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之夜正在悄悄消逝,他们谁也挽留不住日子,新的一天就那么眼睁睁地来了。他的手热起来,她的心也热起来。黑夜在最后的时刻燃烧,用尽自己所有的气力给对方留下一点痕迹,这是他们之间的告别仪式。
你看到逯静的模样,绝对没有人会想到她是中文系赫赫有名的才女。
她白白胖胖,圆圆的脸上一笑就是俩酒窝,走路有点八字步,还总是“很不自觉”地把胸部挺得老高,弄得不太熟悉的人见了她总觉得很不自在。她倒是习惯了见到陌生的人都笑眯眯地打招呼,每次都把别人搞得很忸怩。
然而,在写作上,她就不是这么热情、随和了。她在校报上和系刊上还有外面的很多刊物上都发表过文章。她的文章,冷,硬,不动声色地叙述着大学生面对花花世界的茫然和无奈。每次看完她的文章刘小乐的情绪都要低落半天。文如其人,她虽然表面上随和,骨子里却很冷傲。她曾经在自己的学生证上写上”知我者我也”五个大字,在女生那边传为了佳话。
有一次刘小乐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自己加入张小扬成立的文学社担任副社长一职所经历的英雄事迹,她“嗤”地一笑就再也没说什么。刘小乐想了半天才明白她是对自己的文笔压根就看不上。
这样的女孩自然让刘小乐感觉和她在一起有点抬不起头来。
然而在这个世纪末的夜晚,她更是把他仅剩的一点自尊都给击溃了。
甚至毕业后多年刘小乐都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当初这个夜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烂俗的味道,黑夜像一块大幕一样压在人身上。
逯静把刘小乐的手拉过去放在自己的胸口。这时候刘小乐唯一能听见的就是水房里传来的各种嘈杂的声音,水龙头没有关上,水哗啦哗啦绝望地流着。隔壁班的一个男的在里面冲澡,一边跑调地唱:“乌溜溜的大眼睛……”
歌声赤裸裸的,这在当时有一个很文艺的名字就是典型的水房狂想曲。校园里白天大家各自念书,秩序井然,一到夜里呼啦啦地冒出很多像他一样的精神病患者,或许他也只是摘下了人格面具,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个唱歌的男生,刘小乐认识,他就是机械工程学院的高考状元。
唱到最后,那声音简直跟杀猪一样,逯静忍不住起身看了一眼。刘小乐赶紧把她按下去:“小心点儿,那边能从窗户看见咱们这儿。”
逯静再次躺下,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从认识刘小乐到毕业的两年以来,她这是第二次进男生宿舍,可像隔了一千年。跟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是翻过一楼厕所的窗户偷偷溜进来的。大门其实没有关,可是传达室里有老头儿值班。况且,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同学撞见她半夜跑到男生宿舍来,她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向别人解释他们之间的事情。
刘小乐的手指已经划过逯静的胸前、肩、颈子、下巴,最后留在她的嘴唇边,轻抚着,像触摸一片薄薄的嫩叶。以前,刘小乐跟逯静说过,他希望在嘴唇上面这样持久地停留,现在他却肆意地游走。他鼻子里的热气呼在逯静的右腮上,火辣辣的。逯静闭上眼,刘小乐的气息如同从远处飘来,夹杂着旧日的记忆弥漫在她的周围。
逯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把这以往熟悉的味道一直注入心底,然后封存起来。也许,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天晚上,逯静原打算和刘小乐谈完话就回女生宿舍的,可当刘小乐起身准备送她离开的时候,突然被逯静用热吻封住了嘴唇,这一吻同时也封住了她回宿舍的路。刘小乐曾经无数次幻想他的第一次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进行。在一个干净舒适,洗完热水澡,放着钢琴曲的旅馆,或是一个浪漫无比,头顶无数星星的沙滩。最差也得是个一望无垠的草原。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就这么结束,在杂乱的宿舍里,还是被一个女人主动的情形下。他坐在床上痛苦不堪,不仅是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更重要的是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因为他把解开裤子的时间算在里边,总共也没有超过3分钟。这让他维持了十九年的自信瞬间被秒杀。痛定思痛之后,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能力重新定位。他仿佛看到沈京兵的脸上写着阳痿,史一刚的脸上画着早泄,两人正兴奋地抱在一起,嘲笑着他的能力。逯静看着刘小乐,温柔地安慰说第一次都很紧张,这是很正常的事。可刘小乐把逯静的安慰理解成了怜悯,一个过来人对一个病人的可怜。他擦干眼泪,抬头望着她,像要报仇似的一字一顿地说:“能再来一次吗,我在这个床上跌倒的,就得在这个床上爬起来。”逯静一听哈哈大笑,笑完后就再次把刘小乐扑在身下。
这次刘小乐终于没有让自己失望,他顽强地挺过了5分钟。之所以这么准确,是因为他是听着床头闹钟秒针的声音熬过这艰难的赛点,他当时的信念是只要能坚持过去,就算能赢回男人的尊严。一个男人可以被别人爱,也可以被别人恨,就是不能被别人鄙视那方面能力不行。
完事后刘小乐用一种很低的又像在自言自语的声音问逯静:“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就要毕业了,还能干什么?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就不如什么都不说,你知道我的性格。”
“那今天……”
“算是一个告别仪式吧,希望能够把你记得久一些。”
逯静说着抬头望了一下刘小乐的眼睛,黑夜中像两个深洞,还好没有她想像的泪光。原以为他会哭起来。记得半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俩吵架闹分手后她狠心地走掉,甚至没有回一下头。当时刘小乐的哭泣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像一把把刀子,那时候她甚至都觉得这个男人窝囊。说真话,那次她表现出来的镇定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女人为了爱,可以那么柔情,也居然可以那么理智,或者说,冷酷。从那以后他们只是偶尔在校园里擦肩而过,彼此没再讲过话,一直到前不久才和好。看来这半年来他真的一下子长大了许多,至少现在他没有哭。这是她心底里希望的。毕业前夕校园里因为分手的故事太多而到处飞溅着男生女生的泪,可是她喜欢比眼泪更深刻的道别方式,比如这样结束就很好。
她害怕男人的眼泪。
水房里的声音不断地传来,那个男的几乎要把当时那首《恋曲一九九零》唱烂掉,并且翻过来掉过去总是开头那几句。
逯静在内心里为罗大佑鸣不平。
流行歌曲在学校里挺有市场,只是总被随意篡改,大二的时候听男生端着饭盆哼哼:“这些年你吃得饱不饱?偶尔是不是也去买个小炒?”
突然,有人吼了一句:“别他妈号了。”
片刻宁静后那男生的声音继续着,干涩而躁动,一听就知道是个没找到女朋友的人在发泄着过剩的力气。
“刘小乐,对不起,我们就这样结束吧,请你忘记我。”逯静说。
“爱,是不用说对不起的。”刘小乐的回答出乎逯静的意料。《爱情故事》里的台词,够肉麻的,以前把彼此感动得够呛,想不到现在用上了。刘小乐说完干笑了一下。
“你是我的初恋,你对我的意义,以后没人能代替。”后面的话逯静没说出口。
有些话说出来就不再沉甸甸的了,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这也算相爱了一场。因为在一起的时间除了感情想不起来还谈过什么别的话题。现实中的东西离得太遥远了,他们的世界就是校园,在这里的欢乐和痛苦都没有搀进任何杂质。
逯静说完了这些话就开始保持死一样的沉默,似乎不这样根本就没法剪断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把许多人生的初次奉献给了对方。进门的时候逯静也看见了,刘小乐把她的照片满满地贴在他宿舍的床头。他以前向所有认识的每一个人炫耀她是他的女友,他骑着车带她到校园里所有可以谈恋爱的地方去过。刘小乐还说,他有这些就够了,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可现在她要离他而去,她知道他很伤心,但她不得不这样做,而且她坚信这对他们彼此都好。不知是谁写的诗句,“花开得太早,是个美丽的错。”好像就是专门给他们写的。她告诉他,她只想做一个恋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恋人,而不是妻子。
“别恨我。”
“怎么会呢?”刘小乐拨弄着逯静的头发,然后叹了口气。
“天快亮了。”逯静说完这句话欲起身。
她要借着天还没彻底亮离开男生宿舍。这一刻,刘小乐紧紧地拉住了她的胳膊,似乎溺水的人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
一个不眠之夜正在悄悄消逝,他们都知道,谁也挽留不住这个夜晚,新的一天就那么眼睁睁地来了。他的手热起来,她的心也热起来。黑夜在最后的时刻燃烧。他开始颤抖着吻她,像第一次一样。他们试图用尽自己所有的气力,给这场爱留下一点痕迹,在灵魂的深处撕碎彼此的肉体,想走出去……
这是他们之间的告别仪式。
终于筋疲力尽,在刘小乐的怀里,逯静看见黑夜慢慢退去。黑夜和黎明交替的时候天空呈现出一种很奇特的灰白色,好像先是在眼前一点点,然后逐渐占据了整个天空。
该去的总会去,该来的必然会来……
校园里又一天开始了。穿过那片梧桐树林,无数的身影如潮水似的向教学区涌去,喧哗声盘旋似风,呼呼地刮进每一间教室。然后,仿佛刹那间,一切都平静下来,又安详地立在天空下。
逯静走了,望着图书馆前宽阔的绿绿的草坪,宿舍楼前那些密密麻麻的自行车,宿舍里堆满了物品的双层床以及偶尔从窗前摇漾过的人影,刘小乐突然觉得似乎有一种魔力在自己身上发生着作用。他说不清它是什么,但它却真实地被感觉到。生活中许多真实而琐碎的东西一下子被拉近在眼前,他发现原来象牙塔不总是避风港,有些风暴它挡不住。
下午的时候刘小乐一个人去了淡泊湖边,临风而立。他在那儿一直呆到黄昏。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伸出手,想够到落下的太阳,触摸那生命成熟的红色。因为它温暖可人,或许可以替他抵挡寒冷,可以滋润心田,可是怎么也够不到。
在湖边站了许久,最后他的眼里淌了两滴泪。然后,他告诉自己这段感情结束了。
一夜的激情像暴风雨一样来临,又被狂风吹得片甲不留。刘小乐经历了暴风骤雨之后,心灵也由此而变得坚硬。
刘小乐开始思考自己的将来,开始想毕业之后的安排。以前每天道貌岸然地忙着上课、念书,来不及多想些别的,现在是时候该想想了。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竞争中杀出一条血路,占据了这样一个学府的位子,总要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对得起那些从桥上落下去的弟兄,或者,像一贯被辅导员教育的,要对得起培养自己这么多年的党和国家。所以,只有到晚临睡前才回归一下自我。一个宿舍的聚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胡侃,什么都说,有的内容简直和这些十几年一贯品学兼优、出类拔萃的学生们无法联系起来。有时不禁自嘲,这不是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脑子男盗女娼吗?话说回来,都是一样的青春年纪,惦记的不都是那些事儿。看上去学校的围墙把外界的纷扰拦住,其实在里面都是一般人生,到处是如胶似漆、风花雪月、死去活来的风景,到处都有高年级的男生像老鹰捉小鸡似的逮低年级的女朋友。
逯静曾经给他说过,她们宿舍有一个女孩才入学几天被一个高年级的学长给逮住了,那女生半夜里嗲嗲地撒娇说梦话“你真好”,早上起来大家问“谁真好啊”,她憋着大红脸死也不说。后来有一次那男生约她上午打网球,她黎明6点就开始在上铺左右翻腾,弄得铁床嘎吱嘎吱地响,并且往身上喷法国香水,后来被下铺的一女生发现还不承认喷了。打网球喷香水的这件事情一直被大家传为佳话。
走出大学的门槛,就好像是跨过一道严格的界线,你越过它,人们就把你定格在成人的位置,没人再把你当小孩子看待,你独立的个体意识也猛然间强烈起来,一切成人间的游戏包括恋爱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经历。所以刘小乐告诫自己必须马上长成一棵树,向上生长,向上。
这以后,刘小乐开始四处参加招聘会,四处碰壁。他心想碰一下也有好处,碰一下会清醒些。
他当然也不少次曾跑到湖边坐过。看着一对对情侣像他们当年一样相依在长椅上。虽然心中平添很多感慨,可他明白那只是成长路上的插曲,虽不能伴奏一生,但绝对不能没有。
青春期的爱情很难用对错去讲,它最大的价值在于曾经有过。每个走过初恋的人都知道,即使很久也不能把它忘怀,并且还会时常怀念那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有的东西。
有一句话说:上帝即使关闭了所有的门,他还留给你一扇窗。刘小乐此前也一直认为好不容易和逯静在一起了就是上帝留的那扇窗,可事实却是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