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扬听韩可可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他自己活了20多年,进出校门的路加起来够走好几回天安门了,却一直到被退学也没能为祖国和人民做点什么,每思及此,都伤心欲绝。
北方的天气,秋天来得很快,凉凉的风送走了夏日的烦躁,似乎故意掀起张小扬不算长的头发,告诉他得面对高考过后的现实。当然了,当枯残寂寥的黄叶被风卷起的时候,张小扬知道,自己也该是上学的时候了,无论这个学校如何,他都得去。临走前他向亲戚朋友们道一声别,带着老爸失落而鼓励的微笑,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一大早,张小扬告别了亲人,告别了朋友,在深秋的寂凉中,披着晨雾,只身一人背起沉甸甸的行囊,踏着萧萧落叶。带着儿时的梦,带着全家人的期盼,带着全村人的祝福,走向了南下的列车。
当列车缓缓地驶出那片伴他十多年饱浸记忆的热土时,他的眼睛湿了,就像小时夹不住尿的孩童。泪水沿着脸颊湿答答地往下流,怎么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他强忍着哽咽,尽可能地往视线里装入这些熟悉的背影,可在此时此刻,一切却是那么的陌生。
这是张小扬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从乡镇转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车到省城,终于坐上了火车。看着这个奇怪的东西呼啦啦穿越在崇山峻岭间,他百感交集。高兴的是,终于跳出了农门。可伤感的是,究竟伤感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上。
对很多人来说,高考本身就是改变一生命运的转折点。因此,身边很多人纷纷借此机会去了北京,他们报考的志愿都是围绕着首都的学校,用一句话总结就是离开大西北去了京城。而张小扬对这样的想法完全理解不了,他所有志愿都直接奔向南方。和北上相比,张小扬更喜欢南下。南来北往,这是大雁四季轮回迁徙的征途。就算改变,也只能沿着纬线横着走,这一圈是他比较习惯的气候。
在西安转车的时候,张小扬碰到了一个同样去报到的学生,一聊之下发现竟然是未来的校友。该同学名字叫朴克,和张小扬一个系,即后来和他称兄道弟的仁兄“老朴”同志。朴克是东北人,一直也是向往南方,报考这所学校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逃避冬天里北方的大雪。自打和张小扬聊上之后,他一路上表现得精神抖擞满怀希望,完全不像张小扬,还没到学校就愁容满面萎靡不振。经过这一路的了解,张小扬发现朴克有个奇特的爱好,这个爱好就是在他身为外地人的情况下,很爱向本地人显示自己对当地的熟悉。一般情况下只有常四处游历的人似乎才有这毛病,可朴克是个例外。车上偶遇其他同样赶着去学校报到的同学,聊天中得知新同学来自重庆,朴克马上说:“哦,我知道,你们那有麻辣烫有川妹子。”可是鬼都知道,正宗的川妹子是四川的,她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个妈。
张小扬和朴克聊过,以朴克这样的分数,原则上应该属于各种师范及技校招生的对象。因为他是少数民族,有加分照顾的空间,正好赶上了这个二流学校的最后一批录取分数线。当然对于师范,朴克和张小扬的认识高度一致,根本不予考虑。理由很简单,因为大家刚经历了惨无人道的高中生活,被压迫得血肉模糊,眼前最讨厌的人就是老师。师范出来虽然不一定非要当老师,但一听名字难免觉得心生不安。
经过20多个小时的旅程,在一个下雨的早晨,张小扬和朴克一起踏入了这个即将伴他们四年的大学。
张小扬和朴克所在的这所学校,往前考究的话其实也是一堆名字很长的职业技术学院的孙子,不过那是十年前。好在十年后改了名字,如今叫做大学。据说改名的主要原因是这片地方是由好几个技校集合而成的,市长每次慰问同学都会被新闻媒体报道时简称为“进技院考察”,不太好听。市长思前想后,最后把技校统一打包,然后向教育部申请组建了这个大学。虽说从精神层面上合体之后名字改叫了大学,但肉体上还没有达成完全的统一,校区还不同程度地分离。只不过好在所有技校共用一个最大的正门,这一点算是从形式上高度地统一了。不太和谐的是以前门上六个毫不相干乱七八糟的大校牌还没有摘掉,显得十分壮观。看来学校招生广告上所说的占地面积一百多万平方米的原因基本上就体现在这儿。张小扬和朴克当初不约而同从占地面积上都把这地方理解成了很大的学校,结果在出了火车站后一打听,才发现连当地的出租车司机都不知道该市所谓的著名高校在哪。
此刻张小扬在感觉到受辱的同时想到的是自己为什么要报这个学校,后来一想,其实根本不是自己报的,而是调剂的,这才心里平衡了。在火车上遇到朴克之前,张小扬一直情绪低落。在遇到朴克之后,情绪更加低落。因为这家伙实在是太能说了,能说又能吹,心宽体胖,胖到张小扬站在他前面就好像来到泰山脚下,这令他很崩溃。因为他觉得和这样的人一起上大学,肯定什么事情都是人家捷足先登,根本没有他出风头的机会。
看着眼前这个能说会道的家伙,张小扬昏昏欲睡。在这种遭遇下他不由得开始想念王小贱,他的记忆就被生硬地拉回到一个月前。
在经历了高中学业生涯激烈的厮杀后结束的暑假,张小扬借着等录取通知书的机会在县城里度过了一段可谓是悠然自得的日子。每天固定的日程是:早六点起床去沿着城区逛,时长没有限制。通常逛到饿得走不动,然后回住的地方吃饭。
那段时间,张小扬遛弯的主要环境是这样的:十米宽的水泥马路,两旁沿途是挺立、倔强的老杨树,再往外是一排排的建筑。暑假的早晨,阳光清澈,蓝天白云,一地树荫。这是政府官员为证明西部大开发成果而建的路,尽管质量不太好却非常的宽。在早晨的这段时间里,路上通常没有任何车辆和人,所以张小扬可以自由通行。那些日子,几乎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同一个地方能碰见一只不认识的三条腿的自由狗在沿路晨练,而且一直训练的是长跑项目,它跑起来和张小扬的步伐能并驾齐驱。它早些时候天天陪张小扬晨练,他俩就这样混熟了。可后来在这个治安较差的县城里,它居然被附近的警察给拐卖了。
大家都知道,“黑色七月”的高考过后,所有人都会一日三次地出现在校传达室门前等待录取通知书。当然,张小扬无疑也是这个行列的一员了。可唯一不同的是,张小扬是乡下的孩子,他不能像其他众多城里的富家二代子弟一样,在每日的三餐之后,嘴一擦顺手牵过“骑驴”一路撞红灯抢绿灯冲杀过去,在临近校门时才来个紧急刹车,用脚踮地很洒脱地哼哼两句,然后甩一下长发或整一下太阳帽,大步地在宣传栏前溜达个来回后又重复以上动作原路杀回。张小扬只能在某一适当的时候,从父亲手中接过那几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出门费”,胡乱地吃几口母亲烧好的饭菜,伴随着鸡鸣狗叫,踏着夜色顶着星光去镇上赶进城的班车去看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当然张小扬也知道,这几块“出门费”的来之不易。所以他为了减少与车轮的间接接触,往往会拉长离家的时间,以此减缓”出门费”消逝的数量和频率。至于吃的,也就很随便地走哪儿混哪儿了。
那段日子,张小扬和王小贱商量好了,为了能减轻家人的经济负担,他俩一起自食其力,学着大人做了两天的“生意”。其实他们那所谓的“生意”,只不过是替自己的学弟妹们把日常生活用品从较远的批发部运送到公寓楼,从中赚取这个中转过程应得的辛苦费而已。他们瞄准的是新学期开始同学们必须采购的日常生活用品。于是凭着这许多年在这座城市里辗转混出来的人脉关系,转了一圈,来到附近一家以前经常光顾的批发部,说服老板让利赊了些牙刷、牙膏、洗衣粉、香皂、毛巾之类的,两人分背着奔赴在三个高中相通的马路上。一天下来,在经过一栋一栋的楼一个寝室一个寝室的拜访之后,少说也能净赚三四十块。这样过了两天,除了解决每日里吃喝的消费之外,他们手头也有了比较宽裕的“活动经费”。
这天晚上,为了庆祝首次自食其力的成功,张小扬和王小贱来到这座县城很有名气的一家烧鸡店,用做生意赚来的钱买了两只鸡外加一瓶“状元红”。这是他们7月过后第一次有点上档次的消费。
两只鸡一瓶白酒下肚,从烧鸡店里出来,王小贱走路已经有点晃悠。张小扬一直紧紧地跟随其后。就在跨下台阶的时候,张小扬却一脚踹起了一沓东西,这场景也许说给别人都没人会信,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但却是事实,就像电影里常见的特技镜头一样。张小扬是无意中失足条件反射地抬腿收脚的,却飞起了一沓东西,他好奇地一把抓住,傻眼了。那是一叠用橡皮筋束在一起的零星的钞票。很显然,在遗失之前失主是很用心地照顾着它们的,而且从这叠钞票本身和其装束上判断,它们的主人肯定也和张小扬一样是个乡下人,因为那是一叠很皱但被束得很紧的严重参差不齐的钞票,小到一角面额,大到十元。
张小扬捧在手中,收也不是,扔也不是。他的第一反应很机械,明知王小贱和他一样是身无分文的白丁,却还冲他喊道:“王小贱,是不是你掉的东西?”说着他把那玩意儿向王小贱递了过去。
王小贱已有点儿酒后不清醒,他笑着说道:“张小扬,你他妈也太损了吧你,哪儿弄来那破玩意儿还跟我装迷糊呢?”
张小扬追问:“真的不是你掉的?”说话时他准备随时丢掉,捡别人的东西总是心虚的。
王小贱明显是喝大了,嘴里嚷嚷着说:“管他妈谁掉的,捡到的带着就是了。难道你还丢掉?”
张小扬一听,王小贱是喝大了,要不他是不会这么说话的,他可是出了名的好青年,少先队员的时候经常得流动红旗,到高中时候年年得学雷锋标兵,要不是喝大了绝对不会说这种话。可张小扬细一想,确实再也无法扔下吧,说不定下一个过路的就捡走了,回归失主的可能性不大。经再三犹豫后,张小扬终于把那玩意儿收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
在塞进兜里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间,张小扬脑子里打了个转,他心想:是不是有人专门设下的骗局敲诈的呢?因为他此前就听很多人说过在路边捡钱然后被敲诈的事。莫非这也是一起敲诈?可现在钱已经拿在手里了,如果说是敲诈的,已经入套了,于是他索性带了回去。
张小扬喊了一辆三轮车,和王小贱一起坐了上去。他们本来是去一中方向的,却故意叫司机往二中那边去。在快到二中时他们又换了另一辆车开向一中。他这好似电视剧中常见的疑犯逃避警察跟踪的伎俩,可其实跑来跑去后面连个鬼影也没有,更不用说有人跟踪。
经过这一阵折腾后,王小贱的酒也醒了一大半。回去后,张小扬才向王小贱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王小贱听着这近似幻觉的遭遇,好半天脑子转不过弯来,但最终还是明白了原来张小扬一再让他上车下车折腾了一大圈子就是为了防止有人跟踪敲诈。
这晚的后半夜王小贱和张小扬谁也没睡着。在他们临时租住的小房子里,张小扬借着月光数了一下那些人民币的数目——总共223.5元。
王小贱问张小扬:“这钱我们该怎么处理呢?”
张小扬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我们写张招领启事,一大早就去贴在那家店铺门旁,如果说失主明儿还会去那儿找的话,他一定会看到的。”
“那要是失主不去呢?”
“如果失主不去那儿,那就意味着他已离开了县城或者根本就不知道丢哪儿了。要是这样的话,要让我们去找他那岂不是大海捞针,我们就捐给儿童福利院算了。”
王小贱点点头说:“那倒也是,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夏日的风从张开的门里灌进来,漱洗着两张敦厚朴实得几乎一样的脸庞。他们俩一直聊着,笑着,笑声和风声一样清,在夜空里飘荡……
那些日子,每天生活之所以闲适,是因为张小扬觉得考上了大学后剩下的人生就无所事事了。但事实证明,生活远不是他当时所想象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