笑,挑帘回了毡帐。

微凉如玉的右手爬上左肩,一把扯下那件披风,少年背过火光,神色变幻……

千瑚……千瑚……你忘了我吗?你真的忘了我吗?

梦中那少年清亮明曜的眉目毫无征兆地在灯花中溶掉,如晴空时雪峰顶上的冰莲瞬间消弭,快得来不及捉住。

“谁?”

耳边似是有异动,连颊边的发都被温热的气体拂开,向来浅眠的执眉闭目抽出枕下匕首,却在即将架到来人脖子上时刹了一刹,眯眼轻唤:“你?”

坐在铺沿、手上正执一巾绢的寄生面上满是诧异之色,直到执眉收起了匕首才眨眼轻笑,“我可以动了吗?”

执眉在暗中看不清他脸,但那双似映星空的瞳子却亮得分明,她摸出火折晃亮,点上一旁残烛,“你怎么来了?”

努努嘴将手中干净的帕子按上执眉额心,寄生按住她欲抬的手,小心地拭去女子额上冷汗,“我本想来瞧瞧帐里火烧得是不是足够,结果看你睡得不安稳,一摸额头又那多汗,这不就赶紧来给你擦汗嘛,谁知道你连睡着枕头下都藏着刀。”

执眉被他温温凉凉的手按住,又听那少年在耳边说话的声音丁冬悦耳,终于安静坐着不动,让他帮自己擦去了所有汗粒。

“怎么?魇了?”

寄生转身丢开那手帕,仍是坐在铺沿拉住她手,眼儿眯眯,“我小时候惊醒的时候,娘也是这样握着我手的,说鬼怪最怕人的温度,有人在旁边陪你,它们就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他的手虽也不是很暖,可究竟比自己冰凉的掌温上许多,执眉垂了眼角,摇头,“没事。”

最近似乎离回纥越近,那个梦重复的次数便越多——不是梦魇,却是有种一旦摆脱不了便会万劫不复的恐惧。

有时看那并不记得的少年样貌,她会有张口唤他名字的欲望,可搜肠刮肚,却是什么也没有。

——千瑚,你忘了我吗?你真的忘了我吗……

她是不是真的忘了什么?

“执眉。”寄生忽然敛容认认真真地叫她,“为什么要憋着呢?有话说出来不是更好?为什么平日里总是那副承受一切的态度呢?”

执眉舒怀一笑,握了握他手,“当你不愿承受也要承受的时候,笑着,总比哭着好。”她目色幽幽,抽手不看寄生双眼,“况且若是连我都撑不下去,他还不知会怎样?”

“她?”寄生转身又拿过一条毯子为她盖上,又轻轻扶她躺下,忽似恍然地眨眼,“是收留你的那人?我听王爷说,她可是帝都数一数二的美人呢。”

想起沐羽檄笑起来的模样,执眉微笑,“是……”

那晚,银衣的少年微笑地握着女子的手听她半梦半醒中念了许多,执眉只记得仿佛又回到了母亲尚在的年月,有手拂面,温柔如水,那是许久已未曾有过的安心。

“怎么样?要不要戳穿那小子?”

“不急,看他能演到什么时候去。”

那晚,毡帐一夜通明。

“还没睡?”

帝都月色如水,沐王府中花气轻红,偌大府邸的主人披了一身疲惫路过侧院,冷不丁瞥眼,被屋中如豆的清辉引了过去——

坐于桌前执笔的陌娘见他微笑,便要起身相迎,却被沐王轻轻按了下来,“你有身孕,别乱动。”

“谢王爷。”温柔地笑着,陌娘将蓝底的账本收入柜中,抬头却见男人背着自己正在宽衣,诧异道,“这就睡了?今天不回院了?”

沐王回首,眼上浮着困倦,“不回了,我也许久没来你这里,今天就陪着孩子睡一晚吧。”他伸手抚上陌娘微隆的小腹,眼里尽是初为人父的喜色。

陌娘迟疑了片刻,伸手为他脱下外衣,温顺点头,“就依王爷。”

孩子……这孩子……

“来,执眉,戴上这个。”

挑帘,露出寄生清清爽爽的笑颜,执眉接过他递来的厚重面纱,向外一望,“到……沙漠了?”

“是的呀!”寄生仿佛笑得很开心,“马车到这里就走不动了,长公主让所有人换驼骑。”

俯身出了车,脚底是尚非太软的黄砂,眼前狂风走砾,是印象中久已未入的大漠荒凉。

“千瑚。”图梅雅亦是裹得严严实实地走过来,丢来一件斗篷,“从这里开始走三天,咱们便到了,我已派人通知皇兄,应该两天后就能看到接迎的人马。你披上这个,别让风沙伤了身。”说罢转向一旁寄生,“我看你这模样弱不禁风的,后面有拉货的驼车,你坐上去好了。”

“长公主。”寄生看看驼车,忽然出言唤住图梅雅,“我可否和二公主骑一个骆驼?”

执眉闻言诧异望飞沙走石中侧颜笃定的少年,原以为图梅雅会发怒,谁想她只是在两人身上淡淡扫过一圈,转身离开,“只要她同意。”

待她才走,寄生笑眼眯眯地拉着执眉便向系着红铃的骆驼奔去,“我这辈子还从没骑过骆驼,这回可——”

话未说完,人已灵巧地跃了上去,低头对执眉伸手,“来,我拉你上来。”

执眉只觉自离京伊始自己从未这样无奈过——是极熟悉极熟悉的无奈,是只有对着那个人才能有的啼笑皆非。

难不成她此生定是要栽在这种人手里?

“为什么要和我共乘?”执眉未伸手,只仰头在风沙中眼波如水地看他,静静清明。

“看你一路绷着脸,有人给你说话解闷,还不好吗?”他一只如玉的手还伸在她眼前,指节修长,没有丝毫练功磨出的茧子模样,“来嘛来嘛,难不成你还怕我占你便——”

“闭嘴。”执眉一声低斥,轻飘飘飞上去,坐在寄生前面,驼背宽敞,两人之间恰好隔了一点距离不至于碰上。

在风沙中,她没有看见身后少年的笑意。

领队有人一声吆喝,队伍再次浩大启程。

走了半日,昏黄的天染上一抹黑,冷意已渐渐压下,图梅雅仍未下令驻扎,执眉拢了拢微松领口,冷不防感觉身后的人缩起身子,侧首一问:“你冷吗?”

带了劲力,横穿风沙传入寄生耳中,他无声咧嘴一笑,“不冷。”

微微躺倒,执眉直直拉过他缩在袖中的手,放触到指尖,便已皱起眉头,“手都这么凉,还说不冷。”

脱下披风递去,寄生却一口回绝:“你会冷的。”

心中一叹,执眉又想起那人的脸,手在驼背上一拍把自己撑起,轻盈转了半个圈落下,冷不丁将披风把寄生盖个正着——

“我只用运功就可以,你到底是王爷的人,我不想你没命回去交差。”

坐于驼峰之上,执眉只撂下一句便再背身过去,整张脸被面纱遮着只见那一双碧眼露在外面,清清凉凉地丝毫未被尘埃染脏。

有那么一瞬间,七手八脚扒下蒙在脸上的披风的少年痴了,便是醉卧尘香亦未曾得入这般奇异梦境,满目荒诞成了琼林,未傅胭粉的女子单衣如舞,飜飜欲飞。

正欲在压低面纱边沿遮住眼的执眉袖口忽然被拉住,低头,正巧对上寄生清华的眸子,于是微微一笑,“你披吧,不用担心……”

“我可以抱抱你吗?”他突然问。

“……嗯?”执眉以为自己听错,不太确定地倾身一问,却突然被他长臂一展捞了个正着,一个没注意差点便滑下驼背去——

“你干——”

“这样暖和多了。”寄生贴在她耳边美滋滋一笑,不用很大声也能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

执眉刚想挣开,闻言却不再动弹——她亦没有多余的衣物,要取暖,一时间倒真是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我好久都没有这样和人亲近了。”寄生继续低道,“小的时候我也有兄弟姐妹,有爹有娘,娘就喜欢这样抱我,父亲也是极疼我的,可身为庶出的大哥一直怀恨在心,十二岁那年他在我和娘的饭里下毒,我命大逃出生天遇上了王爷,可再回去一打听,娘已经……”

世间这样无奈的事太多,可那少年双手拥着自己锢得死死,声音却镇定如斯。

未有迟疑地伸手轻拍他沾了风沙的面颊,执眉浅展笑靥,望着万重黄沙后的某个地方,“这都是命中定数,既然失去就无法再挽回,若你愿意,你也可以叫我一声姐姐。”

身后的人半晌无语,她正心下狐疑间,却听他大笑出来:“叫你姐姐?只怕我还比你大上两三岁!”

轻轻抟眉,执眉顺着他话问下去:“你几岁?”

“嘻,你猜……”

疾行数日,与相迎的部队会合,风沙转小时已能隐约辨认仿佛浮在天际边的巍峨城墙。

“我们快到了。”身后骑在驼峰上的寄生伸脖一望。

“嗯。”执眉颔首,不多言语。

帝都那边,也不知现在怎样,有陌娘和小纪在,她没有什么不放心,可是……可是……

“哎哎,执眉,我看见——你怎了?”寄生忽然望见了什么兴奋招手,低头却看见执眉低手抚胸的侧颜,俯身关心问。

“没事,可能是……紧张了。”随口敷衍一句,执眉牵起一抹浅笑。

“是回家,又不是远嫁,你紧张什么?”寄生一点也不客气地拍拍她肩,一脸灿烂。

执眉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

有时回家,却是不得安宁。

而这地方对她来说,从来不能称作家。那些记忆中明媚的光辉少得可怜,并且在那一夜,通通被血泪洗刷得干干净净。

怎么能忘呢?母亲在大火中绝望的脸,平日里可亲的六哥拎着血淋淋的人头在自己面前摇晃,都已成了往后碰都不能碰的梦魇。

可是她是不能哭的——在舅舅面前,在姐姐面前,甚至在那人面前,世界这么大,她竟没有一个可以安心痛哭的地方。

黄昏时分,当天再一次阴沉,浩大的驼队终于来到城角,有士兵持两排明灼火炬恭敬相迎,入城中一路有好奇百姓观瞧,刚至皇宫图梅雅便匆忙交代了几句拉着执眉的手奔向不知明的方向,身后寄生急忙跟上。

“皇兄在花园,我们马上去见他。”图梅雅说。

执眉亦不挣开她手地随她穿过一层接连一层的华楼秀台,大多数都是不认识的地方,只有穿梭来往的宫女奇怪地看这两位满身风尘的公主身影匆匆。

绕过艳色攀着的花墙和叠嶂,有淙淙水声合着琴音入耳,执眉在转角处止步,踌躇片刻——

“皇兄。”

……

“你不过去?”图梅雅立于执眉身后三步处,目不离转地看那女子迎向分离十年的兄长,却侧头忽问身后垂首而立的寄生。

未有人答。

“你——”图梅雅心下生疑,回头定睛却看见身后那人眼里完全不同的明亮笑意,心思转得飞快,一瞬间明白,“你是他身边的——”

寄生耸肩,但笑不语,视线却越过她肩投向执眉身旁微动的草丛,图梅雅循着他目光望去,看见重影深青中有笑意盈盈的一张桃花面如神般突然出现,看见执眉面上所有的疏离瞬间崩裂,于是微微舒气,摇头轻笑——

“为了她,这人倒真肯下功夫……”

“不,掌柜只是要确认某些事情,如此而已。”“寄生”狡黠眨眼,“况且,一路跟来的,只怕还另有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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