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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半世浮萍随云水,生怜玉骨委尘沙

魏,开启十年秋,帝都局势动荡,江山巍巍。

十月初十,两广官兵扯起第一面造反大旗,数万百姓相随。

十二,淮鄂两省呼应。

十七,洛阳兵变,洛阳总兵顾城辉被杀。

贰一,关外出现两万回纥大军,玉林、秦城两关守将倒戈,自此西面无险可守。

谁都没有料到,不知不觉间,那样一股庞大到令人畏惧的势力竟渗透了几乎各个衙门,甚至帝都亦不能幸免。

三日内,连死五名三品以上大臣,然而无论大理寺怎样查,都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甚至连那支渐露狰狞的队伍,都不曾露出过马脚,甚至连统领是何人都一无所知。

暴风眼,便是尚且平静的帝都,除了沐王府中接连有几个下人失踪,一切如常。

“掌柜,御医房有人来信,一切都安排妥当,碍事的人也早去阎王殿,只差你登高一呼。”沐王府的西客房前,有惊鸿的身影翩然而至。

靠窗有人披了一肩雪白的狐裘,妆似牡丹,素白云袖清清霍霍,正伏案低头写着什么,见陌娘进来,连笑都拾不起来——“还是没找到?”

陌娘凝着眸睇他,又撇开了脸去不想说什么,只是无言摇头。

“是吗……”沐羽檄咧嘴,似叹非叹,“已经整整十三天了呢。”刚说完,肩膀剧颤,咳得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一般,却硬是撑着连看落梅丹一眼都欠奉。

墨执眉,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私了?任性地进宫,又任性地消失,只让人将一本什么都不是的书带回来,说什么“天下苍生”……这样的我,在你心中还算什么?

有一瞬间那男人笑得锋芒毕露,甚至连房中袅袅樨香都变得如箭矢疾雨——你不是说过要治好我的病,就算你找到了解毒的办法,只要你一天不回来,我便一天不会吃任何药,我要让你后悔你的任性!

“掌柜,你好歹吃点药,这样咳下去真会一发不可收拾!”陌娘看不过去低喊,一把抓起瓷瓶倒出药丸便要往沐羽檄嘴里送,却被他一个翻掌打出去——

“吃什么?我还好好的,她说还有好几年可活呢……”他寒寒轻笑,疲怠地阖眼挥手,“你去吧。”

拼命地咬着下唇,陌娘忽然眼圈涩然地一跺脚,转身飞奔而出,沐羽檄在椅中渐渐止了咳,睁眼,霍然发现身边竟不知何时站定一个人影——

“你这样一意孤行,不是辜负了阿眉冒着死罪进宫为你寻得解药?”有声音响起,如斯清淡。

他抬眉瞧那男人,清清冷冷地笑,“她冒死不冒死我不管,我只要她回来。”

“若她不愿?”

“那也是她的事。”

“你就那么想称王?”贺兰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他一句。

“不是想,是要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我希望你不要到时才发现,得到比放手更痛苦。”轻飘飘扔下一句,贺兰转身,有衣袂猎猎的声音。

沐羽檄送那背影在半空渐行渐远,眉色渐染碧天寒,看手中骇人的鲜血忽而着了魔似的喃喃——

他早就知道,可除了将自己、将她逼到那般绝路,她就当真一生无法解脱。

总是要有人……先放手的。

“皇上,南边八百里加急来报——”

“信给朕,你退下。”

龙椅中面有寒色的开启帝冷冷伸手,吐纳间似金碧深浅的书房内结了层冰,化不开融不掉。

面前有满身风尘的军士惶恐叩首,心知此时自己一个不小心便会断头掉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匆忙退下,原本便无人伺候的天子身边更只剩下香烟缭绕,烟后,有淡淡的血的味道。

阴冷着眼读完手中寥寥数行,瘦削苍白的男人以指扣案,忽然伸向案角常年不动的玉玺台,轻轻一转,右面的墙霍然洞开,竟是一间密室,烛火通明。

密室正中,有剪影如碎的长发女子双手双脚被缚,遍体鳞伤,皆是皮开肉绽的鞭伤。

听有动静,发髻凌乱的女子微微抬头,纵已两日不吃不喝,嘴唇亦早已干得裂开,她眉下的浩瞳依旧碧如沧海,宛如夜里水光月色的旖旎灯花。

“短短半月,朕便失了半壁江山,你听到这消息,定是高兴得很吧?”开启帝负手走近,挑起她下巴直勾勾地望进她眼里,半晌听她无语,才故作恍然地一拍脑袋,“朕怎就忘了你现在不能说话?嗓子是不是干得难受?可朕不能为你松绑也不能将你嘴里的桃仁取出来,否则你到时又要自杀可怎么办……”

他背着手围着双眼半眯的女子绕了一圈又一圈,忽地抓起一旁血迹斑斑的长鞭抽向她后颈——

啪!

有血顺着后脊的弧度而下,她却只是轻轻一颤,连呻吟的力气都似乎已经用光。

“还不肯说来朕那涣经阁干什么?真是倔得很哪……”又凭空挥了数下,将长鞭扔到一旁,开启帝依旧噙着自若的笑掸掸袖口,“就算你不说,朕也知道……只怕是受朕那个不安分的弟弟所托吧?还是他身旁那婆娘?朕早知那女的不是什么好货,也就只有你还蠢得像猪一样把她当姐妹……”

突然恨意陡增地狠狠扭过执眉下巴,手指那样紧地夹着,几乎要把她颌骨捏碎,“你若肯说出受何人指使,来日待朕平叛之后或许还能让他老死监中,否则——”

话未说完,却见执眉忽然虚弱地颔首,他半信半疑地将她口中桃仁取出仍是不肯松手,生怕她又做出什么。

身上的伤有的已成脓,额头微烫,神志已经开始渐渐不清,执眉努力分辨眼前重重叠叠的影,笑里没有畏惧,“既然都猜到……你又、又为何不去抓……”

极度的虚弱让她说话时再无力睁眼,连出口的话亦成了氤氲在唇齿边的云烟,几不可闻。

开启帝目色更沉,加了手劲,突然狞厉一笑,“真蠢,你当真以为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你和你那掌柜,勾勾搭搭都做了什么?”

执眉垂着头轻轻喘气,闻言猛地一个睁眼凝眸望他,“你……怎么……”

没道理,没道理……他掩饰得那么好,没道理会让眼前这人看穿……况且知道他身份的人,就那么几个……

“所以才说你是蠢人。”静静钉看她抖得厉害的长睫,开启帝笑得不屑,“连自己被人出卖都不知道,那男人究竟是看上你哪一点?”

微凉的指腹松开她下颌,蛇般游走在染了血污的白皙肌理上,透着戾气的眼神缓缓放软,却在听到执眉半昏半醒间喃喃的一句又重新阴气弥天——

“虎毒也不食子……把亲弟弟害到绝境……选这样的人当皇帝,先帝也真是瞎、瞎了眼……”

心中多年的宿秘在得意与惊恐交集时突然被人一语道破,开启帝霍地抽身,森寒地睇那女子眉楷唇边似嘲似讽的弧,电闪石光间脑中闪过万般念想,掩在袖中的手竟微微在抖——

“……天下百姓若是知道,你这皇帝失德至此……不知,咳咳……不知还会不会一心向你……”执眉唇齿间那一线鼻息越发如游丝虚弱,瞳仁涣散,仍勾着一抹如烟般看不透的笑。

怎么……就死不成呢?

当年不行,如今还是不行。

就在吞下那粒鹤顶红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了自己早已忘记的、久远的一切——几乎都成了草纸上泛黄的墨迹,星星点点,再也看不清楚。

可她还是想起来了呀……那片黄沙,那座古城,那棵杨树,还有……那个来自异乡的少年……她在几乎便要堕入轮回之前,终于想起了那一切。

——你是谁?

——要你管!

——你长得好漂亮,就像娘讲的仙女一样。

——呸呸呸,你才是女……你干什么?!

——咦,原来仙女姐姐的眼泪也是咸的?娘说天上住着的人流的泪都是甜的,仙女姐姐,你是不是真的很伤心?你也想家吗?

——要……要你管……

稚气的姑娘看那小小少年捂着脸、红了耳根一跃而起,不知所以地缠上去,就像无依的藤蔓终于找到了枝干,再也不肯松手。

多么美的一场梦,在那个纯如初雪的年纪,只知道一味付出,不懂得计较与仇恨。

可从被侍卫抓住的那一天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父王,请你看在千瑚还小的分上饶过她!

——男的留下,女的和那贱人一起打入冷宫!

……

——听说了吗,王最近又收了个男宠,我偷偷看过一眼,长得好像天仙一样,不是咱回纥人呢!

急雪乍翻,握笔的手再也控制不住地颤抖,她不顾母亲在身后歇斯底里地叫喊,亦无视所有擦肩而过的诧异的宫人,跌跌撞撞飞奔过无数盏宫灯来到父王平日休息的寝殿,月色如海,檀台灯花下那两个在华寝中翻滚缠绵的人影彻底灼伤了她的眼——

——王,你爱我吗?

——当然……

——那你就把二公主送走吧,她这几天都来缠着我,烦得很哩!

——乖,只要你伺候好我,这些还不是小事……

然后,他们看见了宫灯影里的那个少女,泪溢满面。

然后,她也看见在父王身下的那张凤目妖冶的脸,明明那眉那眼都是他的,可这人怎么再不认识了呢?

然后,直到有侍卫将她拖走,她都不曾看过别处片刻,隔了无数重帘死死地盯住他眼,一遍又一遍重复只要他对自己解释一句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可他没有,只冷冷地扭过脸去,再也不看自己,凭她怎么哭怎么闹也是不理——

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书中所说“哀大莫过于心死”,是怎般感受。

几天后,她和母亲被搬到更僻静的处所,可真正撕心裂肺的,还远远未到。

“……命……弄人哪……”似乎已经再不剩几口气的女子突然清曜笑笑,目光如一挽幽丝缠上对面开启帝的视线,眉色倦倦,“为什么……要想起来呢?不过更痛苦而已呀……”

初见时少年明亮如雪的脸,深宫中少年曲意旖旎的脸,血污里少年眦目欲裂的脸……多少个曾经闪过眼前,记得的不记得的,在此刻统统喷涌而出,却溢成了满地的坠雪落落。兴亡满眼,碎裂如歌。

“你——”开启帝不知是惊是呆地看她笑着笑着便溢出两行清泪,如溪水春洪滚滚而下,再无法抑住——

原来,她这半生误解了这么多人。

原来,她这半生又忽略了太多太多。

如果可以,她却宁愿一辈子就这样糊涂下去——她原就是蠢笨女子,看那人如一玦白月般独挂在天孤孤寂寂,便生了悲天悯人的心,想把他摘下抱在怀里,却不知不觉发现心口缺失的那一块地方,正是他原来的位置。

眉色阴晴不定,开启帝望望身后空无一人的书房,嘴角突然扯出一抹诡谲,似是在执眉的喃喃自语间悟出了什么,慢慢靠近——“你既然在乎他如此,那朕倒要看看,倘若你当真成了朕的女人,他还会不会要你……”

他笑得邪肆弥张,伸指一弹,执眉肩头薄薄的中衣颓然而落,露出臂上一点贞砂,宛若雪地红梅盛绽。

她无力笑笑,阖眼努力去想那人的脸,轻声道:阿寄,阿寄,只怕今生你我缘尽于此。

开启十年深秋,战事更盛,烽火绵延已燎尽正南所有城池,叛军越聚越多,回纥又加派一万驻军在西北边境蠢蠢欲动,一时间朝廷上下所有人束手无策。

“王爷,掌柜。”沐王府西客房内看不见一个下人的影子,陌娘端两杯茶水推门而入,“掌柜,有你一封信,回纥来的,可能是——长公主。”

沐羽檄面色凝重地接过她递来的信,拆开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投入烛焰中烧掉——

再剪短不过的信,只一字以朱砂写成:约。

约……约……明明便是早就答应好的事,他还有什么可烦?

可那人现在生死未卜,他,他……

瞧见两人略沉的脸色,陌娘低声一问:“怎么?表情这么沉重。”

沐羽檄未答,沐王却道:“刚刚传来密报,咱们在淮南的三千军队遭埋伏,几乎全歼。”

“怎么会这样?”陌娘闻言几乎将茶杯倾翻,“掌柜,咱们在淮南埋伏了人只有几个人知道,前几日也是如此让咱们失了近六千人手,难道是内——”

“不过几千人,影响不了大局。”沐羽檄沉着脸低声道,食指叩桌,忽然眉间有豪气挣脱,“事已至此,再顾前顾后已是无用,最后一击就在明日午时,堂堂正正直取帝命,来日愿与你们二人富贵相见!”

陌娘望他微笑点头,沐王却微微皱眉,“那墨姑娘……”

提到那个女子,沐羽檄眉心一痛,咬牙:“她定是被皇帝藏到了某处,等我们——”

“阿眉的事交给我们。”从门外有一素一绯两道人影悄然跃进,如一抹湿云的贺兰淡淡笑道,“本来她失踪前就是让我们二人助你一臂之力,虽然不愿,可总不能辜负她。”

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卷绘好的地图递了过去,沐羽檄狐疑接过粗略一扫,目色大震——“皇宫里有密道?”

贺兰身后的容华倚在他肩膀含发一笑,“这密道,是十几年前所挖,我敢保证,这世间除了我二人,就只有你们知道了。”

“为什么?”沐王惊疑不定地瞪着那张密密麻麻标满注记的薄纸,抬头问。

贺兰却笑得深不可测,携了容华双双而去,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陌娘接过地图细细看了一遍,抬头置疑:“掌柜,这图……”

“我信他们。”沐羽檄忽而目光灼灼地握拳,禁不住胸中又有血气上翻,直顶得额心发痛,强行忍住,“有了这图,咱们攻入皇宫便更加易如反掌……你们出去,我歇一会儿……”

面无表情地将沐王陌娘遣了出去,在房门阖上的一瞬颓然伏倒椅中,把手握得那样紧,几乎便要攥出血来——

今日的盛世,明日该是怎样刀山血海的光景呢……

就差,这最后一步。

月上参横,有人影悄然溜出沐王府——

“皇上,有变数,王爷他们得了皇宫密道图,极可能是真的。”

“密道?给朕拿来……你确定你画得没错?”

“回皇上,我入夜后特地去王爷房里拓的,绝无半点差错。”

“哼,朕那个天真的弟弟居然以为得了密道就能打败我,偏偏朕就来给他个……好了,你可以走了,省得让人疑心。”

“墨执眉……怎么办?”

“她知道得太多,总之是不能留活口的,明日她若有人质的价值就用,若没有,当场杀了便是。”

“是,皇上……还有那件事……”

“你放心,明日倘若大胜,看在你给朕送来这么多情报的分上,朕会考虑放过王爷一命另找替死鬼,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朕的亲弟弟。”

“皇上还要保证不株连任何他人。”

“……朕答应。”

现在答应,只是到时,就不知道了……

魏,开启十年深秋,第一场飞雪鄹至。

贰八,大变。

——帝天资轻佻,威仪不格,统政荒乱,有忝大位,必废!

清晨,从天而落的纸张如雪纯白,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却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掀了帝都的天,百姓似是预见到了什么,尽躲在家中,街上空无一人。

十里孤台,宫门尽闭,胄甲齐出,

近正午,几日来一点声息也无的沐王府中有一队人马浩荡而出,直奔皇宫——

“站住……啊!”宫门前有侍卫远远望见来势汹汹的人,上前一步正欲拦住问话,却一枪被来人直直戳透了胸膛——

挑着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长驱直入,扔在巨大青石板铺成的地上溅溅淋淋,惊得宫门内霎时一片惊呼声四起。

“皇上,皇上,不好了,沐王爷他——”有老太监连滚带爬地闯进御书房,顾也顾不得行礼便一脑袋叩在裹了厚厚裘衣的开启帝面前,脸色惨白,“沐王爷他带着两百人马闯进来了!”

“来了!”出乎意料地,黄袍玉带的帝王拍桌而起,眼里闪着兴奋和阴鸷,“就带区区二百人来闯宫,他也太小瞧朕!来人!”

“在!”自屋外跑入三个戎装佩剑的侍卫,声音如洪。

“你们领上三队御林军把那些人捉了,记住,沐王要活的。”

“是!”三人领命小跑出去,不过一顿饭的时间便有人回来报——“回皇上,王爷一行人已就范,目前被押在甲午门前,听候皇上发令!”

对于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开启帝闻言先愣,而后睥睨一笑,“原来那二百人当真是个幌子……暂将他们留滞原地不动,待得剩下的叛军从密道出来再一刀杀尽——”

“皇上,小心暗道。”身后一人挑帘而出,皱眉静静提醒,“王爷只是诱敌之举,那二百人不算大事,可足矣证明暗道中人数不少,万一突如其来——”

“你放心,所有密道出口朕都已派人看好,只要他们敢出来,必死无疑——你,去看着墨执眉,别这当口儿再出什么岔子。”

“……是,皇上。”身后有衣袂摩挲的声音愈行愈远,挥手再命那面无人色的老太监退下,开启帝裹了裹肩上裘袍,忽觉有些泛凉,捧着手中琉璃香暖炉,忽然哈哈大笑——

“哥哥,把一个小太监扮成我和母后一起葬在皇陵,你倒是不怕天谴?”

一柄三尺青锋架上颈间,耳边冷不丁传来微微耳熟的声,风行水止。

“谁——”既惊既怒地回头,入眼是一抹骨态风流的人影,脸上华妆笑意融融,“风满楼的——”

“呵,才这么几年,哥哥就不认得我了?”男人轻挑眉尖,左手执剑,右手以袖在脸上抹了几下,铅华尽褪,灼灼胜桃的妆下是久藏了多年的矜淡眉目,英俊温良仿佛世间无双,亦有逼人眉睫的风姿。

依旧是龙眉凤眼,却少了平素的慵懒艳魅。

眯眼,努力去辨认面前似曾相识的脸,开启帝忽然瞪着沐羽檄笑吟吟的脸低呼出来——“二、二弟!”

“是,哥哥,你总算可认我了。”沐羽檄懒懒挑起鬓边数绺头发呷在口边,吊眼轻飘飘地将目光落于他身上,“你可曾想到你当年暗害的弟弟今日会将你逼入绝境?”

“你……你怎么可能……你明明就中了毒,怎么会……”开启帝双目眨也不眨,脸色泛白——

沐羽檄微微一笑,左手手劲却又加了几分,“若非母后不顾自己将我体内的毒吸出,若非你手边那个女官偷偷将我藏在西去回纥的商队里,我又怎能活得下来?哥哥,你当真是好哥哥——”

那年他不过十二岁,身中剧毒侥幸逃过一死,但那大漠黄沙却几乎再要了娇生惯养的皇子的命,一路卑躬屈膝讨得一处容身之所到了回纥皇宫,却又被分派成最下等的奴隶,若非天可怜见赐下与那小小少女的一面机缘,他现在说是早已身葬异乡也不一定。

可为什么那样小小的幸福,都不被容许呢?

当他二人被带到王的面前,当他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看自己时的邪肆和贪欲,他就知道,这辈子,这辈子……他已注定失去了给那孩子幸福的资格。

在堂上他当着无数人的面最后一次拥她入怀,抱得那样紧,却挡不住心中凉寒。

除了这样,他又该怎么保护她?

后来太子找到他,说只要自己忍辱吞声,只要自己配合他的计划,只要王死了,只要他登基,他就答应会放他们两人自由,远走高飞。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他犹犹豫豫地信了,计划愈深便信得愈真,所以才在看到那座被火烧得只剩满地烟灰的宫殿时,才会崩溃得如此彻底。

一切,都只因自己的嫡亲哥哥!

片刻前还笑得旖旎的男子眼中浮上萧萧恨意,又极快地被清灼掩埋,“说,你把执眉藏在哪儿?”

开启帝自最初的震惊中回神,眯眼冷笑,“你以为朕会告诉你?”

“你既然不告诉我,那就只有让我的人去找了。”

沐羽檄忽然迈步向屋外走去,开启帝被剑架在颈间亦不得不跟着挪步,口中却不肯示弱:“你以为凭一个早就死了多年的太子就能掀了朕的江山?朝中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同意你作乱犯上?”

“你以为我在帝都忍了这么久是因为什么?你的那些‘忠臣’早就投靠我这一边,这会儿落井下石都来不及,怎可能出来救你。”

“御林军呢,御林军也让你控制了?!”

“如果没有,我又怎会被放进这里来?看看时辰,前边儿那些还不肯投降的估计也该完了,哥哥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鹅毛飞雪,烽台青烟,银龙四起,刀剑声叠。

身配红巾的士兵像从土中招魂而来般神不知鬼不觉地隐现,打得全神贯注守着密道出口的御林军队措手不及,两方交战,一时间不分上下。

以沐王为首的二百诱兵被缚于甲午门正对的蒹葭台下,对面前的激战视而不见。

咣啷——

面前忽然落下一玦白玉,摔成两半,沐王面色一喜,起身竟空手挣断了身上麻绳,抢过最近一人的刀便砍倒三名士兵,振臂一呼:“嫡太子驾到——”

身后的二百人一跃而起,瞬间便撂倒看守的士兵,每人手里都执了柄锋锐的匕首,系上红巾,向蒹葭台高呼——“恭迎建岚太子!”

吼声震入天魁,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齐齐抬头仰望——

有紫霞帔簇携着明黄出现在雪中楼台,羽衣纷然,如抟玉为骨,像是忽至了梦境,那合领宽袖的男人仿佛谪仙,下一刻便可临风飞遁而去,回归三界。

“那密道是假的?!”直到看到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红巾士兵,开启帝才霍然明白了一切竟是自己上当受骗。

“密道是有,不过出口不一样而已。若非这样,你又怎会自作聪明将自己的士兵送入虎口?”沐羽檄微笑,如天边流云般无害。

“……你知道有人会把这事泄露给我?”

沐羽檄忽然回头看他,却答非所问:“哥哥,你可还记得我们小时在父王面前比斗,是不是从那时开始,你就恨我了?”

听他在耳边喃喃,开启帝目光忽闪,阖眼望天——

最初的恨意,已经记不大清了,大抵是那个被小了五岁的弟弟打败的清晨,他垂首听父王怒斥,抬眼看见身旁宫人的轻视和幸灾乐祸,那一粒小小的恨种,便种在心里了。

他恨偏心的父王,他恨不是皇后的母妃,他恨弟弟,他也恨自己……为什么他明明是皇长子,却因庶出就要看身为嫡子的弟弟脸色过活?

他不甘,不甘的!

所以当他将不住咳血的弟弟交给那个宫女、在父皇面前撒下弥天大谎时,心底竟没有分毫愧疚不安。

“我谁都不怪,就怪你……”他突然望天笑着吼了出来,“你永远不会懂我的心思,就算在异国皇宫,你也定是一样如鱼得水——”

“昏君……”

有声音从身后游丝般牵了过来,沐羽檄眼中有墨华怒绽,回头,眯眼,努力去分辨那个雪中的斑驳弱影,单薄得好像一眨眼便能叫风吹去。

他左手握刀,盯着满身血色被人一步步拖上蒹葭台的执眉,看她眼神灼灼落于心上,抿唇,一个翻手在开启帝肩头狠狠划过一刀——

“你既有胆量伤她,就要有承受后果的决心。”

回头,语气森森恨恨,那男人一身的紫衣绣袍,针针脚脚尽是如他密密麻麻的心思,再望回去时,却又是笑到几乎将漫天漫地的雪融化——

“让你躲,现在躲成了这样,你说你让我拿你如何?”

浮生易错,离了她,他是风满楼的掌柜,嗔躁喜怒哀乐烦、七情六欲都掩在看不透的重妆下,可在她面前,他宁愿只作千瑚的寄生,伴她如旧时,星月无悔,年少不畏玉碎。

“放了她,你恨的不该是我吗?”

隔了风雪的那一眼迟迟不肯移去,有雪花翻进眼里,他才蓦地收了刀,冷冷望向拖着执眉的那袭黄裳——“陌娘,放了她,我便让你走。”

“呵,你是否早就料到是我……”摘下面上薄纱,露出陌娘于瑟瑟风中发白的俏颜,原是艳绝皇城的姿颜,一旦被恨意写上一笔便变得形容狰狞,“我本就没指望能骗过你,可这人落在我手上,是不是当真出乎你的意料?”

她猛地一拽执眉头发,沐羽檄满目幽幽,“那孩子,是你……”

“不错,是我故意。”陌娘冷漠扬眉,笑得空白,“纵使我对你已不算什么,却也懒得再做别人的女人,那孩子,那孽种,不要也罢。”

沐羽檄眉角一动看见执眉吃痛阖眼,咬唇逼紧了开启帝,“你先放了她。”

陌娘静立风中,微笑摇头,手仍是将执眉抓得紧紧,“你我都很明白,那男人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可是她——却是你无法眼睁睁看着被杀的人吧?”

她笑中有泪,低头看急促喘息的女子,眼神仍是阴冷似剑,像恨不得在她身上凭空挖出一个大洞,一瞬间恨意波澜,“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呢……抢走我的一切,为什么呢……”

意料外地听到她低不可闻的叹问,执眉唇角霍地荡开一抹弯弧,如清风拂柳明月照江——“我不是抢走,只不过,只不过想……找回失落的一切罢了……”话未必,眼角却瞥见一身皇袍的男人突然抢上一步,再顾不得什么惊呼——

“刀!”

有风卷雪呼啸而过楼台,台下一切声音都越发听不真切,却敛不住那声穿透血肉的碎裂——

沐羽檄手中的那把剑,握在开启帝手里,剑尖直透了胸,血染青台。

饶是虚弱至此,执眉亦是一个冲动挣脱陌娘站了起来,狂奔两步又重新跪下,万念堕空——

天涯飞白雪,直将她的视线模糊,可为什么那个人仍笑得像喧嚣盛处独行的寂寞,那时红颜与白骨相亲,她已打定主意不要他再受苦,为何经年流转,他们却还要受这般煎熬?

“执眉,执眉……你别哭呢……”沐羽檄霍然抽开几步,眼神如熏,唇边清愁泯灭,看也不看开启帝和陌娘一眼,雪回花飞,扑在执眉肩上,抬手,用冰凉指尖拭去她面上点点泪花。

“别说了……别说了……”执眉颤抖着握住他手,眼角却有银光滑过,那一瞬间叫也叫不出来,满心满脑只知道扑开肩头那人,拼命地压在他身上——

有血光飞溅,却是来自执剑的男人嘴角。

“呵,鸡心罗……”被执眉压住的沐羽檄忽然捂着潺潺冒血的胸口坐起,仰望以剑撑身、满面不可置信的兄长,笑得却如孩童般清明,“哥哥,难道你忘了当初我跑涣经阁的次数比你还多,你都能知道此毒,我又怎可能不知……”

“那……那你为何不给自己、自己解毒?”开启帝囫囵抹掉唇边血迹,再无力持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俯视跪在自己面前的哥哥,沐羽檄面色变幻,却脱不了透入心骨的冷,“世间万毒只要入体过三年便再难全消,更何况我也无意多活,只消得报得当年的仇,便心安理得。”

“你——”大口地喘着气,男人瞪着弟弟,怎样也不肯相信自己会输在他手上——

“我将什么都告诉了陌娘,只有这事……”沐羽檄转头,看那脸色煞白的俏丽女子,笑容竟有些顽皮得意,可眼中却有难填的寂壑——

他多么希望,自己用不到这最后一手。

到头来,还是算错——王位,江山,性命,样样都比兄弟重要。这么多年,这个顺序原来在这男人心里从未变过。

来世,莫生帝王家。

阖眼无力再看他颓然倒地,亦懒得去管领兵冲上蒹葭台的沐王,沐羽檄以指轻轻挑起执眉耳旁的乱发,突然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不舍得仿佛天崩地裂就在下一刻——

执眉,执眉,执眉。

“呵呵……哈哈!”耳边陌娘散乱的低笑萦怀,他仍是埋首在执眉颈间,却听得一清二楚——“你当她被抓的这几天都做了什么?你心里的那个女子,早就和我一样污秽不堪!”

那女子如下咒般一字一句狠狠挤出齿缝,说完,得意地看他抬了头,眼神却带了三分惊心三分诡谲——“你说什么?”

她手按胸口,眼神涣散,却说得冷静异常:“我说什么,你看她左臂就知道了。”

忽然觉得刮在身上的风那样冷,甚至连毒深入骨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凉过,沐羽檄抖着唇,缓缓去掀执眉臂上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服,却忽然被一只手生生截在半空——

抬头,四目相对,两道视线纠缠的一刻,纵使她再快地转过头去,他亦看懂了她眼里生不如死的痛代表了什么,手按额心,五雷轰顶——

那痛,他也有过。

身旁风雪龙吟虎啸般将她的裙裾与自己的一角卷在一处,仿佛当真倒退了轮回看到经年前光秃秃的胡杨树下那男孩认真地将两人的衣服角打上死死一个结,刮刮不解的女孩的鼻头,宠溺一笑——在我的故乡,这样就代表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眉目温存的男人忽然狠狠攥住他们的衣摆,攥到手心破碎,指尖在自己唇上擦过,再轻轻点上她的,笑得有泪盈眶——

十年,十年!红尘滚滚如车轮皆过,今日他们竟走到了与当年相反的位置,命运如一只巨掌,始终扼在他们咽喉,不肯松手。

这辈子,他的天下,是否注定没有她?

咫尺,天涯。

被风推着向台边摇摇欲坠而去,陌娘含泪望那仅五步之遥的人,看到他悲哀温柔却不是对自己的眼神,忽地嫣然一笑,仿若初遇——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离你最近的人,你的野心和愤怒,向来只有我一人看到,可你却能在她面前笑得毫不设防,不动声色地护她周全,只在她面前才有真正的温柔,我对你来说,不过只是一场‘过去’罢了,又算得了什么呢……”

“陌娘,你——”一旁的沐王强忍着五内翻腾踏上一步想去拉她的手,却被轻轻甩开——

“此生我便是这般肮脏的女子了,但愿来世,老天爷能给我安排个完满的归宿……”

“陌娘,不——”

惊鸿一瞥的身影自巍巍高台坠落,如断线的纸鸢,一点犹豫也无。

耳边是沐王有如断翅孤鹰的恸鸣,可那一男一女却似从天地初开的第一眼开始就在这样对视,无暇去看,亦无暇去理。

“墨……执眉。”半晌,他在风雪中静静唤她的名字,看她靠在跟着沐王赶来的容华怀里,忽然转眼望风弄云散中一眼看不尽的帝都皇城,被强压下去的咳嗽换来的是填满唇齿的腥甜,一个劈手,那个悲伤的笑容映在她的最后一眼里,便是永远烙在心底最深的一处——

多少年的心血,空换得此生碧海独酌,他用半生想留却没留住的那个人,都不曾后悔。

“我——朕,已决定立回纥长公主图梅雅为后,从此大魏与回纥,一止干戈!”

城中四面青烟燃,生生死死,大局已定。

“你……决定了?”

“决定了。”

“……也好,留在这里,不过徒添伤感。”

“嗯……”

“走之前,能不能告诉我,当初那个‘寄生’,是不是你?”

“……现在说,还有用吗?”

幽荫晦蔚,一玦新月横空,纵刚经过政变,九重深宫清索依旧。

“掌……皇上,你当真就这样让那两人带墨姑娘走了?”小纪仍是仆从打扮,从后面为一身黄袍的男人添上一件衣,不动声色地问,低头,看看手中一张面具——那是寄生的脸,更是面前这人再年轻几岁的模样。

不知怎的,竟突然想起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倚窗仰月的人背对他,微笑,清清灼灼,“我不想再连累她更多,与其让她一生在深宫耗尽,倒不如放她远走高飞,将来待我大限之期过后,她或许还能心生怜悯,祭我孤坟、在余生偶尔惦念上我两三分,足矣。”

他转身,拿起那本容华带回来的书冷不防放进台焰,夹得指节都泛了白,直到火苗蹿着烧疼了手,依旧那样紧紧握着。

一旁小纪大惊失色连忙来抢,却只抢到几片残缺的废片。

“珊瑚百尺珠千斛……依托江海寄余生……”年轻的新帝眼中藏着笑颜如若,低喃时有花开花落的错觉,仿佛用一个语气化解了一世相思。

“皇上,长公主已到。”门外,有宫女低声报。

“来了……”回头,迎向门外蓝眸的女子,走上三步,眼前突然一片猩红。

……

魏,开启十年,冬,沐王连回纥造反,各地呼应,推先帝嫡太子为君,赐帝死,葬皇陵,逐后宫,改年号天犀。

建岚太子死而复生,各地皆有传闻,不足信也。

新帝登基次月,便将回纥长公主图梅雅从西域接来,大婚当晚,有宫女看见帝后二人在花园中秉烛促膝长谈了一夜。

次日,水亭中多了副新联,新封的皇后站在亭前半晌,无语离去——

风华烟灰飞烬去,从此人间已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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