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过去了,春天又转到了夏天,石磨从未闲置过,转动它的时候乞丐也从未吝惜力气,每个人经过磨坊时都能听见乞丐哼着歌儿推动手柄。最后的不快也从那个小圈子中消失了,因为曾经愚蠢不可救药的奥利欧尔变聪明了,更为神奇的是,这种改变是突如其来的。一天,他显得比往常更加愚钝,于是被揍了一顿,又被告知如果第二天功课还没有进步的话,就要被转入低一级的班级中,受那些小男孩的嘲笑。后来他流着眼泪走出了教室。他的愚蠢是与生俱来的,他总是沉迷于倾听各种游荡的声音和揣摩各种飘忽的光线,虽然长久以来这些都是学校的笑柄,然而第二天他在学校的时候是如此地熟悉功课,甚至超过了班上功课最好的孩子,并且从那天开始他就成了最好的学生。最初,德夫修士认为这是他向圣母玛利亚祈祷而得到的回答,并将这奇迹作为圣母玛利亚关爱他的伟大证据,然而当许多更为热情的祈祷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他开始猜想这个孩子是不是结识了流浪诗人、德鲁伊人或者巫师,并且决定跟踪观察他。他还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院长,院长则让德夫修士一旦了解到真相就马上报告他。第二天是一个星期六,德夫修士站在了小道上,这时院长和其他修士穿着白袍在做过晚祷后走了过来,他拦住院长,说道:“那个乞丐是最伟大的圣人,是奇迹的创造者。我跟踪了奥利欧尔,就在刚才,从他缓慢的脚步和低下的头上,我看到了那令人厌倦的愚蠢之感就环绕在他周围。他走进了磨坊旁边的小树林,根据树下踏出来的小道还有泥地上的脚印,我知道他曾多次朝那个方向走去。我躲在了一丛灌木后边,那儿的小道在斜坡处折返了回来。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水,他的愚蠢实在是无可救药,他的智慧太过初级,不足以使他躲避对于惩罚的恐惧。他进入磨坊后,我就走到窗户前,往里窥视着。鸟儿飞下来落在了我的头和肩膀上,因为在那神圣的地方它们不会害怕;一只野狼经过了我身边,身体的右侧蹭过了我的长袍,左侧擦过了灌木丛的树叶。奥利欧尔打开了他的书本,翻到了我叫他学习的那篇课文,他开始大哭起来。乞丐就在他身旁安慰他,直到他睡着了。当他进入深深的梦乡时,乞丐跪了下来,大声祈祷着,说:‘啊,居住在群星以外的神灵啊,像最开始那般展示你的力量吧,他的脑中现在是空空如也,请让来自你的智慧在他的头脑中苏醒吧,九级天使会赞美你的名字。’接着,一道光束划破长空,笼罩了乞丐奥哈,我闻到了玫瑰花的气息。出于惊奇我微微晃动了一下,这时乞丐转过身来看见了我,他深深地弯下了腰,说:‘啊,德夫修士,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请原谅我,我将忏悔我的罪恶。是我的同情心打动了我。’但是我却害怕得跑开了,一直跑到这儿。”接着,所有的修士们都开始讨论起来。有人认为他是某个圣人,有人认为他是另外一个圣人,还有人认为他不是上面提到的那两个人,因为那些都还只是囿于他们的教会中,是如此这般的一个圣人。这场讨论在那个温和的小圈子里几乎演化成了一场争吵,因为每个人都声称他是来自自己家乡的圣人。最终,院长发话了:“他不是你们所说的任何圣人,因为复活节时,我收到了来自以上所有圣人的问候,每一个圣人都在他们自己的教会中。他是热爱上帝的安格丝,是他们之中第一个生活在荒野,生存于野兽之中的人。十年以前,他发觉了帕特里克山下一个教会的劳动重担,因此他进入了森林中,只要人们唱着上帝的赞歌,他便会付出劳力,然而他神圣的名字将数百上千人吸引到了他的小屋里,因此他的灵魂驱赶走了其他东西,只充满了小小的骄傲。九年以前,他穿上破布,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事实上,有人看见他生活在山上的狼群中,以嚼食荒草为生。让我们走到他那儿,在他面前鞠躬致意吧,因为,在长久的苦苦寻觅后,他发现了在寸草不生之地,有上帝存在。让我们请求他带我们走上他曾经踏过的小道吧。”
于是穿着白袍的他们沿着森林里被踏出来的小道往前走着,侍僧们在他们前面挥舞着香炉,院长拄着他装饰着宝石的拐杖,行进在缭绕的香烟中。他们来到磨坊前跪下来,开始祈祷,等待孩子醒来的那一刻。圣人不再注视着他们,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正在坠入未知黑暗中的太阳,那轨迹如同他走过的道路。
骄傲的克斯特洛,德莫特的女儿欧娜和刻薄的舌头
克斯特洛走出了旷野,躺在他方塔门前的地上。他把头枕在手上,注视着落日,考虑着天气的变化。虽然伊丽莎白和詹姆士时代的服饰——它们现在在英格兰已经过时了——已经开始在贵族们中流行起来,他还是穿着那件爱尔兰本地大斗篷。他脸部富于变化的轮廓和巨大慵懒的身躯混合着一种属于更为单纯年代的骄傲和力量。落日余晖处,长长的白色道路迷失在西南方的天边,他的眼睛游离在落日和艰难跋涉在上山道路上的骑马人之间。又过了好几分钟,骑马人那瘦小不匀称的身板靠近了他。骑马人穿着长长的爱尔兰斗篷,肩上挂着破旧的苏格兰风笛,他座下的粗毛马在灰色的薄暮中能够看得很清楚。当他一进入听力之所及的范围时,就开始叫道:“躺在那边睡觉的是你吗,图马斯·克斯特洛,当更棒的人在白色大道上撕裂了他们的心脏时?起来吧,骄傲的图马斯,我带来了新的消息!起来吧,伟大的奥玛德汉!将你自己扯出泥土吧,你这人类中的杂草!”
克斯特洛站了起来,吹笛人一来到他的面前,他就扯住吹笛人的领口,将他举离马鞍,扔到了地上。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那个人说,然而克斯特洛还是前后摇晃着他。
“我从德莫特的女儿温尼那里带来了消息。”听到这儿,克斯特洛松开了他粗壮的手指,吹笛人站了起来,大口喘着气。
“你怎么不告诉我,”科斯塔洛说,“你从她那里来?你简直是自己找骂。”
“我从她那里来,但是我什么也不会说,除非你能补偿我挨的揍。”
克斯特洛在他装钱的口袋里乱摸一气。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开钱袋,因为这只打败过无数男人的手此刻正因为害怕与希望而颤抖着。“这是我口袋里所有的钱。”他说,然后往吹笛人手中倒了一串法兰西和西班牙钱币。吹笛人在回答前咬了咬钱币试试成色。
“这就对了,很公平的价格,但是我只有受到很好的保护才会回答,以免德莫特在太阳落山后的任何一条小道上或者白天在库尔文向我挥舞巴掌,然后我将被遗忘,在水沟里的荨麻丛中腐烂或者被挂在高大的西克莫无花果树上——他们将盗马贼在那儿挂了四年时间。”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马的缰绳系在墙上的生锈铁杆上。
“我将让你成为我的吹笛人和贴身侍卫,”克斯特洛说,“那样就没有人敢向你甩巴掌了,没有人敢向属于图马斯·克斯特洛的人、山羊、马匹或是狗甩巴掌。”
“只有在我手里拿着酒杯,身边放着酒罐的时候,”那个人把马鞍扔到了地上,“我才会说出带来的消息。因为虽然我很落魄,一无所有,然而我的祖先却是穿戴整齐,丰衣足食,直到七个世纪前他们的房子被狄龙斯烧毁,牲畜被狄龙斯抢走。我要看到狄龙斯被放在地狱的烤架上,痛苦地尖叫。”说这些话时,他握紧了干枯的拳头,小眼睛闪烁着微光。
克斯特洛领他进入了布满灯心草的大厅,在那里见不到流行于贵族阶级中的一些生活舒适之物,有的只是封建时代的凄凉和简陋。他指了指烟囱下的长凳,当吹笛人坐下来后,他又斟满了一小杯酒放在长凳上,然后把一件黑色的大皮夹克放在了那杯酒的旁边。他的手颤抖着,点燃了一支斜套在墙上铁环上的火炬。然后他转向了吹笛人,说:“德莫特的女儿会来找我吗?达利的儿子,杜尔拉克?”
“德莫特的女儿不会来找你,因为她的父亲派了几个女人监视她,但是她吩咐我转告你,这七天之中的圣约翰之夜将会是她同湖边的纳马拉的订婚之夜,她要求你那天在场,当他们命令她按照习俗同自己的最爱对饮时,她会与你对饮,图马斯·克斯特洛,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心系于何处,还有她在自己婚姻中感到的快乐是多么的微小。而我恳请你带上几个好汉,因为我亲眼看见了那些盗马贼,那时他们正在跳着‘蓝鸽’舞。”然后吹笛者的手像鸟爪一样紧紧抓着酒杯,把空了的杯子递给克斯特洛,他叫道:“请再次装满我的酒杯吧,我希望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水都集中到海螺壳中,那样我就只能喝私酿的威士忌酒了。”
看到克斯特洛没有回答他,只是呆呆地坐着,像在梦中一样,他大叫道:“装满我的酒杯,我跟你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克斯特洛家的人能伟大到用不着等候达利,即使达利背着他的风笛翻山越岭,而克斯特洛家族拥有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一座空荡荡的房子、一匹马、一群山羊和一群奶牛。”“如果你乐意的话就赞美达利家族吧。”克斯特洛盛满了酒杯,说道:“因为你从我的爱人那儿带来了好消息。”
接下来的几天杜尔拉克到处寻找着贴身护卫,每一个他遇到的人都知道一些克斯特洛的故事,例如,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是怎么打败一个摔跤手的,当时他拽住那根绊住了他们的绳子,然后摔断了摔跤手的后背;再大一点的时候,在乌其恩,他是怎么为了赌注而将一匹烈马拉过浅滩的;当他成年以后,他是怎么在梅奥弄坏了马的铁掌的;当听到一首讽刺他贫穷的恶毒的歌曲时,他是怎么在德拉姆安亥尔把许多人赶过草地的,还有许许多多关于他的骄傲和力量的事迹。然而他在他们中间却找不到一个像牧羊人德莫特和湖边的纳马拉那样能够充满热情却又谦卑地相信自己、小心谨慎却又学识丰富的人。
克斯特洛只好自己去寻找,在各个地方他听到了各种各样推脱的理由后,他带上了一个愚笨而高大的伙计——他就像一条狗一样跟随着克斯特洛,一个崇拜克斯特洛力量的农场劳工。克斯特洛还带上了一个祖先曾经侍奉过他家族的胖农夫,一对照看他的山羊和奶牛的年轻人。他将他们领到了空荡荡的大厅中的炉火前。他们身上带着粗壮的木棍,克斯特洛递给他们每人一把旧手枪,让他们整晚都喝西班牙艾尔啤酒,并且朝一块他用串肉扦钉在墙上的萝卜射击。吹笛人杜尔拉克坐在烟囱下的长凳上,用他古老的苏格兰风笛吹奏《一束绿色的灯心草》《乌其恩的水流》和《布雷芬尼的王子》,他不时咒骂着射手的长相,或者咒骂他们糟透了的射击技术,或者咒骂克斯特洛,因为他招待不周。农场劳工、愚笨的伙计、农夫和年轻人都习惯了杜尔拉克的咒骂,因为这就像他的风笛那长而尖锐的声音一样,是葬礼和婚礼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很好奇克斯特洛的耐性,因为他很少参加葬礼或婚礼,他们还很好奇他对不停咒骂的吹笛人的忍耐是不是已经到了极点。
第二天晚上他们启程前往库尔文,克斯特洛配着利剑,骑着一匹还算过得去的马,其他人骑在粗毛马上,臂下夹着粗短棍。当他们跨越了泥塘,走过山上的小道后,看到山上烽火连天,视野所及之处,许多人在草皮上的红光中跳舞,庆祝着生命与烈火的婚礼。他们来到德莫特房前,看到门前有超乎寻常的一大群非常贫困的人在围绕着火焰跳舞,火焰中燃烧的是一只大车轮。那转圈的舞蹈非常古老,也许当神仙们还只不过是小精灵时,他们曾经在秘密的地方起舞过。一道蜡烛苍白的光线从门里穿过两侧的透光孔照射出来,还传出了许多人跳舞的脚步声,那是一支伊丽莎白和詹姆士时代的舞蹈。
他们将马系在了灌木上,树上系着的缰绳数显示马厩几乎已经满了。他们穿过站在门口的一群农夫,挤出一条路,进入了舞蹈大厅中。农场劳工、愚笨的伙计、农夫和两个年轻人混杂在凹室里围观的一群仆人中,杜尔拉克拿着苏格兰风笛坐在他们的长凳上,然而克斯特洛却从舞动的人群中挤出了一条通往德莫特身边的路,他站在纳马拉身旁,纳马拉正拿着瓷壶把私酿的威士忌酒倒进银边角杯里。
“图马斯·克斯特洛,”老人说,“你忘记了过往,扔下了仇恨,赶来参加我女儿和湖边的纳马拉的婚礼,你做得太好了。”
“我来这儿,”克斯特洛回答说,“是因为在安格鲁时代,我的祖先克斯特洛家族征服你的祖先并达成和平局面之时,也达成了一个契约,那就是克斯特洛家族的人永远都可以带着他们的贴身侍从和吹笛人参加德莫特家族人的所有宴会,而德莫特家族的人也永远都可以带着他们的贴身侍从和吹笛人参加克斯特洛家族人的所有宴会。”
“如果你带着邪恶的想法和武装的人来的话,”德莫特的脸发红了,他说,“不管你的双手在摔跤和挥剑时有多么强壮,形势对于你来说都是不利的,因为我妻子的一些宗族来自于梅奥,我的三个兄弟和他们的仆人来自于牛山上。”他说话时,手插在大衣里,似乎是放在一件武器的手柄上。
“不会的,”克斯特洛回答说,“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同你的女儿跳一支离别的舞蹈。”
德莫特从他的大衣里抽出了手,走向了一个高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她正站在不远处,温和的目光盯着地面。
“克斯特洛来了,要同你跳一支离别的舞,因为他知道你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女孩抬起了眼睛,盯着克斯特洛。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信任,骄傲中带着谦卑,狂热中带着温和,那是从最初便开始的女性的悲剧。克斯特洛牵着她走入了舞动的人群,他们立刻卷入了帕凡舞曲的旋律中,随着萨拉邦德,加力德和莫利斯舞步的跃起,庄严的舞蹈被驱赶出了舞池,剩下的只有最具爱尔兰风格的贵族舞蹈、急速交错的旋律以及早期古罗马的舞步。当他们翩翩起舞时,一阵无法言语的忧伤、对于世界的厌倦、对于彼此强烈而又深刻的同情、对于生于爱情喜悦中的共同的希望和害怕的那种模糊愤怒之感席卷了他们的内心。一曲终了,吹笛人放下了他们的风笛,端起了他们的角杯。那对恋人彼此离了一小段距离,忧郁而沉默地等待着舞曲再次响起,等待着心中火焰的再次燃烧,将他们紧紧包裹。于是,整个晚上他们跳了一支又一支帕凡舞、萨拉邦德舞、加力德舞和莫利斯舞,许多人静静站着,看着他们翩翩起舞。农夫们挤到了门口,费力地往里看,似乎他们知道在很久以后他们会把孩子的孩子们聚在自己脚边,告诉孩子的孩子们他们曾经看到过克斯特洛与德莫特的女儿欧娜跳舞,而在故事里,他们也成了古老的浪漫史的一部分。然而在整个舞蹈和风笛声中,纳马拉到处走来走去,大声说着话,开着愚蠢的玩笑,假装他对这一切都很满意。德莫特的脸却越来越红,越发频繁地检查门口的蜡烛是否在黎明的晨光中变得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