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之岛上的高贵皇后在生产时去世了,于是她的孩子便被寄养在一位妇人家中,那妇人住在森林边缘由泥块和柳条搭成的棚屋里。一天晚上,妇人一边摇着摇篮,一边打量着孩子美丽的面容,并向上帝祈祷他的智慧不输美貌。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妇人站起来,心中充满疑惑,因为离得最近的邻居还住在一英里以外的国王城堡,而现在天色已经很晚了。“谁在敲门?”她叫道。有个细细的嗓音回答说:“开门吧!我是灰鵟老太婆,来自那大森林里的阴暗处。”在恐惧中,妇人拉开了门闩,面前出现了一个苍老的女人,她身着灰色,个头比一般人类要高。女人走进来,站在摇篮的一头。保姆退缩到了墙边,她的眼睛再没办法离开这女人,因为在闪烁的烛光中,她看到这女人头上长着的是灰鵟的羽毛而不是头发。婴儿在熟睡,火苗在舞动;婴儿的无知,火苗的欢快都使他们无从得知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东西站在那儿。“开门!”又有一个声音说,“因为我是灰鵟老太婆,我在大森林的暗处监视他的巢穴。”保姆又把门打开了,虽然她的手颤抖得几乎抓不住门闩。另外一个灰衣女人走了进来,站在第一个女人身边。她比第一个女人还要老,头上也长着相似的羽毛而不是头发。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第三个女人,然后是第四个,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女人进来了,直到这小棚屋里塞满了她们巨大的身躯。她们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就算是下落的沙石都不会打扰到这群人。终于,其中一个女人用低沉细小的声音喃喃而语道:“姐妹们,在遥远的地方我就通过他银色肌肤下的火红心脏认出了他。”另一个说:“姐妹们,我认出了他,因为他的心脏就像在银丝网中的鸟儿一般振翅飞翔。”接着又有人接着说:“姐妹们,我认出了他,因为他的心脏像银鸟笼中的鸟儿一般歌唱。”然后她们齐声唱起了歌,其中离摇篮最近的那个人用她遍布皱纹的长手指摇着摇篮。这时她们的声音温柔而充满爱意,如同微风拂过大森林。她们的歌儿是这样的:
眼不见心不念:
男人女人都是这般,
带着轻松的心情,背负重重的心愿,
这些夺走了我们的小麦
这些夺走了我们的祭坛;
最后徒剩下冰雹、暴雨和雷电,
我们赤色的心脏变成灰色,
随着时间的流走,这些你都会看见。
歌声停止后,刚才第一个说话的老太婆说道:“我们能做的很少,只能把我们自己的一滴血溶进他的血液中。”于是,她叫保姆给她拿过来一个纺锤,然后用纺锤的尖端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于是一滴如浓雾般灰白的血滴落在婴儿的嘴唇上,然后她便消失在了黑暗中,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静静地消失了,而所有这一切发生时,婴儿一直都没有张开他粉嫩的眼睑,火苗也没有停止舞动:婴儿的无知,火苗的欢快都使他们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刚刚在摇篮前俯下了身。
老太婆走后,保姆又恢复了勇气,她急忙跑到国王的城堡,在议会厅里大声呼喊:仙人们今晚在摇篮前弯下了腰,她也不知道她们是善意还是恶意。于是国王和他的诗人、执法者、猎人、厨子还有领头警卫都跟着她来到了小棚屋里。他们聚集在摇篮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孩子坐了起来,盯着他们看。
两年过去了,国王在与弗博尔格的战斗中牺牲了。诗人和执法者以孩子的名义统治着国家,但是不久之后,他们便期待着他成为统治者,因为谁也没见过像他这么聪明的孩子。对于神圣事物和世界起源,他有着无穷无尽的问题,关于他的这些故事开始流传于街头巷尾。一切都很顺利,只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开始让人们感到困扰,事实上,所有的男女都在不停地谈论这件事——孩子的头发中开始长出了灰鵟的羽毛。虽然保姆不停地剪去这些羽毛,然而过不了几天,它们又会生长得比先前更为浓密。在那伟大的年代,这算不上什么事情,因为在那些岁月里,奇迹层出不穷,但是根据古老的埃利法典,身体不完整的人是不能坐上王位的。灰鵟不过是空中的一种野物,它从未坐过餐桌,也从未在火光中聆听诗人的歌唱,因此当提到一个头顶长着羽毛的人时,人们只能联想到破坏和毁灭,而人们也难以把对智慧的崇拜与对非人类血统的恐惧区分开来。然而当他登上王位时,所有这一切疑虑都将会消失,因为人们已经受够了愚蠢的国王和混乱所带来的折磨,另外,人们都渴望看到他在位时将会出现的奇观,人们唯独害怕的是他那伟大的智慧会促使他遵守法律,召唤其他拥有平凡头脑的人取代他的王位。
孩子七岁时,首席诗人将其他所有诗人和执法者召集在了一起,反复权衡考虑所有这一切。孩子注意到在他周围的人头上都只有头发。虽然他们曾对他说过自己以前也长过羽毛,只不过祖先犯下的罪恶使得羽毛都掉光了,但他们还是清楚当他开始漫步于这个国家时,他将会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反复考虑后,他们颁布了一项新的法令,要求所有人在面临死亡的痛苦时,都要人为地用手把灰鵟的羽毛同头发混合起来,他们还会派人拿着网、弹弓和弓箭到各地收集足够的羽毛。他们还规定如果有谁告诉了孩子这个事实,那么那个人将从悬崖上被抛进海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成长为了少年,少年又长成了男人,小时候他对任何事情都充满好奇,而现在则忙于应付梦中出现的奇怪和隐晦的想法,找出那些恒久相同的事物间的不同之处和恒久不同事物间的相同之处。许多来自其他国家的人都来拜会他并寻求建议,然而边境的守卫强制每一个到来的人都在头发中插上灰鵟的羽毛。当他们倾听他说话时,他的话语似乎点燃了黑暗中的光亮,如同音乐般填满了他们的心。然而,唉,在他们返回自己的国度后,他的话语似乎变得虚无缥缈,他们所能记住的都太过奇怪和隐晦,因而不能帮助他们摆脱仓促忙乱的生活。的确有些人的生活从此改变了,然而他们的新生活却比不上过去的生活:其中有些人曾经有过很棒的奋斗目标,但是当他们听到了他的赞美,返回自己的国度后就发现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东西不那么可爱了,他们的武器在战斗中也变轻了,因为他教给他们一根细小的头发便能判断对错。有一些人从未有过奋斗目标,他们只醉心于自家的幸福安康,而当他阐述了目标的意义和展示了更加伟大的目标后,他们发现自己太过软弱,自己的意志不足以应对苦难。还有一些年轻人,当他们听他阐述了一切之后,一些话语如同火焰在心中燃烧起来,这使得人间所有那些亲切的欢乐和交流都化为了无形,向四处散去,遁入了模糊不清的悔恨中。
当有人问及他生活中的一些常见事情时,例如领土的纷争,走失的牲口,或者流血的处罚,他会向最近的人寻求建议,然而人们认为这只是出于他的谦虚,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已经远离了他,他的头脑已经被各种思绪和幻想填满了,这些思绪和幻想就如同军队在他的头脑中来回驰骋。更无人所知的是他的心灵迷失在如潮水般涌来的思绪和幻想中,在强烈的孤独寂寞中战栗发抖。
在来拜访和倾听他意见的人中有一位来自远方小国的公主。他第一眼便爱上了她,因为她很美丽,她的美不同于他领土上的女人们,那是一种奇特和苍白的美。然而伟大的神母达娜却赐予了她一颗无异于常人的心。当她一想到那神秘的灰鵟羽毛时,便陷入了一阵巨大的恐惧中。集会结束后,他将她召唤过来并赞美她的美丽。他简单而直率地赞美她,就好像她是吟游诗人传唱的神话之一。他谦卑地索求她的爱,因为他只有在梦中才是敏感而捉摸不定的。公主被他的伟大冲昏了头,她半同意却又半拒绝,因为她渴望嫁给一位能够用他的臂弯带着她跨越山峰的骑士。每天国王都送给她礼物:金耳形捏把的杯子、遥远国度的手工艺人制作的手工艺品、大海对岸的布料——虽然绣着奇怪的图案,但在她看来却没有自己国家闪亮的布料好看。然而她始终在微笑和皱眉间举棋不定,在屈服和拒绝间徘徊不前。他将自己的智慧放置在她的脚下,告诉她英雄们在死后又怎么返回这个世界重新开始人生,告诉她那善良快乐的迪尔人怎么从海底赶走了巨大悲观的畸形人,还有许多的事情甚至连仙人们都已遗忘,可能这些事发生在久远之前,又或者因为仙人们没有时间回忆起这些事。然而她还是半拒绝着,而他还是怀有希望,因为他无法相信一个如此崇拜智慧的美人会拥有一颗平凡的心。
在城堡里住着一个黄发高个年轻人,他精于摔跤和驯马。一天,当国王漫步于护城河和森林之间的果园中时,他听见在萨利灌木丛中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盖过了护城河的水流声。“我的花儿啊,”那声音说,“我恨他们让你把这些脏兮兮的羽毛插在你美丽的头发上,我也恨那只带着皇冠的猛禽,每晚都睡得安稳。”然后国王所爱的那个如音乐般的声音低声回答道:“我的头发不像你的那样美丽。既然我已经把羽毛从你的头上拔了出来,那就让我把手放在这发丝中吧,就像这样,像这样,像这样,因为它没有在我心里投下任何恐惧和黑暗的影子。”突然间,国王记起了他已经遗忘了的,却仍然不解的事情:那些诗人和执法者可疑的话语,那些他曾经思考过的疑虑和他持续的孤独感。于是他用颤抖的声音叫住了那对恋人。他们从萨利灌木丛中走了出来,扑倒在他脚边恳求原谅。他俯身拔下了女人头上的羽毛,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城堡。他迈步走进了议会大厅,将诗人和执法者召集起来。他站在高台上,用响亮而清晰的声音说:“执法者,为什么你们让我违反埃利法规?诗人们,为什么你们要让我与神秘的智慧作对?难道这是因为人们制定法律是为了人们的幸福,然而智慧是由上帝创造的,没有人能够生活在它的光亮下,而它与冰雹、暴雨、雷电一起走在致命的路上吗?执法者和诗人们啊,请遵从你们的本族,让急躁的伊克哈来统治这个国家,而我要去寻找我的同类。”然后他来到他们中间,扯下一个人头上的灰鵟羽毛,又扯下了另一个,然后把羽毛撒落在地上的灯心草中,走了出去。他们中没有人有胆量跟随他出去,因为他的眼睛闪着微光,如同猛禽一般。这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听过他的声音。有人认为他在恶魔中间找到了自己永久的住所,还有人说他从此同黑暗而恐怖的女神们居住在一起,那些女神们整晚都坐在森林里的水池边,注视着在那些凄凉镜中的繁星升起降落。
春之心
这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脸颊如同鸟爪般干瘪无肉。他坐在一个小岛遍布岩石的海岸上冥想着。那个小岛占据了吉尔湖的西部地区,岛上地势平坦,遍布榛树。有一个黄褐脸色的十七岁男孩坐在他身边,观察着燕子扎进平静的水面下捕捉小虫。老人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天鹅绒上衣,男孩穿着一件起绒粗呢外套,戴一顶蓝色的帽子,脖子上还有一个用蓝色珠子串起来的玫瑰花环。他们身后的树丛中,一座小修道院若隐若现。很久之前,这座修道院被皇后党那群亵渎圣灵的人给烧毁了,后来这个男孩用灯心草把它的屋顶修缮了一下,让老人能在垂暮之年有一个避风处。然而,他却没有整理一下花园,修士的百合花和玫瑰花遍布了整个园子,直到那片似锦繁花同一小块蕨类植物混合在了一起。百合和玫瑰边上的蕨类植物生长得很高大,以至于小孩踮着脚尖在里面行走都不会被发现。在蕨类植物旁边,立着许多榛子树和小橡树。
“主人,”男孩说,“你总是会用拐杖急促地敲地,召唤居住在水中、榛树和橡树林中的生命,再加上长时间的斋戒,对于你的力量来说,这实在是太大的负担了,放下这些活计休息一会儿吧,因为你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似乎更加沉重了,你的双脚似乎比以前更站不稳了。人们说你比老鹰还要年长,然而你却不会享受属于你这般年纪的修养时光。”他热切急促地说着,就好像这一刻他的心就沉浸在这些语言和想法中,而老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着,就好像他的心仍处于遥远的岁月往事中。
“我要告诉你为什么我不能休息,”他说,“你有必要知道这些,因为你忠心耿耿甚至充满感情地侍奉了我五年多的时间,你带走了一点命中注定要永远落在智者身上的孤独感。现在,我的使命即将结束,我所期望的胜利也握在了手中,所以更需要你知道这些。”
“主人,请不要认为我会质问你。我需要做的是让炉火保持燃烧,让茅草紧实以抵御暴雨,还要把它们弄结实点以免被风儿吹到树林中去;我需要做的是从书架上搬起厚重的书本,搬起角落里由仙人署名的巨大的绘画卷轴;我需要拥有一颗不爱寻根究底却又虔诚的心,因为我很清楚上帝从他那丰富的所有中给世间万物都赐予了独特的智慧,而完成这些事情就是我的智慧。”
“你在害怕。”老人说,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愤怒。
“有时候在晚上,”男孩说,“你手里拿着那根树枝阅读时,我会朝门外望去,我看到有一个高大的灰衣人在榛树林里赶着猪群,还有许多头顶红帽子的小人从湖里钻出来,他们赶着白色的小奶牛走在灰衣人前。和这些小人相比,我更害怕那个灰衣人。这是因为当小人靠近房子后,他们会开始挤奶,然后把带着泡沫的奶喝掉,接着就开始舞蹈起来,我知道热爱跳舞的人有一颗善良的心,然而我也因为所有这些而害怕他们。我害怕那些高大,手臂雪白的女士们,她们出现在空气中,轻缓地四处飘动着,为她们自己戴上玫瑰或百合花冠。她们让自己充满活力的头发随风飘舞。她们的头一会儿分散开,一会儿聚在一起,思维在游动着,因此我能听见她们的交谈。她们有着温和美丽的脸庞,但是,佛比斯之子安格丝啊,我害怕所有的这些生灵,我害怕仙人,我害怕将这些东西吸引到我们周围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