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魏,天犀五年,冬,大雪。
九天阊阖开宫殿,白雪飞丹墀。
“有本早奏,无事退朝——”有老太监在一旁尖声尖气地扯嗓子喊,底下群臣静默了片刻,无一人出列,皆执着竹笏从眼角偷瞄高坐龙亭的男人。
“看来这天下却是太平了,连一点事儿都没有吗?”黄袍裹身的人拉了拉肩头紫裘,语气淡得像在自言自语。
群臣相觑,无人接茬。
“那今儿就散了吧。”意懒地挥手,径自起身去了,众人这才缓缓吁口气,各自窃语着什么尽数退了,只有最上首的年轻人目光忧虑地目送那个单薄身影消失在重金万锦,深吸一口气,尾随而去。
天降瑞雪,是丰年的好兆头。
裹了厚厚一身的上好貂裘,男人沿着平整的青石板路穿殿过宫,一头散在肩头的华发,连一点铅华都不剩下,光是看着,便让人生畏。
忽然停下,仰望飞雪中的蒹葭台,一片冰凉落在了睫上,他眨眼抖去,禁不住想起一个声音,温暖得好像在胸口腾起一把火——
——这身子禁不起糟蹋。
——照顾好自己。
——别乱想。
“皇上,是在想谁?”
身后有沐王的声音传来,沐羽檄不出所料地回眸莞尔,眼里却没有笑的温度,“就知道你会多事跟来。”
“这是自然。”沐王行至身边对他微微一笑,使个眼色让身后跟着的宫女下去,“五年前的今天,对咱们来说都是忘不了的。”
他远望蒹葭台下被白雪盖了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碑,伴着寒梅孤寂。
“你,可有恨朕?”
“怎么会?”像是听了极好笑的事低低一乐,沐王耸肩,“这世上所有事都比不过杀母大仇,跟你是我心甘情愿。至于陌娘,能让她在此地长眠,时时见到皇兄,她就算在地下也会开心。只要她开心,我是什么都无所谓的。”
眼眉一颤,沐羽檄竟有些不敢转头去看那枝红梅,觉得那女子仍俏生生地站在原地,对自己微笑。
有过路冷风拂过白玉般的颊,他竟觉一阵温暖,“沐王府王妃的位置空了那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要填上?”
沐王不答反问:“那哥哥你呢?皇后嫔妃都有了,为什么这些年却一个喜讯都听不到?”
沐羽檄甩给他一个淡淡眼神,负手向前,忽然开口的声音像笛声咽咽:“有时我在想,倘若当初我们两人不是以公主奴隶的身份相遇,只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结局会不会不同——我来养家糊口,她去相夫教子,每日粗茶淡饭,被孩子闹得哭笑不得,我每日回家会带给她一朵花或是木簪,她会做好了饭倚门迎我回来,柴米油盐,就这样过了一生。等到老了,看孩子或娶或嫁,又剩下我们相依为命,坐在房前树下我拉着她的手,她拉着我的手,嘲笑对方的鹤发鸡皮。等到大限之期,没有遗憾地笑返黄泉……这样的结局……”
长活一世,他此时想起,似乎能记住她的每一句话、每个表情和微笑,可想到当年,他才发现他几乎没有给过她什么,除了那些不堪回首上心头的痛之外,她从他这里得到的,一直微乎其微。
沐王目色深浅地停在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微叹,摇头,“有些事,做了便是容不得后悔的。况且你若是放出病重的消息,还怕她不来看你?”
沐羽檄侧头似笑非笑地睨他,“看我做什么?当初是我让那两人把她带到远离这一切的地方,难道你还嫌我害她害得不够?”
“可是你这身子……”
“这身子已经很让我意外。我本只抱着两年的心思,没想到竟让我撑到了现在。”华发上渐渐覆起一层簌雪,如月华银霜。
“你既能撑下去,又为何——”
“我不配。”
他二度打断沐王的话,眼神静静,嘴角是轻到不能再轻的笑。
让那女人说中了,他这生怎会不知不觉欠了那么多人?
倘若老天爷是在将那些亏欠一点一点代他们讨还回来,那么这病,便是所谓的天谴吧。
逼到此处已是极致,高处独行寞,越高就越寂寞,他一瞬间忽然怀疑起自己心心念念放不下这十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他唯一肯定的,就是当初离开那女子的决定,或许是此生做的唯一对事。
唇舌下又溢了满腔的腥甜,沐羽檄捂住嘴,背过身去努力不让沐王看见,甩开他扶过来的手,心灰意懒一笑,独自向前去了——“朕累了,你回去吧。”
宫中待过一年半载的人都知道,当今圣上不喜一切成双的东西,只在自己名为“檀宫”的寝宫前种了两株木樨,这么多年一直自己守护,已长得枝繁叶茂。
在皇帝身边伺候过的人也都知道,此人命不长久,能撑上多久亦是未知之数。
难得冬日初霁,拔丝般的光筛在将樨树压得折腰的堆雪上,点点滴滴流萤如琼珠闪烁。
“咳咳咳——”
“皇上,您快躺下吧,否则皇后娘娘看到又该骂我了。”皇帝身旁唯一一个不是太监、却能常伴左右的侍从小纪听见里屋的咳嗽,连忙抱着一件袍子飞奔进来,手脚麻利地从瓷瓶中倒出一粒白丹递过去,却被窗前遥望的男人推了回去——
“朕不吃。”
“皇上!”小纪急得小脸煞白,跺脚道,“这可是墨姑娘临走时留下的最后一瓶落梅丹了,御药房虽说已经照着她留下的方子着手重新配,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配得成的,你又把当年唯一能救你命的药方烧得一干二净,倘若这时候再出点什么事儿——”
听他数落得毫不顾忌身份,沐羽檄背手,回头瞪了他一眼,“朕早就说了吧,一切由天命,我不想再逆天行道。”
抬手,不动声色地背对小纪擦去嘴角溢出的猩红。
“那么辜负千瑚一片心思,你就对得起她了?”
凤冠朝珠的女子携着扑面而来的慵懒走进,蓝眸一扫小纪,后者立刻识相地躬身退下,阖上门让二人独处。
沐羽檄不答,径自抱过一个暖炉,炉烟袅袅,直盖了他的脸。
纵然此时不复华妆,旁人也难以看透他心思。
已是国母的图梅雅自袖中掏出一封信,扔在他身旁的案上,“哥哥今儿又来问我为何尚无身孕。这回你又该怎么答?”
她神色轻松,像是与自己无关。
“你不用担心,朕自有计较。”沐羽檄语气客气。
“就算你有计较,也得告诉我吧?我可不想整日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朕已遵守当初的约定立你为后,至于子嗣问题,并不在你的要求之内。”沐羽檄仍是不为所动。
“好吧,你计较自己的吧,不过你记住——只要你一死,无论谁继位,大魏和回纥的合约就会作废。如果你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夺回来的江山又陷入兵荒马乱,就给我试着活长一点。”撂下这句话,图梅雅一点也不含糊地转身走人,看见门外忐忑不安的小纪,扬颌微笑,“你进去吧,你家那主子铁定这会儿肯吃药了。”
默默吞下小纪递过来的那枚药丸,沐羽檄再加一件衣服开窗,凝目望着院中几乎与当年风满楼中一样高的木樨,手又下意识捻起几根肩上华发——
才不过几年,这头发就成了这个模样,倘若这时让她看到,会不会又怒意横生地把自己数落个狗血淋头?
可既然身子都虚到了极点,他又为什么还苟延残喘着不能就死?
还是放不下吧。
这王位,江山,亦看不得失而复得的父皇遗物又重新陷入水深火热,他心里很明白,图家兄妹都不是手软的人,他在,他们给他薄面,倘若有朝一日他撒手人寰,大魏天下,只怕要改姓图了。
所以,他还不能死,却也不想久活。
那样矛盾的心理,只有唯一一个确定——倘若天下人都说他命不久矣,那个人……那个人……会不会回来看他一眼?
于是他撑着,不愿吃药,不去寻医,却小心调理自己的身子,心知肚明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仍在不由自主地小小希冀。
纵使已不配再拥有。
垂眼,心念忽动拾起一旁铜镜——镜中那个陌生的人眼窝深深,眉骨突兀,如若再丰腴一点准是极好看的人物,现在却只剩下几根骨头撑开的一张皮,早没了当年灵动天下的模样。
生生世界,转若飚轮,终金销而石泐,孤凤离鸾,幽恍阻隔。
细细从眉心寻到额角,再从额角到鬓边,忽而苦笑——时间在他没有发现的某个地方竟在脸上刻下了这么多来过又去了的痕迹,普通人正当精壮的年纪,他却已然颓废如此。
人除了被欲望和酒色销蚀,更毒的,还有那求不得的撕心裂肺……
“咦,你在看什么?”
冷不丁肩膀被人轻轻一拍,沐羽檄霍然回头,警觉于来人毫无声息的脚步,然身后那身乌衣却再熟悉不过,他只觉瞬息红尘滚滚地砸上心头,窒痛得不能呼吸——
那姑娘眉眼干净,宛如天际最后的一抹流光白云,在将他纳入眼瞳时同样怔住,又嫣然一笑,“你就是皇帝吗?好年轻,怎的不是老头子?”
他才要开口,却听她先问,眼中陌生的好奇化成一把利刃直直戳进胸膛,蓦地倒退几步,胸口剧烈起伏——
这人是谁?
这个长得像墨执眉的人是谁?
他熟悉的小眉子绝不会开这种玩笑……绝不会!
“你——”
“阿眉,不许乱跑。”
不知何时被推开的门外又闪入一人,月白竹裳,英俊至极的五官却不是贺兰又是谁——“皇上,好久不见。”
思绪停滞在面前的脸上,沐羽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视线挪开,背过身去,一把拖住贺兰直往屋外而去,唇色苍白却强作镇定,“怎么回事?她怎么……”
贺兰不动声色地越过他肩膀望向屋内好奇向这边张望的执眉,“五年前你把她打昏,她用了半月才清醒,可这次不但忘了你,连她自己的名字身份以及我们都不再记得,十年里两次大变,那脑子——已然是乱了。”
“都……忘了?”不可置信地倒退一步,一身云纹流水的男人竟如秋风中萧瑟的落叶般微微颤抖——明明是熟悉的人,眼神却像个了个红尘一般陌生——
又是他,又是他……
有冰凉的血气翻滚而上,他忽然跌跌撞撞跑进屋去想去拉那女子,脚下却一绊,只来得及在世界都变黑之前紧紧拉住冲上来托住自己的执眉,任那三字合着血喷溅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冬夜,有暮色翻转,檀宫中宫灯清亮。
“去,再拿两个暖炉放这儿,把火点旺一点。”坐在床边的素净女子回头,认真地吩咐一旁的小纪,面色整肃。
“是。”小纪表情怪异地看一眼她,轻轻摇着头又搬了两座暖炉过来,“墨姑娘……”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眼望榻上那个即使盖了三层锦被也满额都是凉汗的男人,执眉听他低唤飞快地转过头来,双目清明地定定看他,只眼中有一丝疑惑。
“没、没什么。”小纪犹豫地看看尚自昏迷的沐羽檄,轻轻一咳,自一旁抄了一块干燥的手巾递了过去,“皇上流了好多汗。”
执眉也懒得再追问什么,接过手巾绾了几绾,俯身刚想去帮沐羽檄拭去额上冷汗,整个人却突然掉进他霍然睁开的眼里,脑子一沌,几乎让魂给吸了进去——
这人是不是把满天的星子都摘了入眼,否则那两汪黑亮的水银又怎会亮得如此骇人?
初见时看那人与容颜毫不相称的白发,矜淡高孤的眉目和眼里来不及抹去的了无生意,宛如云端寂寞孤鸿看了让人心疼,昏倒时她托住他身子,更诧异于那锦衣华服下的一脉轻骨,已经不足以称为“常人”了,更别提一国之君……
“对不起……对不起……千瑚……”脑子正混沌成一片,仰视自己的那个男人忽然扯出一抹笑,头一偏再沉沉睡去,脸上仍覆着如水的歉意。
目色于灯影中明明沉沉,执眉低叹一声,以指抹平他眉间细小的“川”字,侧头低声对一旁小纪——“你去告诉贺叔,今晚我不回客栈了,就在这里留下。”
暖。
怎么会这么暖呢?好像能把人心化开一样,还混着点点极好闻的香,像是……像是……
“呼”的一下坐起,沐羽檄双目失神地先瞪了虚空半晌,目光才陡地慌乱起来——
“咦?醒了?”
执眉推门而入,看见龙榻上满额虚汗的沐羽檄顾不得怀中梅花、急急奔去探他额温,半晌抿嘴一笑,唇边竟有梨涡浅浅,“我就说再两天你就醒,小纪还在一旁急得快上吊。喏,你们皇宫里的厨子也真不上心,给病人煮粥什么都敢放,你天天吃他们做的,怪不得病成这样,害得我亲自洗手做粥,可能不合你天天山珍海味的口味,不过你就勉强喝了吧……”
沐羽檄无言看她说罢拢起那一大束龙枝梅插在墙角空着的花瓶,又把一个热腾腾的碗塞到自己手中,将围了一圈的暖炉捅得更旺,打开窗、回眸再对自己嫣然一笑——“你看,太阳出来了。”
屋外是冬日难得的晴天,可他却只静静侧首凝望着她,看那似乎没有被时间改变多少的女子笑颜宴宴地立在近在咫尺的阳光里,碧绿如海的眸中含了他的影子,一目清辉。
他没有奢望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会是她,甚至没有想过她会对自己笑上一笑,可老天爷今日似是比平常仁慈得多,所有希望却又不敢多想的事,都发生了。
被他看得脸微微一红,执眉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连忙背过身去趴在窗边指着院中的木樨,“那是什么树?”
“木樨。”望她略微发红的耳根不觉舒了眉眼,沐羽檄收回视线含了一勺温热的清粥,缓缓搅动舌尖,竟有樨花的暖香落喉,眨了眨眼,眉角笑意更浓——
明明就认识还故意问,这丫头,果然是在害羞吗?
“哎,你——”执眉像想起什么霍地一转头,看到沐羽檄脸上浅浅的笑意忍不住一怔,咋舌连叹,“天天天,你笑起来比贺叔还好看!果然是不精神点不行呢,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看你都好像不想活了的样子有多心惊肉跳吗?”
“你我素不相识,就算我死了,于你何干?”
听他说得冷静又刻薄,执眉忍不住皱皱鼻头,“可我就是莫名其妙忍不住担心你嘛,你昏的这几天,我都不知道心痛了多少回,谁知道怎么回事……”执眉低头绞手说着说着又红了脸,从眼角窥他,正巧迎上那两道深邃刻骨的视线,禁不住又慌乱了手脚,口不择言地忙道,“你……你为什么不经常笑笑?虽然我忘了很多事没资格去说,但你就是很好看!”
看她认认真真点头加重语气的模样,沐羽檄笑得依恋却倦怠,“可能是前半生笑得太多,累了吧。”
眼见那人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又像入了烟波几万重,方才眸子里的明华一耀即去,平静地舀着碗中热腾腾的粥,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颓然。
“你为什么不吃药?就算是中毒太深,一点点治,总是能治好的。”
不自觉一句话出口,就连执眉自己也愣住,看到他微微惊讶望过来的视线连忙捂嘴,干笑正想岔开话去,却见那人摇头,“吃或不吃,都活不了多久,何必违背老天爷的意思……”
执眉清澈的眉眼霎时沉下,不知怎的竟有种想打掉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的欲望,“照你这么说,你天天吃饭天天喝水作甚?反正人都要死——你这是哪门子歪理?”
眨眼打量执眉拧眉瞪眼的五官,沐羽檄噗嗤一声忍俊不禁地弯下腰去,差点掀了手中小碗——
“哎,你笑什么?”被他乐得莫名其妙,执眉不满地眯眼走到他面前,冷不防手腕被压住,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前倾,几乎要撞上那人前又生生停下来,眼对眼眉对眉,近得连他两扇长睫都数得清。
呼吸在一瞬间窒了,视线里只有那人似洇了醉意、醺醺陶然的眼——“如果是你,我便吃。”
“你——”执眉气结,双眉皱得越发紧蹙,“如果是我,你就肯治?”
“自然。”沐羽檄笑得自若,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我昏倒的这两天,有没有人来过?”
“人?”执眉侧头想了想,“除了皇后那边派人来问过你情况,其他的就没有了,其他事也都是沐王爷替你打理——你们是怎么回事?明明就是夫妻怎么你病了她来看一眼都没有?”
沐羽檄眼神幽幽,若有所思地微笑,答非所问:“我的病,就麻烦你了。”
次第引香行未遍,浮光牵入世间尘。
有小小的宫女躲在角落偷看,悄声约定以后也要成为她那般的美人。
天犀帝的皇后,天下绝色,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脉脉雪影里女子翩跹而过,走到檀宫前犹豫了一下,方欲转头离去,却忽然听到了什么,再次驻脚一望——
“你?”
立在花园拱门内的小纪看见那个探出来的脸吓了一跳,连忙行礼:“皇后娘娘!”
图梅雅蓝眸忽亮,扬了扬颌,“皇上在里边?”说着对身后跟着的宫女一个摆手,独自一人抬脚便往园里走,似是料到小纪要来拦,轻飘飘一个扭腰就闪了过去,回眸一笑,“怎么?他在干什么事连我这个皇后都不能进吗?”
小纪空惹了一肚子着急却无处可说,脸上还得赔着笑,“当然不是,皇上正在……赏花!”随口胡扯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他并不指望能瞒过面前这人,只暗自希望园里的那两人能听得到自己这一声喊——
刻意放轻了步子绕过一重又一重花墙,却在还未看到人的时候便听见久已未闻的笑声如流水,淌了满园。
面无表情地在转角处停下,图梅雅一对蔚蓝的眸紧追园中曲水流觞池畔的亭里相对而坐的二人,一个执笔刷刷点点写着什么,一个面前摆了无数纸卷张张细阅,间或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窃窃私语,笑融冬雪。
罗衣素裹的姑娘和身披锦缎的男人在外人看来是那般相配,一个青丝一个白发,眉色目色的纠缠间沉淀的是经年之后再也容不下任何人插足的亲昵,轻靠于廊下,图梅雅托颌看他们微微发愣——
有多久没见那人像以前一样舒心地笑了呢?没有勉强,没有强迫,像潋滟泉水一般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就好像她多年前躲在宫闱一角偷偷去看那个被冷落的妹妹时见到的少年一样。
真的已经……很久了呢,她几乎便忘了,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狠狠握了握拳,几乎将以凤仙花汁染红的薄甲嵌入掌中,唇角笑意叵测,眼前突然落下一片纯白——
“怎么?”
忽见埋头专心致志的执眉莫名其妙地四下张望,沐羽檄放下手中墨迹未干的新卷侧头一问。
“嗯,没什么。”执眉笑笑摇头,“继续吧。”
“还有?”沐羽檄夸张地睨她,“你哪儿来这么多药?”
执眉耸肩,不抬头看他,“这五年我拉着贺叔他们跑遍中原西域,就是为了搜集这些药,不多才怪。”
“为什么?”沐羽檄懒懒从卷上投来一眼。
“……”三个字,将执眉问得一怔,眉间有明定氤氲成烟,“为了个人。”
忽地定了流水样的眸光,沐羽檄一声低笑:“为什么?”
“……贺叔除了这个名字什么都没告诉我,他想让我留在一处地方,可我总觉还有事没做,就是这些药了……”
“那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感觉。”她放下笔,耸肩。
有风扫起她肩上青丝盘旋,丝丝缕缕缠上了沐羽檄的白发,她连忙去解,借着低头来掩饰自己的微赧。
看她指尖穿插在自己发间灵活如蝶,沐羽檄恍惚竟有长活一世、此时已走到尽头的错觉。
“我问你,”对面似是专心于解头发的执眉忽然低唤,“你的一生一世,能许几个人?”
沐羽檄状似漫不经心地抬眼睇她,一字一句说得极缓,送入耳里风生水起:“万世无期。连理枝并蒂莲,我无法爱一时,却可以守那人一世。”
“如果真要你选的话——”
“我会选自己活得心安理得。”
“这样……”执眉闻言竟笑得成烟,缓缓点头,侧头却觉一阵冷风迎面飚来,连忙一个侧身,却反应得慢了,一个不小心被划破了左肩衣袖——
沐羽檄脸色一变,忙扑过去察看,视线落在她白如碧玉的藕臂上,整个人像被雷击中般霍然僵住——
“我没事,你……”执眉笑着摇头宽慰,却瞥见他大异的脸色,“怎么?又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什么……”沐羽檄忽然双唇苍白地推开她起身,神情恍惚脚步虚浮地向园外而去,与匆忙奔过来的小纪正好打一对脸,却什么也没说直直向前消失在执眉眼里。
“墨姑娘,皇上他是……”挠挠后脑勺,小纪不解地走向执眉。
“没什么,你来有事吗?”
小纪压低声凑近:“其实,刚才皇后娘娘来过……”
“皇上,你找我?”
轻寒如织,屋角青炉吞云吐雾,漫了一室的潜香,房中两个男人相对而视,黄袍白裳,皆有风情。
“听说阿眉在御药房,皇上挑上这时候找我,不是意外吧?”
闻言沐羽檄激赏地眯眼,屈指叩案,“好通明的眼力,我的确有事相商。”
“关于?”
“皇后。”
“还有呢?”贺兰笑得洞悉一切。
“……执眉,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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