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执眉的寝宫,在十年前被大火烧毁的冷宫隔壁,是极幽静所在,图巴斛与图梅雅一晚接连来了两次探望,又赏了许许多多宝贝和宫女在旁伺候,执眉只留下寄生,其余人都打发了开去。
“公主,还不休息吗?”
墙角一盆牡丹吐蕊,被拢在袅袅亭亭的烟华之中,娇艳如洗。
听他如此问,执眉放下唇边茶盏,坐于华烛灯影中淡淡摇头,两眼望着宫外如墨竟似帝都的夜天。
嗒嗒嗒——叩叩——咣——“小、眉、子!”
几声脚步,有人在殿门轻叩,不等殿内的两人发话推门便入,卷了一脸的暗暗木樨香,合领宽袖的人高呼着扑向执眉——
伸臂,将来人点住在一肘的距离,执眉不动声色地对“寄生”道:“你出去,对他们说我不需要人伺候了。”
“这……好。”“寄生”微笑,无言退出殿去。
“小眉子,咱俩可是千里之外久别重逢,你怎的这么冷淡?”直到殿门缓缓阖拢,沐羽檄一撩下摆笑得盈盈灿灿。
执眉轻窥他一眼,面上的凉淡迸出裂痕,“你怎么来了?”
清光中的人支颐而笑,有慵懒扑面而来,“想来,就来喽!”
碧眸微眯,执眉一把抓起他右腕搭脉,半晌又放手,“还算照顾自己。”
“那是,早知道要见到你我还不保重自己,岂不是自找死路!”沐羽檄夸张地怪叫一气,又故作神秘地推推她,“怎么样?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感动?”
“……废话。”执眉吊眉俯视他,轻哼。
不想也知道这人定是想办法混入了车队,只怕每日便跟在皇姐身边被照顾得好好,不露面亦不接近自己,她就算再聪明也是怎样都不会想到身边竟还有这般熟悉的人。
怪不得他对自己的事情反应如此冷淡,怪不得那****没来送行,倘若陌娘也知这事的话,随便找个人来穿上她送他的衣服假装,隔了那么远难怪她无法分辨那日楼上的人是真是假。
又是这人早就料到的一步棋,当真……
沐羽檄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捡着几样糕点扔进嘴里一边跷脚吊眼瞧执眉面上的恍然,是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怎样?都想通了?”他忽然抓住执眉手腕拉向自己,待两人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的时候撇嘴问,“我可是看见你和刚才那小子成天搂搂抱抱,老实说,怎么回事?”
搂搂抱抱?执眉抿嘴忍住唇角的笑,一本正经地撇开脸,“没什么。”
她当他果真那样毫不在乎,原来还是存着不满的。
没来由的,她觉得心情突好。
见她眼底浮上的笑意清澄,沐羽檄有些心虚地干咳一声,只是手指仍固执地夹住她袖角不放——“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三年除了我和小纪,你从来都不曾让人随便近身。”
低头瞧瞧他仰脸赌气样地巴巴看自己,执眉目色浅浅眷眷,轻拍他头,温柔如长姐,“别胡思乱想,那孩子不过很像一个人而已。”
“谁谁谁?是谁?”沐羽檄倾身凑过脸去连声问。
轻眉一皱,素衣的女子仔细看他眼中每一点亮光,仍是无论怎样试探都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忘了。”眉色如远山晦暗欲雨,执眉轻轻挽袖摇头,“很长时间以前的事,就算记起也无用。”
“你呀,什么时候才能着急呢?”沐羽檄拧起五官,几乎皱成一个麻花。
被他逗得抿嘴一乐,执眉转身又倒了杯暖茶递去,自己坐在一旁,“你认识那孩子?”
“认识?”沐羽檄小口啜着茶,闻言抬头露齿一笑,脸翻得比书快,“谈不上认识,好歹他也是沐王爷身边的人,见过几面而已。”
“就这样?”语气里藏着浓浓的怀疑,执眉斜斜扫去一眼,却不知怎么看到墙角花瓶里插的数根干枝,神情乍变——
胡杨树,胡杨树。
连日以来心底忽浮忽沉的不安终于破茧而出,似曾相识的寂灭如锋锐的刀头在胸口划过,疼到入骨七分,耳边风声如雪,那面色如生的头颅再次从眼前一闪而过,又忽地碎成了落落尘沙。
到底是什么呢……明明记忆中的一切都丝丝入扣,可为什么她却还是觉得少了什么……
“小眉子?小眉子——”
沐羽檄不经意一个抬眼却见执眉缓缓靠倒在桃木椅中,墨染的双瞳如落尘明珠,明明只是那么一瞬,却又染上哀艳的空惘。
顺着她临闭眼前的一刻望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额心的缭乱刹那间如雪如霜,不知名的酸涩聚在眉心,也只有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他眼中才会有落雪般的寂寞。
似是迟疑了片刻,修长的指节极缓地挑起执眉鬓边墨发,落在白皙的额上,像在找什么一寸一寸抚过,突然,停住——
轻轻擦过指腹下微凸的痕迹,轩眉轻跳,眉梢上挂的茫茫皆被恍然替去——
原来,如此。
就是因为这个吗?就是因为这个她才始终记不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
就那样僵着脊背探着身愣住半晌,只听一旁寒烛“嗤”的一声吐毕红焰,原本便不甚光明的殿内霎时黯下,沐羽檄回神,方欲重寻火折时忽觉有衣袂翩然擦过耳边的猎猎,目色乍沉,返身为椅中的执眉随手盖上一件披帛,蹑足潜到门边,侧耳细听——
“这时她是不会醒的,你又何必这么小心?”
有风行止水的男声在殿中巡回,沐羽檄诧然回头,看见有清冷如月的一袭白衣笑眯眯立在执眉身后,于是微微眯眼,“阁下是……”
“贺兰。”男人极轻地点首,“阿眉的保护者之一。”
“保护者?”沐羽檄不动声色地蹙眉。
“对,保护者。”贺兰笑得淡然,“有时也喜欢给人算卦。”
算卦?沐羽檄仍拧着眉望他,忽而福至心灵,神色乍冷,“那日兴隆酒楼——”话说半截,忽而噤声。
“不错,那是我。”贺兰的声音高洁空明,“我此番来,是告诉你莫拖累阿眉,你既当初将她卷了进来,就应当尽早放手,这次本可以一了百了,你又为何跟过来?”
他言辞咄咄,沐羽檄撇过脸,面色生硬如刀刻——
从认出她身份的那一天开始,他为了将她送出帝都绞尽脑汁,可偏在想到此生再难相见的时候,那份愤怒与不甘直要压过一切理智要将她留下来——他用送佛送到西来安慰自己,对自己暗说只要看到她在这边一切无碍便能安心割断两人之间所有牵连,可实际却比想想,要难上万倍。
贺兰观他阴晴不定的眼,淡笑,“你又知她为何昏倒?因为她碰了根本不能碰的记忆——就好像现在,只要一想起,脑子就会大乱。”
一句话正正戳在心上,沐羽檄将五指张了又拢拢了再张,半晌,在昏暗中静静凝视执眉睡得餮足的眉眼,苦苦一笑,透着几分入骨的通明萧索,“到底……怎么了?”
“再聪明的人,也有看不透的时候。”贺兰一瞬间竟笑得有些讥讽,“她会那样痛苦,全是因为你。”
“我——”霍然抬首,沐羽檄纵被华妆掩去过多的表情仍是遮不住面上震惊。
“那日六皇子拿她要挟回纥王,她问你在何处,六王子不知你已走,便拿了你为脱身而造出的那颗假头来激她——被我们救出来后她用了三天才哭出来,甚至还用头去撞桌角,若非我们发现得早,只怕这世间早已没有墨执眉此人……”
贺兰一字一句说得缓缓,手轻点在执眉额际,那女子微颤的长睫立时安定——“若你能放弃这些年策划的一切,我便能放她随你。”
“不……可能。”咬牙,沐羽檄说得含恨。
“那……”贺兰看一眼灯影里怔忡而立的人,未言罢便一晃不见,沐羽檄却像没有察觉一样,低颔,垂首,忽而苦苦一笑——
罪魁祸首是他,千刀万剐也该是他,这肮脏的身子和灵魄早在多年之前就该灰飞烟灭,可为什么老天爷不降罪于自己,反而要从这人的记忆里抹去一片空白?
原来你对我最恶毒的惩罚,不是让我死,而是让我此生唯一在乎过的人独独忘了我。
“……不公平……不公平……”
抵不住断然压下的挖心裂骨,那种重山倒海的感觉便如天塌地陷的一刻提前到来,几乎能听见多年以来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的那一瞬间、无数尘埃扬起的碎裂——
原来所有的一切,早在多年以前便被任性地在冥冥中决定了,只他却还天真像傻子一样以为自己能扭转一切——
自年少那场大变之后,男人第一次向人跪下,趴在她的膝上,脆弱得像个孩子。
“倘若……此半生注定是我欠你,那么这十年你缺陷的一切,就都让我用命来偿……”
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黄云紫塞三千里,此夜又沙风。
回纥的皇宫自是没有帝都气派,却也高高低低的不乏砌山布林,多年前被烧毁的冷宫一角一直未再重新修葺,就任着杂草藤蔓七七八八地生了满地,虽临着正得王宠的二公主寝宫,这里仍是鲜有人过。
夜色如墨,霍地被一抹艳红刺破,有衣袂翩跹的声音由远及近,终落在一片空地之上。
“容姨。”
自暗处踏出一袭乌衣,碧眸如海,走近女子。
“你怎知道我‘住’这儿?”红衣的容华见她,毫不意外地耸肩。
执眉不置可否地回她一个笑,“我自是晓得容姨手段,混在车队中跟着过来对你来说不过末技——”
“啧,我讨厌看得透的孩子。”容华撇嘴,忽然扔去一物,“喏,你托我查的消息,我已经查到了。那小子当真不简单,背了杀母之仇居然还能安安心心在敌人眼皮子地下开妓馆,招摇过市,也不怕被认出来——”
“要是我,兴许也是同样的做法。”执眉打开锦囊,借着隔墙黯黯灯光粗看两眼,如当初的沐羽檄一样,没有意外,“他想要报杀母大仇,这便是最好的掩饰——倘若我同他一样聪明,兴许这会儿就不会在这里。”
隐姓埋名,只为最终那惊人的目的,她一直以为他不过在玩一局棋,却未想到这盘棋最终的胜利品,会是整个锦绣江山。
容华微微蹙眉看她,“你既然知道,就乖乖留下吧,在这里起码你是公主,在帝都你不过是他路绊。”
执眉闻言反笑,“容姨,你可否听过一句——承君一诺,执此一生不相负。纵然我会扯他后腿,却不会躲在天涯海角的某个地方天天等着他大捷或大败的消息。容姨也是爱过的人,应该明白。”
一句爱过,轻描淡写便掩了所有心思。
她就是这样的人呢,没有办法了。
所有的事情,都喜欢自己藏在心里慢慢去化解,等到一切疑团都逐渐解开,她方后知后觉懂得自己心思。
所有不动声色的担心,焦虑,害怕,失望……皆是起源于那个心思,也到此刻都有了解释。
雨滴石穿,像小溪汇成大江,奔腾入海,这一切在她这里却是无声无息的过程。
容华抬头,直直地望着夜色中墨眉淡淡成画的姑娘发怔,忽听她犹犹豫豫地开口:“容姨,你告诉我……在你们把我救出来之前,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略一敛眉,容华榻上几步细细看她表情,“你这是怎么了?”
“前两天,我又昏过去一次,好像忘记了什么一样……你知道吗?”
见那姑娘用一双透了希冀的眼直直地望着自己,容华庆幸夜里她看不清自己表情,宽慰地一拍她手,轻笑,“怎么可能?你就是太累了,别胡思乱想。”
有些事,是容不得外人插嘴的。
“这样吗……”执眉低头,心里轻叹,忽然从原先那张笺子底下又抽出一张纸,方扫了两行便眉目遽震——“这是……”
“你老早之前拜托我找的东西,总算给你找到了。”容华解释,“鸡心罗——从波斯传入的秘药,含了蜘蛛、巨蝎、飞燕草、一品红和黑合欢的毒,药性邪门,自古就是波斯皇族从不外传的秘物,我也是无意中听商队提起,只时间仓促无法查到更多。”
“这么多毒混在一起,他又为什么能活到今天?”执眉皱眉,瞄一眼最后一行以浓墨写下的四个蝇头小字——服者,必死。
容华手卷缎发低道:“鸡心罗是这世间最奇特的毒药,有人即亡,有人数月暴毙,有的可以延续几年才衰竭而亡,全看用量多少,是与食人精血的巫蛊相通又不全一样。三年前你在街上遇到那小子,就是毒发最厉害的那次,若不是你用气力护住他心脉……”抬眼瞄一眼她,容华住口,不往下再说。
“那……”执眉眼神幽明不定,有浮茫的秋色肃杀,“解药……”
容华少见地叹气,摇头,“你问我,我也不知。像他这样病入膏肓的,能撑上三年到如此,已是神迹——”
忽然将那一纸薄笺捏在掌心,攥得那样紧,便好像要抓住千里之外那人随风欲去的魂,执眉抬头忽问:“你说,是波斯皇族从不外传的秘物?”
难道当初下毒之人,会是……
深深望进她眼里,容华半晌霍尔无奈摇头,“本是想让你知难而退,你怎么——”
话未说完,便听园外有沙沙的脚步接近,两人一惊,一齐悄然无声地退入阴影,宁神屏息——
“为什么要在这里?”交叠的脚步声停在废墟外,寂静的夜里听得头顶有轻风呼啸,送来沐羽檄犹如清风入怀的声音。
另一人开口,却是自那日再未见过的回纥王图巴斛——“相传这里有千瑚的‘亡灵’,怨气极重,就算她现在回了来,一般也是没人来的。”
“那么……你要对我说什么?”沐羽檄负手身后,歪头笑笑。
“为什么来回纥?”沉默半晌重新发言时,语气里竟染上了一丝怒意,“帝都那边局势随时可能有变,你身体又是这样,怎么就轻易决定过来?”
“就是因为一切大好我才敢过来,否则你以为——”
“你别用这话糊弄我!”图巴斛一把抓住他肩,却在感觉到手心嶙峋的触感时又匆忙松了手,“——怎的这样瘦?”
抬手轻掸肩上他触过的地方,沐羽檄语气温存,吐字却凌厉无比:“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我虽成了半个废物,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以为这世上有几人拦得住我?”
图巴斛凝视他微翘的唇角,无奈一叹,摇头,“我是不行,可是千瑚呢?你也能不顾她这么多年照顾你的心血跟着横穿千里大漠?你还是太过任性……”他上前一步便要伸手,却被沐羽檄冷冷避开——
“别再碰我。”
尴尬的一只手在半空僵了半晌,颓然垂下,图巴斛眼里映着他紧咬下颌的侧颜,眼里有不舍,“你还是……记着那事?都过了十年,你我也都该——”
“我只知道,你是‘那人’的儿子。”沐羽檄一字一句语如金玉相击,像是从牙缝之间狠狠挤出的数字谶言,掺了多少恨与过往,却始终无法放手让他们成烟。
“你这是何苦?”图巴斛低低一吼,几乎将眉尖拧在一起,透着抹深切的痛,“他都已经死了,你还惦记着那些事情做什么——”
“如果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事,那恕我不奉陪了。”沐羽檄冷冷打断他的话,似是连多看他一眼亦是嫌弃,拂袖转身举步,听到身后那人的一句话又定住——
“我已经决定将千瑚远嫁。”
方迈出一步的鞋踩在地上似是扎了根一动不动,沐羽檄半张脸都埋在暗影看不真切,图巴斛亦负了手不顾他是否在听径自说下去:“波斯王新死了王后,若我将千瑚嫁过去,不仅她后半辈锦绣富贵,来日江山易主,有了这层牵制,波斯那方已是不成问题。”他一停,仰面望空,“虽然千瑚是我最疼的妹妹,可她更是皇族,既是如此就有必须履行的义务,我想你应该最清楚。”
毫无血色的唇一颤,像是说了什么,沐羽檄突然回眸,意料之外地展颜一笑,竟像冷冷的空中绽了无数黄花,星星点点——“我只是把妹妹还你,你要怎样处置她,不关——”
“沐羽檄。”身旁似是无边无尽的黑夜乍然被一道女声划破寂静,尖冷锐利,图巴斛诧异回头,看见那一袭淌着水色的乌衣翩然现于沉沉夜光之下,手中空无一物却好像握着三尺青锋,幽碧的眸凝成了同夜一般颜色,带着浑身的冷煞步步逼近——
“你敢说完那句话,我便杀你。”
开口,便像有利刃架上脖颈,森森寒意入骨。
沐羽檄竟似早料到她听入了一切,不显端倪地对她招手,一如平常,“小眉子你怎来了?”
执眉没有回话,眉骨却渐渐软了下来,那男人的轮廓也被花馥酒郁薰得渐渐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依旧犀利明灼,一如昔日风满楼中盛绽的木樨花,艳艳灼灼就是开到天际也不休。
谁都没有说什么。
谁都不需要说什么。
他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她知道了什么。
天地间似乎就剩下了相对而视的两人,目光如藤蔓绵长,于空中相撞便像盘根一样纠缠得紧紧,至死不放的窒息扼在喉间,眼底映得只有对方的容颜,自此世间再无人能插足半分。
再怎样深藏的心思,亦不过是红炉点雪般轻易便看穿。
不过又怎样呢?
兴许是多年之前的认定,月晕础润既动,一切便再也回不到繁华伊始的模样,任凭这世间浮花浪蕊朱朱白白,她却心甘情愿只选那一株木樨。
“我知道了。”半晌,她率先发话。
“知道了什么?”
“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一切。”
出乎意料地,沐羽檄眉间竟浮过苦涩——“是吗?”
执眉无言望他,听他重新开口:“一旦入了魔障,便再也退不得。就算是这样,你也确定?”
“——皇兄。”双眸望着那雪胎梅骨的男子,执眉口中低唤,却是向着图巴斛,“恕千瑚无法从命远嫁,只得以死相谢——”
三日后,百姓集在街边对自皇宫出发的浩大队伍指手画脚,谈论着那位刚刚失而复得却又香消玉殒的公主,看那白花黑柩,一路挽歌。
然城门外的风沙漫天中,却有另一批人马正要上路——
“我等你的消息。”
一身明黄宫装,图梅雅的声音在风啸中依旧妖娆,盯紧了沐羽檄、一字一句迸得铿锵:“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却见那一身回纥装的人熏然淡笑,对自己挥手,随着车队隐在茫茫黄沙。
史书载:回纥图氏二公主千瑚,母为中土废妃墨氏,诞于魏乾丰二十三,卒于开启十,年贰三。
寥寥笔墨落尽,自此世上再无千瑚。
魏,开启十年初秋,大变初露端倪。
十月十七,沐王府传出消息——
正午时分,太阳正炙,街上的人却丝毫没有减少的趋势,一辆马车走走停停,年轻的车夫抹抹额上的汗,不耐烦地皱着眉。
“我说小眉子,你认识一个叫贺兰的人吗?”车内燃着袅袅檀香,执眉面对车门盘膝阖眼静坐,身后的沐羽檄却没骨头似的拿她后背当枕头软趴趴地靠着,一边学旦子哼不成调的小曲儿,忽然问。
“贺叔和容姨是我舅父朋友,容姨是舅母的亲姐,他们受舅舅之托照顾我,就是如此。”
“搞什么……折腾半天原来是你认识的……”沐羽檄嘟囔,却闲不住一刻,不过一口茶的工夫又兴致勃勃开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跟你去回纥?”
“……”这次身后的人却没声。
“小眉子——”拉长了尾音又拖过她垂下的袖口猛拽,沐羽檄似是不得到答案绝不罢休。
被拉得连放在膝头的手都差点掉下,执眉被他这样叫亦是无法灵台清明,按按眉心猛地侧身,居高临下眯眼看他猝不及防地躺倒,龇牙咧嘴——“是猜到一点。”
沐羽檄几乎将五官拧到了一处,揉揉磕疼的后脑勺委屈飞去一眼,“亏我还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不过当时你的样子真的是好拙,若是小纪知道了铁定会笑得跌跤!”没等说完,他自己就先捂嘴偷乐。
执眉却不理会,缄默半晌轻敛娥眉低笑,“倘若你会像我那般绝望地期盼,想必会比我更夸张。”
那时毡帐中的每一夜,她都会管不住自己的思绪想到这人会不会下一刻就笑吟吟地出现,然后告诉自己他来接她回家。
虽知是不可能的事,她还是忍不住。
抬头,见沐羽檄怔忡瞧着自己,执眉又带了些自嘲地一哂:“不过,你去回纥,定是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比如皇兄,比如你的‘大事’。”
两片桃花似的唇瓣一动,沐羽檄生生将冲到舌尖的某些话咽了回去,抬臂想去握她手,车门却忽被拉开,露出寄生的脸,竟透着焦急——
“公主,我刚刚听旁边有人说——二夫人小产!”
云影铺地,沐王府侧妃院中重绿叠青,满塘清荷却掩不住自屋中传来的药味。
忽然外面脚步声凌乱越发接近,紧闭的门一下子豁开,从里面箭步冲出一个修长英气的男子,眉间难掩重重怒气对一旁胆战心惊的侍女说:“告诉外边让他们滚,夫人尚在休息哪里容得他们打扰——”
“他们不行,我们总行吧?”
有悠然似从九天云霄外的声音随着一素一锦两抹人影轻飘而至,沐王定睛,怒意骤敛——“墨姑娘,你怎么——哎,不管那个了,你来正好,陌娘她——”
“我知道,王爷放心,这两天我都会来府里陪她。”执眉阴着眉色对沐王匆忙点首便迈步而入,留两个男人相对立于房外。
“你们都退下。”沐王挥手,待得院中只剩二人,才敢自眉间露出一抹倦怠,“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是为何……明明前日还好好的,怎就——”
自听了这消息沐羽檄额心的细褶就从未打开,低低一叹,按上他的肩,“你们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
只他明白,陌娘的身子,早已到了极限,这几乎已是最后一次机会——
沐羽檄眼中忽精光乍现,像被风呼啸着击中想起什么,“我去看看她。”快步抢入房中,被浓烈的药味刺得狠狠皱眉,第一眼,看见的是趴在执眉肩上哭得柔肠寸断的苍白女子,丰腴的身子竟像秋叶般单薄瘦削,分离不过两月,却像隔了数年。
见他进来,执眉侧头,微微摇首,眼中尽是凄惘。
心中某种不祥的感觉越发浓烈,沐羽檄强行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