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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题罢红窗歌缓缓,听来青鸟信沉沉

“皇上驾到——”

一身耀眼的黄袍玉带被拥簇着自回廊迤逦而来,于房前停下,问一旁面色不豫的沐王:“怎样?”

沐王甩袖跪下行礼,摇头道:“陌娘身子原本就虚,这次小产,只怕……”

“朕说什么来着?”开启帝冷冷一哼,“这种女子于你连提鞋都不配,幸好当日你未将她立为正妃,否则便是让我大魏皇室贻笑千年!”

一句话说得屋里屋外人人面色皆变,只沐羽檄眼神阴晴不定地背过身去,负手立于开启帝看不见的窗边。

“皇上……”

“你不用再说了!今儿个朕来便是要替你休了这女子,你堂堂一个王爷,要怎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单守着——”

“皇上,恕臣弟无法苟同!臣弟一生只愿与陌娘为伴,他人休想再嫁王府!”沐王忽然挺起腰板,直勾勾地望进开启帝眼中,亮得炙人。

“大胆!”开启帝闻言动怒,侧头一挥手,身后立刻出来数个人高马大的御林卫,“你们进去,今日就算拖,也要把那女人给我拖出来!”

“皇兄——”

“是!”

沐王大惊,一个箭步横在门前,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厮打间逐渐落了下风,终是被三人捉住制在一旁,眦目欲裂地看他们一股脑冲进房中——

一阵更加仓促的激斗声,然后所有入屋去的黄甲侍卫竟被一个个扔了出来,摔在地上来回翻滚呻吟。

“谁?!”开启帝惊疑不定地看那一地痛得打滚的侍卫,扭头厉声喝问。

“昏君。”

有冰冰凉凉的女声自门内一片寂静中拔起,有眉眼如烟的女子着了一身乌衣缓缓而出,如沧海遗珠直到现在才怒绽华光,只语气中的轻讽寒如霜雪。

她冷冷地看他,双唇微张再重复:“昏君。”

锦袍的男人却是像见了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般,将她死死锁在眼底,竟对那句“昏君”充耳不闻——“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再次凉凉扫去一眼,执眉后背挺得笔直,毫无行礼的意思,“这红尘之大我随意来走,不关皇上何事。”刻薄得竟似换了一人。

“小眉子。”身后忽又有人轻唤,沐羽檄负手踱步而出,对开启帝默默行了礼,“皇上,我这丫鬟无遮无拦,你……您别见怪。”

开启帝负手冲面前一反常态跪拜的风满楼掌柜皱了皱眉,再抬眼看看僵着一张水颜的执眉,微微动唇似是自己对自己说了什么,冷眼扫过沐王,甩袖,竟一言不发转首走人,临去之前抛下的最后一眼,正巧不巧被抬起头的沐羽檄望个正着,有更加不祥的预感自心口蔓延开来。

这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一眼的深意未藏多久,就在沐羽檄携执眉回到风满楼的第三日上,圣旨到。

“先说好,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掺和。”

檀楼院中第三次将进来送茶的小纪推出去,沐羽檄双手环胸斜坐在椅中看执眉将一柜一柜的医书摆上,凤目一转,尽是不知味。

回眸轻飘飘望上他一眼,执眉宁和一笑,不露端倪,“以前是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自是要帮你。”

“可我不用你帮!”沐羽檄轩眉一皱怒气沉沉,托腮眼望窗外,“我在帝都这些年什么都计算好了,这当口儿你进不进宫去当那个什么劳什子‘纤妃’都于我无异!你以为那人是那么好骗过去的?”

“一个连自己亲生弟弟都认不出来的人,只怕不会多精明。”执眉唇弯盛着抹淡淡的嘲讽。

“那是我自小离家,又画花了脸他才认不出来,你以为你——”沐羽檄真想撬开那女人的脑壳看里边是不是和了水的糨糊,怎的会这样糊涂?

“我又怎样?他不过看中这副皮相而已,这是我自己愿意,你不必担心。”

“可我不要你去冒那个险。”身后有沐羽檄闷闷的声音。

“你真的不用担心。”执眉加重语气肯定。

一直不肯停嘴的那人忽然收了声,院中有暖风忽起卷了一地夏华飞漫,飒飒的声拂过耳边,下一刻便跌进一个冰凉的怀抱——

“你个傻姑娘,怎样才能懂我的意思……我不是‘担心’,而是‘不想’。”

沐羽檄带些无奈的低叹吹在耳畔,蒸得一双纤巧的耳垂红红,执眉一双碧瞳空白了瞬间,又覆上他揽住自己双肩的手,“我知道你不情愿,不过你真不用操心我。”

沐羽檄哭笑不得地掰过她的身,逼近她的脸直到不能再近,眸中隐灼华,“煞风景的女人,你真笨得可以。”

“……”执眉蹙眉细细看他,不明白这人为何会突然骂她,直到有湿湿软软的唇压下才想起挣扎,小擒拿手却不敢当真加在他身上,更何况那人不知何时紧紧箍在她双肩将两人之间压得只隔了两层衣料,想点他麻穴却冷不丁感觉手脚甚至头皮都在发麻,异样的感觉骇得她连动都不敢再动,索性认命地闭上了眼任一尾灵巧的小鱼撬开自己唇齿——

“我这颗心,难道真要剜出来喂你吃下,你才能懂吗?”

他终于放过她的唇,却仍不肯松开她的肩,固执地像个不愿撒手的孩子一样拼命抱着,带着几分怨怼地怫然叹着。

执眉眨眼,亦不知是明白抑或不解,眸里的神色乍阴还晴,半晌,反手拍拍他瘦削的脊背,眼中的笑意深重如海,“我知道,所以我更要这么做。更何况那宫里还没有多少人能拦得住我——”

“不要!”沐羽檄摇头,埋首在她颈间,“就算你家那个什么贺叔在你身边保护我都不放心!”

“那个什么贺叔?”执眉被他逗得一笑,继续温言宽慰,“我保证,一有不对就立刻回来。”

“那……我也不要你去。”沐羽檄嘟嘴,抽开身刚想说什么,胸口却血气上翻,唇齿间腥甜一片——“咳咳咳!”

执眉面色鄹沉,点他颈间胸口三穴止住涌血,再拿过一旁落梅丹急急喂他服下,握住他手以气护他心脉,缓缓在床边坐定——“你别再激动,这身子受不了几回激的。”

沐羽檄生生地咬着下唇,如溺水之人握着她手殷殷切切:“在我没恢复之前不许你走,皇宫若是来人催统统让小纪打发回去,实在不行找王爷替咱们挡着,总之就是不许你离开半步……咳咳!”

连忙为他盖过被子,执眉眉心的忧忡氤氲成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我知道我知道,总之我就在这里陪你一步不离,等你好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我就是不许你……走……”说着说着一片倦意浮上,沐羽檄瞪大了眼似是惊觉什么霍地望向她手中攥得紧紧的落梅丹药瓶,更希冀地去抓那个逐渐模糊在眼里浮起的朦胧中的女子,却怎样也再触不到——

直到他沉沉睡去,执眉才轻轻抽出被握痛的手,望着掌中通红的指印,忽然苦笑——

为什么,总是要以这种方式离开?

有些事,真的是不可说,不可言的。

第二天,当风满楼的掌柜发了疯般在楼内上上下下寻那一抹清影,宫中的磐阙宫正迎了它的新主子——据宫女们私下议论,是有着诡异的绿色眸子的新妃。

月华侵帘,靡靡泛泛,是深宫内的不速之客。

“娘娘,您该歇息了。”有宫女在一旁为坐于云影中的年轻女子递上手巾,她看也未看一眼,只淡淡问:“皇上今晚不来吗?”

站在她身后,宫女颇为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口上却道:“娘娘不用心急,一般封妃当天皇上是不会来的,过两天自然会——”

“谁说朕不会来?”

低低沉沉的男声随着大敞的门飘入,直吓得宫女一个哆嗦,什么都不敢再说,惶恐地躬身退出,阖上门,殿里仍是两人。

“见过皇上。”执眉未起身,甚至连看都没看面前黄袍锦带的男人一眼,兀自盯着窗外院中姝姝艳艳的一丛花,神色清冷。

“这地方,你觉得如何?当初太子的母亲求了朕多久朕都未舍得给她,你一个初入宫的妃子——”

“多谢皇上厚爱,执眉不过一介民女,愧不敢当。”执眉冷冷打断他话,眼如枯井之水吞入所有落入的尘光。

“民女?”锦袍的男人凉凉一哼,眉间却没有被怠慢的怒意,“若非朕命人去查,又怎会想得到堂堂回纥公主竟然会心甘情愿假死也要回到这里——你在放心不下什么?”

执眉终于肯转头静静看他,眼中竟忽地有月色流转,却只是一瞬,“皇上多心了。”

“多心?”又是一哼,开启帝忽而用力地拽住她上臂,用力忒大,“你当朕是傻子?你一直跟在那人身边,难不成你也做梦想嫁入王府?”

执眉侧颜过去,无语。

开启帝忽然伸指挑起她下巴,“朕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你了,谁料竟然会在王府重逢,真是天命注定……”

执眉知自己可以轻易挣开,可却没有,只是就着这样的姿势仰头眼神如刃般望进他的眼,“我进宫,不过是怕你降罪罚沐王府和风满楼,并不等于真是你后宫一员。”

“你说这话,就不怕朕还是下旨斩人?”

“除非皇上自己不要性命。”执眉冷冷回应。

“哦?听你这口气,你可是还有条件?”开启帝兴趣不减地追问。

“第一,没有我允许,不得碰我一根指头。”执眉眯眼,脱开他手指将脸转向一旁,连看一眼都欠奉,“第二,不得限制我在这里的行动,第三,你不能再逼陌娘离开王府也不得再逼王爷另娶或休妻。”

“不能碰朕自己的妃子,放纵你在后宫肆意行走,更牵扯进朕的家务事,朕是该说你胆色又或是愚蠢?”开启帝闻言不怒反笑,只五官大半埋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皇上明白我有权这样做,不是吗?毕竟回纥现在只和大魏通商往来,并没真正远离兵患。皇兄皇姐早知我计划也同意陪我演那出假死的戏,你以为倘若我出了事他们会袖手旁观?”执眉异常冷静地反问,飘逸淡定,眼神盈盈。

“你……”开启帝未料她会突然以国事要挟,冷不丁愣住,目光灼灼地似是要将执眉盯到融化,半晌,忽又化成了水——

“好,朕都同意,不过宫中禁地无数,你最好不要乱闯。”

“不劳皇上费心。”执眉垂首更低,额前鬓发掩了双眸思绪。

“你告诉我,她是不是自己跑进宫去了?”

于花园中陪陌娘散心的沐王冷不丁瞧见面前气急败坏的那张脸,愣了一愣,来不及思索便点头,“这事朝中都已经传开,怎么,你不知道?”

沐羽檄此时的表情冷得足以冻上,甚至连一旁的陌娘都陌生得很,“宫中线人怎么说?”

沐王犹豫,一旁陌娘忽然抢道:“封妃当晚皇上就去了磐阕宫——”话至半截被沐王生生断掉——“不过这两天他都没有再去,你……也不用那么担心。”

沐羽檄横横挡在他面前不动如山,面色阴沉得连眉心那朵凤莲都不再妖娆,只知道空攥着手心一张几乎被揉碎的纸低声呢喃:“傻丫头……傻丫头……”

那一瞬间旧曲楼头忽然重上心尖,想起那少女笑得让人心痛的容颜,一直没有看透的事情终于明了——

风月如刀,将一切都刻得物人两非,这红尘那么脏,就算心如琉璃也会被尘埃惹上,她已不是当年回纥皇宫中傻傻叫他阿寄的姑娘,可倘若他能在一切结束之前唤她一声千瑚,她又会不会……

电转雷惊,脑中绰绰的眉形终于化成万障竹箭雨,纷然落下——

“掌柜——”

“皇兄——”

方过一场初秋雨,巍巍皇宫中灯辉清亮。

月练散乱,淌上一身黑衣却毫不透光,来人借着灯影迷茫无声跃入磐阕宫,翩跹闪入门内——无人发觉。

放下床边布幔遮得严实,将怀中的包袱尽数倒空,亮起火折,竟是卷卷医经。

“容姨。”黑衣的女子快手褪去夜行装,坐定于锦被中才轻轻一唤,有香风忽至,红衣缠绵——

“拿了这么多?不怕被人发现?”容华声音压得极低。

执眉微笑摇首,“我暗中看了这么多天,除了皇帝从没有人敢接近,想必也是无人清理的,我们今晚看完,明早我便还回去,不会有人注意的。”

容华随手抓起一本挑开书页,嘴上说得轻松却眼神严肃:“你可曾想过被发现的下场。”

“自然。”执眉说得坦然,目色亦是,“只不过在找到鸡心罗的解药前,我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你又怎想到那毒是从宫中传出来的?”

“容姨不是说过鸡心罗是波斯秘药?先帝的一个妃子便是波斯人,再加上掌柜身份,不用多想也知道当年是谁下的毒。”

抬头借着火折微弱的光亮打量身旁姑娘眉心带倦的侧脸,容华忽然一把抓住她手,掌心送力,“这两天你又没日没夜了?真不知你做这些有什么用,那小子又不会知道……”

执眉察觉有暖意自手腕上延,秀眉一振,笑意清散,“他为何要知道?”

“先说好,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不赞成。到时宫闱一换主,这些书你岂不是想看就看?何必现在费尽心思去当什么纤妃。”容华不满地轻哼。

闻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执眉霍地捻起眉心,“容姨,你有没有发现——”话说一半又突然噤声,欲言还止。

“怎么?”

“……没什么。”

是她多心吧……就算不是,那人也与她无关。

“娘娘,沐王妃来了。”

静坐窗前临画的执眉听门外宫女通禀,先是一愣,后又起身迎了出去——

“陌娘?”

“执眉!”

三步并作两步扑上来,陌娘还未触到执眉双手便急急发问:“你怎样?皇上有没有……”

“你知道我身手,怎可能让他动我?”执眉难得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反而将陌娘扶进屋中,“你身子还没好完全,怎么就来看我?”

“不是我,是……是掌柜。”陌娘向后一望,压低了声,感觉到执眉有片刻怔忡,轻轻一压她手臂,“掌柜在你走后天天都来王府打听消息,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你——”

“没什么,毕竟这三年我都一直陪着他,这样一走,难免有些不适应。”执眉笑笑,挥手遣退屋中侍女,返身关门。

雕花窗棂,红罗斗帐四角香囊,房中数不尽数的珍花奇宝,足已看出此间主人圣眷之重。

“执眉你……过得不错。”陌娘默默看了一遍屋中摆饰,回首轻轻一笑。

不动声色地隐去眉间细痕,执眉不以为意地一笑,“他们准备得怎样?”

陌娘微微低头看着双手,摇头,“我进宫就是为这事。”她伸手,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数字,执眉一惊,抬头——

“初十?这么快?”

“快?”陌娘温媚一笑,眉梢竟皆是喜色,“掌柜筹划几近十年,你不知道罢了。”

“倘若被发现又怎样?”

“执眉,你怎么还是想不透?现下朝中上上下下皆是我们眼线,只待掌柜和王爷登高一呼,这天下江山便要易主了。”

轻将桌案上墨迹尚氤氲的纸折起堆到一旁,执眉听此话半晌不答,轻轻扣着檀木桌面,低道:“你回去,告诉掌柜一声——若是宫变之****还在宫中,东宫旁的涣经阁,他说什么也不能动。”

“涣经……阁?”陌娘疑惑蹙眉,吊眼细细瞧,似是琢磨出执眉眼底凝重的颜色,了然点头,“明白了,我会转告他。”

“陌娘。”背对她,忽然出言,执眉将脸埋于云影,“你是何时知道……他有这心思?”

陌娘头也不回地说:“从一开始,从他初建风满楼我便跟在他身边。”

“你们以为天下百姓会跟从?当今圣上虽然平庸,却也没有什么失德之处……”

“无失德之处?”陌娘轻笑,娇媚入眼,“你当湖广两省百姓为何起义?朝中拨出的百万两白银一层一层剥下来,到百姓手中早就不剩几子。皇帝软弱,臣子自然昏庸,既然朝廷不给他们活路,他们自然也不会给朝廷活路,掌柜乃天潢贵胄,隐姓埋名数十年就是为了报仇,都走到了这步,就算那人没错,也得给他逼出错来!”

一句“逼出错”,说得执眉眉楷一颤,一时间竟不知该回应什么——她又何尝不知,朝斗党争向来残酷至此、将天下百姓当作棋子推来搡去,只因上位者一己私欲,但那个人……那个人又不该拿回自己应得的一切了吗?

罢罢,她向来便是浮云野鹤惯的人,懒得管、也管不了天下人生死。

“执眉?”陌娘在身后试探地碰碰她肩,执眉猛地回头,面色苍白地笑笑,摇头,“我没事,你走吧,别让人起疑,就把我那话转告掌柜便可。”

狐疑地看她,陌娘又切切叮嘱了许多,这才独自寻着来时的路回去,却在远远见到巍峨宫门时忽地犹豫了一下,回首觐望身后磐阕宫的方向,猛然转身,微垂的眼角顷刻洒满浮恨——

——你进宫,看看她如何。

——执眉的能力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有事。

——就是因为是她,我才不放心!

你这样担心,她若不死,岂不是对不起你……

是夜,九重深闱格外静谧。

有黑影翩如墨迹无声划过天幕,腾挪飞掠,轻盈落在东宫旁的一方颓败院里。

此处,涣经阁。

轻轻推开紧闭的门扉,一身夜行衣的来人绿眸熠熠,手脚飞快地将怀中大叠医书送回原位,又紧跟着再抽出数本放入怀中包袱,轻巧熟练——

涣经阁,既是那人叮嘱不能来的禁地,便定藏着他的某些秘密,只要她能从这些书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那么兴许……

在暗中想起那人仿佛浮香的浅笑,执眉亦是忍不住莞尔,强行敛了神开门四下望望,没有注意到周围诡异的宁静和转角处露出的衣角,裙裾如风般再次腾空而去,仿佛不曾来过。

花气轻红,树影婆娑,皇帝在御花园与新封的纤妃共赏秋菊。

脚边有曲水流觞池,池畔芳艳,衬了执眉一身素衣,清雅高洁。

“这半月来可还习惯?”一旁有宫女捧上新鲜的枣糕,开启帝随手拈起一块递给执眉,她却冷冷看他不伸手接过,语气亦是淡然。

“多谢皇上关心,还好。”云鬓浸墨,眉眼如霜。

“朕听说你虽要了朕的允诺,这几日却足不出宫,都在干些什么?”

“快到家母祭日,我在为她作悼亡诗。”

“哦……悼亡诗吗……”开启帝喃喃,收回手将枣糕放进自己口中,双眼锁住执眉,目光深刻得似是要从她眼里生生挖出什么,明明厉厉。

执眉也未接话,就那样微微垂首坐着,坦荡浩然。

“朕今日已下旨封你那个‘姐妹’为沐王王妃。”两人沉默半晌,开启帝忽道,然后看见执眉眼中陡然耀跃的明光,又再凉凉一笑,面色暗沉,“受你恩惠的人,兴许到头来并不会感恩。”

执眉闻言抬眼睇他,“皇上何意?”

那男人仍是一面的阴枭,忽地长身而起,却在执眉耳边莫名落下一句——“朕答应你那些条件,却不是纵容你在朕背后做动作。”

望着那个飞扬的背影洒了一路的凌锐而去,执眉再也忍不住将眉间缓缓堆起,机锋毕现——

星河天悬,红蓼落檀香。

“皇帝知道有人造反?”

容华依旧如期而至,坐在窗边接着浅浅月色翻着手中医卷,闻言抬首看向执眉,后者却抿着唇,眼神如秋菊肃冽。

“只是大概,我不确定,但他定不是被完全蒙在鼓里的。”她翻过一页书,“而且我今日见他,发现他比几天前又瘦许多,一直握着暖玉,明明就不凉却穿了三层,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涣散,鼻息不稳,倒是有点像……”

“鸡心罗。”容华沉着眼接下她未完的话,揉揉眉心,“你是说他也中了鸡心罗?”

“我不确定。但看脸,是一样的。”执眉低头径自道,“既是下毒之人,他中了此毒定是要来找解毒的办法,这几****暗中观察,发现他几乎每日都去涣经阁,所以我才更肯定有关鸡心罗的解药在这……里——”说着说着,竟看着手中一页静了。

“怎么?”容华奇怪看她,起身过去越过她头顶一瞄,蓦地喜动颜色,“鸡心罗解——”

“……这几样药材虽然难找,可也不是不可能的……容姨!”执眉霍地一个反手抓住容华手腕,仰头望她双瞳如缀满了繁星,“你去,把这本书送去风满楼,就现在,让他速配解药,快——”

话未毕,窗外的夜却忽然亮了起来,有甲胄兵刃的铿锵和呼喝——“包围这里,一个人都不要放走!”

红衣的女子眯眼,眼角迸出万般凌厉——“那皇帝连自己的妃子都不放心?”

“他早知我进宫并非因那一道圣旨,我却未曾想到他会如此之快——”执眉似是早就料到会如此,曜如青莲般浅浅一笑,仍是拉住容华不肯松手,“容姨,你别管我,回去帮他,事已如此我也无法再劝什么,就让他……少杀生吧。那么多孽,到头来终是要他来偿的……”

“你在说什么?你自然是和我一起走!”容华皱着眉眼拉她起来,未想执眉笑着摇头,松开了手,“我若走了,他便立时先下手为强铲除风满楼,掌柜他们还需三天才能准备好,不能就此前功尽弃……”

屋外的嘈杂越来越大,有沉重的脚步声越发接近,门被大力叩响——“娘娘,请开门!”

“容姨,你去吧,等到事成后再让他来找我,去吧……”

容华心知她说得句句在理,可要就此抛她在这里又千百个担心,生平第一次迟疑犹豫,思忖片刻狠狠咬唇,握紧手中那本救命的书,伸手摘下执眉脑后一根素钗,凝眸深深望她一眼,一字一句迸得凝厉:“你等我!就算他不来,我也一定会救你!”

执眉微笑送那身红衣自后窗一跃而出,外面丁丁当当响了一阵,边听混乱的呼喝边将微乱的头发绾好,落座于床边,散了一榻的书亦不费心去收拾,就那样如瘦削的剪影般静静坐着,直到紧闭的门被人大力撞开,流光淌入,映耀得屋外不夜天——

当初那句再见,她还说得真是时候。

人,有些时候说了再见,便是真的再也不见了。

“墨执眉,你果然骗了朕。”

自屋外火光中有男人大步而入,金冠龙袍,眼底不知是怒是悲地逼近执眉,目色叵测。

“皇上早就知道我进宫为何,只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谈何欺骗?”眉黛如远山的女子笑迷人眼,云淡风轻地反问。

她做的事,向来便是由不得害怕,她亦没有怨言,便如当年的母亲一样,冷宫弃妃,满脑想的却全是怎样把女儿送走,自己却甘愿一生一世留在那个皇宫荒芜处,就只为守着一个人而已。

这份心情,她现在终于彻底明白。

墨执眉,你后悔吗?

不,没有。

自袖中滑落的药瓶冰冰凉凉,她面上始终挂着缥缈的微笑,在开启帝震惊的眼中吞下指间朱红药丸,额角的旧疤忽然疼痛欲裂,忽听耳边有人转轴拨弦,绮陌香尘过眼一场风烟,唯有旧时埋在记忆深处的那张少年的脸忽然浮现,数尽流光水月,袅袅天涯——

“寄……”

相逢且尽,似笑浮华,唯天下,尽数鸳鸯白头,陇云踏遍,难画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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