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手
滇南,彩虹池。
此刻正是寒露时节,池边数十棵枫树叶子似火烧般的红一脉迤逦到远山尽头,漫山遍野烈烈的枫火直烧到天上。天边落日的金红渲染开艳丽的云锦,倒映在池水中连缤纷绚烂的七色池水都映得潋滟的幽红,绚丽夺目。
但跟池边临水斜坐的人一身红衣一比,却都立时失了颜色。
杨凌忍不住抬眼看向池边的人,正对上她无意间转过的眼神。眸若星辰锋芒毕露,褫夺天下艳色。不敢直视那样的容色,杨凌连忙又恭敬地垂下眼睑,生怕自己打扰了驭昊宫喜怒无常的女主人——肖落羽。
“这么说就是失手了?”低且黯然的嗓音懒洋洋地响起,仿佛流水冲过沙瓦石砾无一丝温润柔美。说不上难听好听,只是叫人觉得自然。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美艳倾城的总管大人会是这样一副嗓音。
不自觉地屏气凝神,身为广寒殿护法的杨凌战战兢兢地道:“是。属下等无能,还望总管大人恕罪。此刻虞仙子已经握有赵清秋的行踪,请总管大人再宽限几日一定会取得赵清秋的首级来见总管大人。”说着说着一滴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滑落下来。
宫中一向有传言说总管大人其实是主上的爱侣,主上因为爱她宠她所以给了她总管一职。想到这里,杨凌额上冷汗淌得更多。广寒殿的殿主虞妙仙跟主上之间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跟总管大人更是合不来,而总管大人也对广寒殿一向冷淡。
这次虞仙子背着总管大人擅自行动,不仅没有成功反而打草惊蛇让赵清秋逃脱行踪不明。如果总管大人怪罪下来,就算虞仙子有主上肯在背后为她撑腰也难保安然无恙。何况眼下总管大人独揽宫中大权,真要怪罪下来,恐怕主上也鞭长莫及。
现在他的处境极为不妙,说错一个字就能送了他这条命也说不定。
“恕罪?”嗤一声笑出来打断他的话,肖落羽侧过头就着身边美婢骄童递过来的茶杯浅啜了一口,“如果虞妙仙也能取得赵清秋首级,那么天下早就易主了。”轻飘飘的口气根本没有把眼前七尺汉子看进眼里。
“总管大人开恩!”跪倒在地,杨凌声音都变了,颤声道:“总管大人明鉴,之前虞仙子已经顺利潜入赵清秋府中并且在她茶水饮食中下了‘南斗六星’,眼看就要得手。但就在虞仙子动手的前一天,赵清秋却离弃失踪了。据传是被人劫走。因此属下想,也许赵清秋是落在了其他分殿的人手里也说不定……”
听到这里,肖落羽倒是扬起眉斜睨了他一眼,“如果其他分殿有所行动,我岂会不知会虞妙仙一声。”她一向都放任宫中有派系之争,但赵清秋一事事关重大她怎么会拿这当作儿戏。至于虞妙仙……呵,她原本也没想过虞妙仙能够得手。武林盟主要是那么容易解决,那她早就取而代之了,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折。
“既然要下毒何必用‘南斗’。”毒尊星斗,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一样是杀人何必多此一举?
听出肖落羽声音中讽刺的意味,杨凌冷汗淋淋而下,“属下失言,还请总管大人恕罪。”
没有安抚闲杂人等的兴趣,肖落羽懒洋洋地倚回软榻中,身后的骄童美婢们机敏地示意杨凌退下,枫林里不多时就传来笑声。
“杨护法是要总管大人饶了你,还是饶了你家虞仙子?虞仙子好大的胆子呐!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知会总管大人就敢擅自行动,眼里半分也没有总管大人。现在失手了、没法子了,倒是想起来总管大人来了。要总管大人恕罪,简单!提你们殿主虞仙子的人头来见,便饶了你广寒殿一殿的失职之罪……”
这几个丫头,还是一样的顽劣。肖落羽似笑非笑地半阖着眼眸,矛头直指身边的骄童美婢。
“这就是你们几个说的‘紧急公务’?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跟无聊的消息。如果虞妙仙真能杀了赵清秋,那我早就败给她了。”
“是是是,奴婢等知错了,还望姑娘恕罪。”在她身后的数名秀丽男女一起笑着赔不是,并不畏惧这人人心惊的黑道妖女。
“姑娘,赤霄传回消息说赵清秋当日是跟一个武功高强的少年一起离开凤篁园的,您看……”
“不必管她跟谁离开。绿意,你现在传令下去给各分殿的殿主,只要一有赵清秋的行踪立刻让他们飞鸽传书给虞妙仙——还是就地格杀吧,同时再飞鸽传书给她。蓝田,你传书给驭昊九天让他们立刻前往泰山,沿途如果遇到赵清秋也立刻格杀勿论。”肖落羽摇首懒懒打断身边绿衣美婢的话,她虽然名义上是驭昊宫的总管,但驭昊宫的大小事务她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闹得不是太离谱她也懒得插手。这次如果不是被人逼急了,狙杀赵清秋这种事她也不会理会。
“姑娘!你干吗这么放任虞妙仙?”不解地瞪大乌黑的眼睛,橙红衣裳的小丫头忿忿道:“那个坏女人三番四次找你麻烦,还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好像她比别人都高明的样子。这次她摆明了就是要争功,好比下姑娘你去,姑娘你干吗还要让其他分殿的人有了消息都告诉她?这样不是更便宜了她?”
“她要就给她,关我什么事。”躺回软榻上,肖落羽拂去脸上淡淡的倦意,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蓝衣少年笑了起来。
“虞妙仙想借此压倒姑娘是她的事,姑娘的事只是杀了赵清秋。赵清秋是人中龙凤,凡人近不了她身,想要全身而退都难,何况是要她的性命。而虞妙仙要是杀了赵清秋,等于是替姑娘去了心头大患。”
“那如果虞妙仙杀了赵清秋,反而是帮了姑娘?可她要是借此来要挟姑娘呢?”眨眨眼,橙红衣裳的小丫头还是无法释怀。她就是讨厌那个自命清高的女人!
“区区一个分殿殿主,又能动得了姑娘几分?就算她杀了赵清秋立下大功,她也只是广寒殿殿主,奈何不了姑娘半分。姑娘贵为一宫总管,根本无须跟底下的人计较高低。真要是跟她争功抢先,才是叫人笑话。”接下蓝衫少年的话,一身绿衣的绿意笑得文文秀秀的。
虞妙仙人才出众,武功也高,可惜不是做大事的材料。空有机智之名,却连这么简单的事也看不破。宫里的事姑娘不是压不下,而是懒得管。水至清则无鱼,各殿的执事、护法、殿主,哪个不是行事乖张,独来独往惯了,真要认真弹压起来,怕是驭昊宫早就分崩离析了。
何况姑娘根本无心于此,否则……不过,“姑娘不是要亲自前往泰山吗?那还要驭昊九天他们去干什么?”
“我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就去那些‘名门正派’们的武林大会吧?何况双拳难抵四掌,难道要我带你们去当垫背?”艳美的红唇绽开一抹笑,肖落羽伸手拿过蓝田手中的酒杯欲饮,杯沿沾到唇上却想起此刻正在江南的人,于是向着江南遥敬一杯——
小苍,恐怕你没有杀赵清秋的机会了。
冷!
昏昏沉沉地闭着双眼,赵清秋只感觉到透骨的寒冷一直浸透到骨髓里去,把自己拖向黑暗最深处。思绪越来越沉重,她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原来她也是个凡人,也有算计不到的事情。而这一点失误,竟然就要断送了她的性命。她竟然要死在这里……她不甘心,不甘心。
她想要的东西还没得到!那些理想那些抱负那些愿望,都还没有实现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你死不了!”有谁的声音闯入无边的黑暗里,身体一紧下坠的趋势顿时停止。又是他……苍梧。亲手把她推入这样绝望境地的人不就是他吗?却又总是说着奇怪的话。
她死了,不是正好称了他的心意?她朦朦胧胧地笑起,身边的黑暗又深了一层。
如果她死了,那她一定会要他一起陪葬。这世上让她讨厌的人不计其数,想杀她而后快的人也不计其数。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要哪一个人的性命。
苍梧,我死了你也不能独活。
“赵清秋!”感觉怀里的人身体越来越冷,苍梧低咒一声尽力抱紧她让她浮出水面呼吸。风寒水冷,滔滔江水冷得几乎要渗透进人骨髓中去,寒意浸透进奇经八脉针扎一样的刺痛。
奋力游弋在江水中向着江对岸靠拢,苍梧的脸色并不比怀里昏昏沉沉的人好多少,同样铁青得吓人。
眼前江岸是越来越近了,可他的体力消耗却更快。腿上像是缠住了无形的锁链,每游动一寸都像是要耗尽所有的体力。身子已经没了知觉,只是在江水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等到他把两个人都拖出水面,已经筋疲力尽。
聚拢过四周的枯枝干柴来升起一堆火,苍梧这才放任自己的身体倚靠在树干上。一边低头审视着怀里的人,他脸上露出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的表情。
赵清秋,祸水一样的女人。
因为她,十九年来他第一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第一次这么凄惨落魄,把自己陷进了一个迷雾重重看不清方向的漩涡里无法脱身。如果他的心志还没有彻底退化,早就应该看清这一路上接二连三的刺杀所针对的,是身边这个女人而不是他。
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要她的命。这个所谓的“白道至尊”,只是个顶着完美面具的真小人……收起目光,苍梧淡淡道:“如果你再不睁开眼睛,我会更加厌恶你。”
“我还以为你已经对我厌恶到极点了。”原本昏迷不醒的人睁开半只眼睛,瞳孔里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她竟然还没死!没死!十三年前那充满怨恨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赵清秋,你真是好运到令人痛恨的女子!”
呵,她现在真庆幸自己是好运到令人痛恨的女子,连对面少年森冷的面孔看着都变得顺眼起来。
注视着她苍白却神采飞扬的面孔,苍梧乌黑的眉毛意外地没有如往常一般高高挑起,而是平顺地服帖着,让轻描淡写的口气越发透出森然的味道:“我真庆幸你还活着。至少看到你活着,我还有机会折磨你。如果你死了,我岂不是白白被你害到这样?”
笑容不变,赵清秋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眼睛里的寒意。他还是忍不住露出本性了,叫人觉得阴狠得可爱。折磨她的机会,也许会有吧。但代价是因此而付出一切也说不定。
虚情假意地笑着认同他的话,赵清秋闭上眼睛。自己四肢百骸里各种血流忽快忽慢地窜动着想要挣脱出去,但她却只能任由这些血气在体内乱窜。不能,不能在这里发作!只要她还有一口气都要撑过去。
“你是想死吗?”察觉出她的异样,苍梧一手搭上她的脉搏,手下飞窜混乱的脉象让他心下一惊。他明明只下了河豚的毒,为什么她不仅武功全失,连心脉都乱了?看一眼紧闭着双眼却依然不肯示弱的她,苍梧一指点向她的黑甜穴。
至少先让她睡着再说……皱紧眉,苍梧一点一滴地把她体内流动着的各种血流汇聚起来,手指下的心脉地一震,散乱的血流汇聚成洪流立时冲过心头去。
“咳、咳咳。”怀里的人自昏迷中呕出一口血,手下重压立减。
伸臂撑住她单薄的身子,苍梧看着她脸上如释重负的神情,“你还能让我意外几次?”中了河豚应该功力全失的人,竟然还能想出以毒逼毒的办法。以指擦去她唇边黑红的血迹,腥甜微苦的气味传入鼻端。
“你就不怕毒发身亡?”连药性都不清楚就敢这么乱来……腥甜是河豚的腥味跟青眉若水的清甜,那这苦味又是什么?
眉头皱了皱才要平下,那边赵清秋已经笑着抬起眼,“至少不能任人宰割。”
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苍梧收回手,脸色隐隐透出雪白的颜色。
冷眼看着他的脸色,赵清秋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目光只在他的气海穴上。因为替她引渡真气所以催动了她在他奇经八脉上的禁制,她只要轻轻一指,立刻能毁了他一身武功。
但对她而言,毁去一个敌人远不如多加一个同伴有用。
如果她给了他想要的东西,他会不会为她所用?一向微眯着的眼睛睁开,迸射出寒星一样的光芒。
“你的眼神很放肆。”平复下内息,苍梧一抬眼就对上她审视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像是看穿了他的一切,让他顿时生出无所遁形的感觉来。
目光犀利如惊电!他所知道的赵清秋,从来是不会这样看人的。
“有何不可?”淡淡一笑,赵清秋隐没了眼中的光芒。还不是时候,即使她现在给了他想要的信任跟承认,他也不会为她所用。
现在她的手中还没有能够大过自由的筹码,而自由必然是他追求的东西里面最重要的一项。
垂下眼,赵清秋枕着他继续休息,但苍梧却并不打算放任她。
“你究竟还瞒着我多少东西?”抬起她下巴,苍梧仔细看着她。初见之下隽雅如春水的脸,有着细小金芒的黑眸,倦倦欲眠的神情哪里有半分之前的犀利。
“很多吧。”随口说着赵清秋抬起手想格开他抬着自己下巴的手,没想到她手才刚一扬起碰到他手指,他已经放手。人一下跌进他怀里,眼前蹦出一串金星。
现在又这么听话了……赵清秋微恼地抬起眼,却听到他轻轻地开口——“你死不了。”让心跳一乱。
明明是不死不休的仇人,却用出奇温柔的语气说着出奇古怪的话。他奇异的表情跟声音,让她心下也跟着升起奇异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从心头一闪而逝却偏偏被自己一直忽略了想不起来。
不习惯身处迷雾中的感觉,赵清秋眯起眼,“为什么?”
“因为有我在。”理所当然地说着,苍梧脸上又露出奇异的微笑,但这微笑反而让赵清秋从之前的迷雾中醒了过来。
“如果我因此死掉的话,你不就解脱了吗?”
“别说笑了。如果我要你死,你早就已经死了一百次了。”他不会让她在自己手中死掉,要死也得是他要她死她才能死。
赵清秋沉沉笑着,耳边继续传来冷冷的声音。
“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希望你活着了。”
“……是吗?”赵清秋头垂得更低笑意渐渐散开,声音比之前更低了几分叫人听不清楚。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希望她活着吗……真好笑。他们不是不死不休的仇人吗?竟然会有说出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对方活着这样的话来。听起来真像是生死相依的恋人一样。
“不要自作多情了。”听到她无心的话,苍梧嘴角微撇着嘲讽她。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深深看了她一眼,苍梧不去深究她话中的含意。燃烧的火焰发出噼啪的声音,烘得人身上暖暖的昏昏欲睡。过了半晌,苍梧才又睁开眼,怀里的赵清秋早已经沉沉睡去。
手指碰触到她脸颊,凉凉的像是玉石一样。不希望她死,却也不想放她自由……伸手入怀,指尖传来温润的触觉,是她当日丢在洛阳的玉佩。
这是两个人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他所有的银子跟行李都随着被炸沉的座船而沉落在江底,身上现在只不过有几钱零碎的银子,当了它应该可以撑一阵子。但玉佩是她的,当了她的玉佩跟要她施舍有什么两样?
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办法。至于那些白道侠士所谓的“劫富济贫”,在他看来跟偷没什么两样。
自嘲地笑笑,苍梧把玉佩放回怀里。
他决定了,明天下山后就当掉这块玉。
休息了一夜后,苍梧跟赵清秋两个人下山来到一个叫临泉的小镇。进城之后,苍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镇上最大的当铺是哪家。在问清店名跟地址之后,以上好的和田玉雕琢并嵌有明珠一颗的“白玉双蝉鸣秋佩”很快在镇上最大的广源当铺变成十一两二钱银子交到两人手中,又很快变成一辆还算结实的马车。
马车慢吞吞地行走在官道上,拉车的那匹马不知道已经有多老的年纪,勉勉强强拖拉着老旧的木板马车,吱嘎嘎转动着的车轮碾压着坑坑洼洼的路面,放下布帘的车厢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堂堂江南造船世家苍家的现任当家竟然沦落到要靠典当——而且还是典当一个女人的东西来维持生计,这样的事说出去也没有人肯相信吧?
自嘲地笑着苍梧把当票跟剩余的五两六钱银子放回怀里,右手挥了一鞭抽在马背上。背上吃痛,老黄马加快速度跑了起来,但没跑多久便故态复萌慢了下来,磨磨蹭蹭地在山路上踯躅。
连马都没精打采的……苍梧心情处在郁闷的状态中,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前方传来不同寻常的马蹄声。
是刺客还是普通的过客?苍梧思忖间,前方已经远远显出四匹红鬃烈马的身影,拉着一辆黄玉色的马车飞奔而来,所到之处烟尘滚滚蔽日。四周跟着数名骑护,一个个神情剽悍鲜衣怒马。人数虽然不多,气势却着实惊人。但奇怪的是,正中的马车上赶车的却是一个穿着橙红服饰的小丫环,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笑眯眯地挥着鞭子在半空中抽出一道清脆的鞭花。
心中咯噔一声升起不好的感觉,苍梧勒住老黄马。对面的马车渐行渐近,狭窄的山路容不下两辆马车同时经过,于是他调转马头避开对面的马车驶向路边的草丛。
跟他打了个照面,橙红衣饰的小丫环想起什么地回身向马车内说了几句话。而这时他身后车厢内的人也正好醒来问道:“怎么了?”
“别出来!”压低声音苍梧厉声阻止道,但因为外面喧腾的马蹄声而醒来的赵清秋已经掀开布帘望向对面。
对面的马车以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车身上的山水图样雕刻得极为出色,如同身临其境;而车轴包口等处的各个紫铜部件都刻着云纹图样作为装饰。车身上的帷帐则是锦绣妆缎,挂着五彩线络盘花车帘。因为赶车丫环的话,马车上的人也正掀起车厢外侧的壁帘向外看。
隔着一道薄薄的轻纱隐约可见车内不止一人,衣饰七彩纷丽的人影围绕在正中殷艳的红装丽人身边。四目相对,赵清秋跟红装丽人皆愣了一愣。
而原本徘徊在黄玉色马车四周的护卫看清对面平常无奇的马车上的人后也个个神情紧肃,勒马停步目光惊疑不定地直视着马车上的人。
眯起眼赵清秋抬头看看天空,此时午时刚过阳光透过枝杈间散落下来照得林间煞是明亮,但这狭窄的官道上却不知怎的叫人感受到飕飕的寒意。
就在她分神间,对面车内已经有人笑着探出身来开口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姓赵,从宋州来?”柔雅好听的清亮嗓音,扶在车厢上的一只手白皙如玉。她猜想是位姑娘,没想到探出车厢外的却是一个衣衫艳蓝的年轻男子。
神情温柔、眉目秀雅,腰带上挂着一块上好的蓝田美玉,一看就是长袖善舞的利害人物,年纪却不过只有十七八岁。与其说是年轻男子,不如说是少年来得准确。
注意到苍梧周身环绕的气息变得冷凝内敛,赵清秋顺势扶在他肩上走出来向着对面的男子展颜一笑,“不巧,我虽然娘家姓赵,却并不是从宋州来。公子恐怕认错人了。”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挡去身边布衣少年冷冷的杀气。
“娘家?”蓝衫少年似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作答,不禁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
微笑着从车上走出来的女子用一支木簪绾起一头黑发,看着虽然简单却是已经出嫁女子的发式。身上一件简朴整洁的斜襟蓝花布袍大方合体,朴素却不见丝毫寒酸,温和的微笑甚至有几分隽雅的书卷气。
不是寻常人家的妇人,但跟风华绝代这种字眼还是相去甚远。蓝衫少年的目光又转向她身边眉头紧锁的人。皱紧了眉头,苍梧显然并没有想跟他废话的意思,只是看着车内白纱后朦胧的人影。
像是没有注意到两辆马车周围涌动的暗潮,赵清秋继续微笑道:“出嫁从夫,我夫家姓苍。”
“原来是苍夫人。”听到她的话车厢里的人像是忍俊不禁,低且喑哑的声音里带了浓浓的笑意。壁帘一挑,白纱后露出一袭色夺丹朱的红装,乌黑的云鬓间簪了数支水红。细长的淡红花穗颤颤地压在发边映衬得那人面如冠玉发若乌绢,竟是艳倾天下的一个美人。
“在下肖落羽。”肃颜正色,华衣美人低哑的声音沉沉压住嗖嗖的风声。山林间顿时寂静无声,连马匹都感觉到什么的安静下来。
“夫人的风貌清标倒有几分像我的一位旧识。”
苍梧脸色一径阴沉到底,而后垂下眼装作素不相识的样子。他身边的赵清秋却浑然不觉,向着官宦小姐一样打扮的肖落羽笑着摇了摇头,“肖姑娘人中龙凤,相识的想必也是风雅人物。我不过是一介村妇,又怎么能跟姑娘的旧识相提并论。”
声音清脆明亮,在空气中跟什么碰撞在一起又无形地爆裂开。肖落羽身边的护卫中有人勒马退后一步,另外两三人却忍不住催马上前。
马蹄声惊起枝头的鸟儿,噗啦啦飞起蹬落几片枝头的叶子。随手拈住一片落叶,肖落羽乜斜了长长的媚眼,“夫人何必自谦。”
“是姑娘太过抬爱才是。”谦和地笑着,赵清秋目光直视着车上的肖落羽看也不看对方身后已经蓄势待发的护卫,“相逢即是有缘,不知肖姑娘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落羽久居滇南,此行前往山东拜访一位旧友。”肖落羽淡淡说着撇开指尖的叶子,叶子轻飘飘地落地划出一道弧线割开彼此间肃穆如沉水的空气。风声又起,扫过枝头发出沙沙的声音。
看到原本催马上的护卫悻悻地退到后方,赵清秋笑道:“久居滇池……倒看不出。云南相距山东何止千里,旅途奔波姑娘可要多加小心才是。”
“夫人不必担心。”不待肖落羽回答,她身边长袖善舞的蓝衫少年已经乖巧地代为回答,“我家姑娘怕路上有宵小作乱,临行前精心挑选了数名护卫随身。”听到“精心挑选”四个字,车内衣裙七色纷丽的美婢们不禁捂嘴笑道:“是啊是啊。”精心挑选了去当垫背。
眼中只有赵清秋一人,肖落羽笑道:“其实路途遥远还在其次,只是我那位朋友心性无常此次前往也不知道是否能见到她。”
闻言赵清秋目光微讶,“哦?”
“虽然是去年十月就已经约好这个月初九在泰山一见,但最近却有消息说她无法前往泰山。”
九月初九,泰山重阳。
“那真是遗憾了。”仿佛真的感到遗憾,赵清秋轻叹着。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同时一笑,而后作别。
“时光不早,落羽就不耽误夫人上路了。请——”
“多谢姑娘。”仿佛真的是路上偶然相遇,两个人互道珍重微笑告别。临别前肖落羽目光扫过一直沉默不语的苍梧,笑吟吟的。
对上她意有所指的目光苍梧扬鞭催马,老旧的马车嗒嗒地走在山道上。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松了口气。如果被那个女人身边的人看出赵清秋已经功力尽失,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
看着身后的马车在山路上愈行愈远渐渐没入山色中消失不见,艳蓝衣衫的少年才转头看向已经下马坐在地上喝茶的女子。
“没想到跟赵清秋在一起的竟然是表少爷。要是表少爷真的替姑娘杀了赵清秋,姑娘要头疼的大概就是要怎么谢表少爷吧?”
“那要头疼什么,他要什么,就给他好了。”除了她的命,她有什么不能给人的?
“不过赵清秋身中剧毒竟然还能抵得住我一招,不愧是武林盟主。”回想刚刚的情景,肖落羽半真半假地笑叹着。初见时她以言音为箭,结果被赵清秋一笑挡了回来。虽然当时并没有尽全力,也至少有五分认真。没想到还是被人挡了回来。如果不是赵清秋身中南斗六星,自己一交手就输了。
“姑娘你还不是一样没尽全力。如果认真比较,赵清秋未中‘六星’姑娘用尽全力,还不知道谁胜谁败。”冲好茶递到肖落羽手中,绿衣女子抿嘴笑着,湖绿色的衣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说的是,姑娘未必输给她。”接过她的话尾,蓝衫少年笑得清雅。
而他身边穿橙红衣裳的小丫头则吐吐舌头,调皮地笑着,“不过看表少爷的样子,倒像是怕我们搅了他的好事。”
“你们啊……”懒得跟这群胆大包天的丫鬟小子们计较,肖落羽低头喝茶,身边湖绿、艳蓝、橙红、淡紫四色衣衫的美婢骄童却嗤嗤笑成一团。
“难道奴婢等说得不对?”
几个人谈笑风生,可五个人身后黑衣佩剑的护卫听到这里却再也忍不住。
“总管大人既然已经看出赵清秋身中剧毒,为何还要放她离开?属下等愚昧,还请总管大人明示。”开口说话的人显然是护卫中的头领,黑色衣袍上以银线滚边、剑鞘也比别人的好些。
没有看他,肖落羽悠然自得地靠在绿衣女子适时递过来的锦垫上啜饮着杯中的茶水。
男子恼羞成怒,顾不得两个人之间身份悬殊上前一步,却不慎打翻了橙红丫头手里的碗盅,不禁一愣。
一盅酸梅撒了满地,穿橙红衣裳的小丫头愣了愣,生气地瞪他一眼,回头娇嗔着:“姑娘!”而她回头的同时,一道惊电已经直逼过来刺向黑衣男子。
男子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定了定神才看出那是总管大人刚刚抬起的目光。肖落羽本就容色冠绝天下,这一抬眼更是锋芒逼人叫人肝胆气散尽。
看他色厉内茬的样子,肖落羽微嘲地扬了扬眉,话题突兀地转向蓝衫的少年。
“蓝田,你怕不怕我?”男人似乎都很怕她,自小跟着她的蓝田又怎么样?
“不怕的时候多些。”避重就轻蓝田含笑答道,言下之意就是还是会怕。
趁几个人没有留意自己,男子惊鸿般急掠出去。总管大人手段毒辣喜怒无常,自己冲撞了她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不如趁现在逃开,将来再作打算。
然而他还没掠出几步远,一道紫影已经随风飘来,轻巧地从他眼前划过。男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亮丽的银线带着星星点点的紫星飞过,炸开,目所能及的世界很快被暗紫轻盈地天空替代。
扑通一声倒地,男子尸身上喷涌出来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地面。而一击得手后浅紫色衣裳的女子已经又退回原地,白生生的手指上夹着一片轻巧锐利的银白柳叶,笑盈盈地擦拭去上面沾到的血迹。
旁边橙红衣裳的小丫头啧啧有声地咂着嘴:“就算想拿姑娘的把柄来要挟,至少也该等到确保自己安全之后再说出来啊。这时候发难,不是自己存心找死吗?”
其他几名黑衣护卫看得悚然色变,秀雅的蓝衫少年蓝田却歪头笑道:“紫湄你当着这么多双眼睛杀人灭口,不怕传出去让姑娘为难?”说着笑盈盈地转头看向一干黑衣护卫,意有所指的目光看得众人无不胆战心惊。
“他们怎么敢。”接过他的话尾,绿衣女子露齿一笑,笑得极为文静秀气,腮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们不过是驭昊九天的部众,姑娘却是宫中的总管。就算是驭昊九天,只要姑娘说一声,他们也不敢有半分忤逆。再者说——”绿衣女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笑容加深显出狡黠的神色。
“姑娘曾数次命人前去东京刺探军情,其中就有这两位大哥。可两位却不幸在宋州就被人识破无法完成姑娘的交代,于是两位就捏造了军情上报。而石先生你,侵吞宫中财物,如若被你主子得知,恐怕比姑娘放走了赵清秋来得严重。剩下的几位做了什么绿意就不说了,说出来徒让大家面上难堪。”白生生的手指一一指过去,被她手指点到的人无不冷汗淋淋而下。
扑通通跪倒一地,众人颤声道:“总管大人明鉴,属下等誓死效忠总管大人,绝无贰心。”生死都掌握在别人手上,他们除了闭上嘴巴还能干什么?至于不想闭嘴的人已经横尸当场,做出了榜样。
擦拭干净银柳刀上的血迹,紫衣的紫湄又想起一事,“姑娘,既然表少爷跟赵清秋在一起,要不要传令下去停止追杀?”
摇摇头,肖落羽看看天,“不必。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还算什么苍家的当家。”说完登上马车,“天色不早了,继续赶路。”
“是!”笑嘻嘻地跟上去,橙红衣裳的小丫头最后一个坐到车厢前策马扬鞭,“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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