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夜晚,流浪汉、祈祷者和盲人都会聚集在她们的房子里,倾听他的歌曲和诗篇,以及发生在古时芬尼亚人身上的故事。他们将这些都牢牢地印在了记忆中,而不是腐烂在书本里,于是他们将汉拉翰的名字带到了康奈特的每一个葬礼和婚礼仪式上。汉拉翰以前从未如此满足,也从未得到过如此之多。
12月的一天晚上,他唱起了一首从山顶的绿鸻鸟那儿听来的歌,歌中金发少年们离开了利默里克,他们漂泊漫游于世界各地。那天晚上房间里挤了许多人,两三个年轻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坐在了炉火边的地板上。他们一直忙于烘烤马铃薯或者类似的事情,从而忽视了汉拉翰的存在。然而过了很久以后,当他们听到他的名字、他的声音,看到他打手势的方式、坐在床边的姿态——他的身影被映射在身后的白墙上,还有注意到他爬到有屋顶的茅草那么高时,他们想起了他。这时他们意识到,一个盖尔诗人之王、一个人类梦想的创造者被他们轻视了。
突然间歌声戛然而止,汉拉翰的眼神变得模糊,好像在注视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此时玛丽·吉利斯正往他身旁桌上的大杯里倒威士忌酒,她停了下来,说:“你是在考虑要离开我们吗?”
玛格丽特·鲁尼听到了这句话,却不明白玛丽·吉利斯为什么要这么说。她把这句话看得很重,于是她走到了汉拉翰身边。心中充满了恐惧,她害怕她即将失去如此奇妙的诗人和这么好的同伴。她着迷于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为她的屋子带来了许许多多。
“我的心上人,你不会离开我们吧。”她抓着他的一只手说。
“我想的不是这个。”他说,“我思考的是爱尔兰大地和她身上背负的苦难。”他的手撑着头,然后开始唱起了歌,他的声音如同寂寞旷野里吹过的风。
高高的库门海岸上啊,那古老的棕色山楂树裂为两半,
左手边刮来的黑色寒风袭击了它;
我们的勇气如同古树般在狂风中四分五裂消失无踪,
然而在我们心中的隐秘处在眼睛喷射的火光里,
站立着凯瑟琳,霍兰汉恩的女儿。
在诺克纳里尔山的高空,狂风撵走了白云,
将雷电扔给了石头,对于所有这些,美伊芙女王能说的是;
愤怒如同嘈杂的云彩击中了我们的心脏,
我们却低低地弯下腰亲吻她的双脚,
啊,凯瑟琳,霍兰汉恩的女儿。
克鲁纳贝尔的高地上发黄水池的水没过池沿,
因为潮湿的风刮走了停留的空气;
就好像狂暴的洪水冲洗着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血液,
然而她却比神圣十字架前高烛台的蜡烛更为纯洁,
啊,凯瑟琳,霍兰汉恩的女儿。
他歌唱时,嗓音撕裂了,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玛格丽特·鲁尼将她的头埋入了手中,也在抽泣着。炉火边一位盲人乞丐的破衣裳因为呜咽而抖动不停,这之后屋里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恸哭的眼泪中。
红发汉拉翰的诅咒
汉拉翰离开玛格丽特·鲁尼家后又漂泊了很长时间。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早上,他行走在靠近科洛的大道上,鸟儿在开满百花的灌木丛中唱着歌,他不由得也来了唱歌的兴致。他前进的方向是他自己的小家,那不过是一个简易小棚屋,然而他依然兴致不减。他已经厌倦了这么多年来一年到头漂泊在外,从一个避风处搬到另一个避风处。虽然人们总是很欢迎他,邀请他分享食物,可是在他看来,有时候他的头脑好像正变得跟他的关节一样僵硬,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对他而言,夜晚的歌舞升平,用有趣的话语逗得小伙子们哈哈大笑,以及用歌声引诱女人也不像过去那么容易了。不久之前,他进了一个小屋,那些穷人们抛下这个小屋收割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他重新修缮了屋顶的茅草,用一些麻布袋和灌木在角落里搭了个床,还清扫了地板,这时他对自己的这片小天地感到很满足,因为他可以随意进出,当烦恼来袭孤独降临时,他还可以整晚都将头枕在手上睡觉。慢慢地,邻居开始将他们的孩子送到他这儿学习知识。孩子们身上揣着几个鸡蛋或一个燕麦饼或几块泥炭,这些足以让他维持生计。有时候,如果有好几天他毫无预兆地前往伯勒的话,也没有人会抱怨。因为人们都知道他是诗人,在他的心中有一颗云游四海的灵魂。
五月的那个早晨他正好从伯勒回来。他满身轻松,哼着突然蹦到脑海里的一些新歌儿。突然,一只野兔横穿过了小道,钻进了田地里,又穿过了稀松的石墙。他意识到野兔横穿小道不是什么好征兆。他想起了玛丽·拉维丽叶在苦等他的时候,野兔将他引入了斯利夫奥提。虽然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他还是难以释怀。“很显然,有人在我的前方设下了绊脚石。”他说。
说完了这话,他听见路边的田地里传出了哭泣的声音,于是他转头窥视着墙的另一边。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白色山楂灌木下,撕心裂肺地哭着。她的脸埋在了手中,然而她那柔软的头发、雪白的脖颈和年轻的面容都让他想起了布里吉特·柏赛尔、玛格丽特·吉莉安、玛芙·康尼兰、欧娜·科里、赛利亚·德里斯科尔和所有让他献出歌声的女孩。这些女孩都因为他的甜言蜜语而意乱情迷。她抬头看了看,汉拉翰认出她是邻居家农夫的女儿。“怎么了,诺拉?”汉拉翰问。“你带不走我的悲伤,红发汉拉翰。”女孩说。“如果你感到难过,那么我必须为你服务。”他说,“因为我了解希腊的历史,我知道什么是悲伤、分离和世界上的苦楚。如果我不能拯救你于烦恼,那么我将使用曾经拯救过许多人的歌声的力量,因为在歌中聚集了来自世界之源的诗人的智慧。而我自己将与其他诗人同坐在世界遥远的彼端,交谈着,直至生命和时间的尽头。”女孩停止了哭泣,说:“汉拉翰,我经常听说你经历的苦难和迫害。在你放弃了对斯利夫奥提那如王后般的女人的爱后,你便体会到了世间所有的苦恼,那女人也让你一直不得安生。但是当世界上的人们伤害了你,你自己也很清楚怎样去报复他们。而现在你能答应我的要求吗?汉拉翰?”“当然我会如你所说地去做。”汉拉翰回答。
“事情是关于我的父母还有兄弟们。”她说,“他们强迫我嫁给老帕蒂·道,因为他在山脚拥有上百英亩农场。而你要做的是,汉拉翰,就像年轻时你把老彼得·科尔马丁编进歌中一样,让他也成为你的歌词,于是悲伤将环绕着他。这会让他脑子里只有科洛的墓地而不会有婚姻的存在。请你不要迟疑,因为明天便将举行婚礼,我宁愿是在我死去的那一天而不是在婚礼的那一天看到太阳升起。”
“我将把他编入歌中,带给他耻辱和悲伤。但是请告诉我,他有多大年纪了,因为我要把这放入歌儿中。”
“噢,他的年岁很大,他就跟你一样大,红发汉拉翰。”“和我一样大,”汉拉翰说,他的嗓音似乎嘶哑了,“和我一样大,那么我们之间相差了二十多岁!”对于汉拉翰来说,这真是糟糕的一天,因为一个有着如花面容的女孩竟然认为他是一位老人。“太悲伤了!”他说,“你在我的心中刺了一刀。”
然后他离开了女孩,沿着大道一直走到了一块石头前,他坐下来了,似乎这么多年来的所有重量在一瞬间都向他压了过来。他记起不久之前某座房子里的女人曾经说过:“你现在不是红发汉拉翰了,你是黄发汉拉翰,因为你的头发变成了亚麻的颜色。”他还曾经向另一个女人祈求过饮水,但是那个女人施舍给他的不是新鲜的却是酸臭的牛奶。有时候当他在朗读诗章高谈阔论时,女孩子却会同年轻无知的男子们轻声低语眉开眼笑。某天早晨起床后,他头一次注意到了他僵硬的关节和长途跋涉后疼痛的膝盖。他似乎变成了一个非常年迈的老人,他的肩膀感到寒冷刺骨,小腿上斑斑点点,他气若游丝,就像将要衰弱而亡。因为这些愁思,一股对于岁月以及岁月带来的一切的愤怒涌上了他心间,这时他抬头看见一只斑点老鹰慢慢地滑翔过天空,飞向巴利高利。他叫喊着:“巴利高利的老鹰,你也是年岁已老,你的翅膀满是划痕。而我将把你和你旧时的同伴——达甘湖的梭鱼和山崖上的紫杉——编入我的旋律。你将永远受到诅咒。”
他的左边有一丛灌木,也像其他各处一样开满了花儿。这时一阵微风将白色的花儿吹落在他的大衣上。“五月的花儿啊。”他感叹道,他将这些花儿收集在了手心里,“你永远也不会了解岁月,因为在生命的美好之时你便会凋零。我要把你编入我的旋律,献上我的祝福。”
他站了起来,从灌木丛中摘下一小枝放在了手心里。然而在那天回家的路上,他确实耷拉着肩,面色阴沉。
他回到家时,屋里没有其他人,于是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每当他想要做诗或赞美或下诅咒时,他便习惯如此。这一次,因为他已充满了流浪诗人下诅咒的力量,所以没用多长时间,他就作起了诗歌。完成后,他冥思苦想怎样才能将歌儿传遍整个村庄。
过了一会儿,一些学生进来了,想看看今天学校到底还教不教课。汉拉翰站了起来,然后坐在了壁炉旁的长凳上,学生都围绕他站立着。
他们原本以为他会掏出那本维吉尔的书,或者一本弥撒书,或者一本识字课本,然而他却举起了手中的那根小山楂树枝。“孩子们,”他说,“这就是我今天要交给你的新课文。”
“你们自己和世界上美丽的人们就好像这朵花儿,而岁月好像风儿悄悄来临,带走了这朵花。我对老年和老人下了诅咒,现在听我唱给你们听。”以下就是他所说的——
诗人,欧文·汉拉翰,在五月的灌木丛下,
向他自己的头脑施以诅咒因为它已衰老灰白;
同样还有那巴利高利山上的斑点老鹰,
因为它是最古老的东西充满烦恼和疾病;
还有那从未曾绿过的紫杉树,
就在山崖边和风儿的缺口中;
还有静坐在达甘湖底城堡中的灰色梭鱼,
他瘦长的身体满是褶皱和痛苦;
为了新娘的幸福,诅咒落在老了的老帕蒂·布莱恩身上,
因为他已秃顶内心懒散沉寂。
还有帕蒂的邻居,彼得·哈特、迈克尔·吉尔和他的朋友,
因为他们恍惚的精神永无尽头。
然后是西莫斯·库里南,绿色旷野的牧羊人,
因为在他变形的手上抓着丁字拐杖;
然后从黑暗的北方召唤诅咒落于老帕蒂·道,
他想要将他那衰老的头颅躺在雪白的胸脯上,
他想要摧毁歌唱的嗓音破坏快乐的心灵,
他恳求诅咒的降临直到呼吸和身体分离;
然而他却呼唤祝福落在五月的花朵上,
因为花朵生于美丽,也死于美丽。
他一段一段地教给孩子们,直到他们都能说上一部分,有些学得快的甚至能全部唱出来。
“今天的课就到这儿。”他说,“你们要做的就是走出去唱会儿歌,唱给绿色的灯心草听,唱给所有你们遇见的人听,还有唱给老人听。”
“我会按你说的做的。”一个小家伙说,“我对帕蒂·道可熟了,上个圣约翰之夜我们把一只老鼠扔进了他家的烟囱里,这次可比老鼠好玩多了。”
“我要到斯莱戈小镇的街上高唱这首歌。”另一个孩子说。“就那样做吧。”汉拉翰说,“请赶往伯勒,述说给玛格丽特·鲁尼和玛丽·吉利斯听,请求她们高声歌唱,也让那乞讨者和流浪汉将歌儿四处传播。”接着孩子们都跑了出去,充满了骄傲和调皮的神色,他们一边飞跑着一边唱着歌儿。这时汉拉翰完全不用担心歌儿会为人所不知了。
第二天早上,汉拉翰坐在门外等待着三三两两来上学的学生。等他们差不多都到齐后,他看了看天空中太阳的位置,考虑是不是该开始上课了。这时他听到空中传来了像蜜蜂飞行般的嗡嗡声,又好像是洪水季节里隐秘河流的水流声。然后他就看到了大道上朝小屋跑过来一群人,定睛一看,这群人都是老人,领头的是帕蒂·布莱恩,迈克尔·吉尔和帕蒂·道。所有人都拿着一根岑木枝或者一根黑刺李枝。他们一看到汉拉翰,就开始上下挥舞着手中的树枝,那些树枝此时如同在风暴中左右狂舞。他们的老腿也在奔跑着。
汉拉翰没有迟疑,立刻爬上了屋后的小山,逃离了那群人的视野。
过了一会儿,他又下山返回来了,躲在沟渠旁的荆豆丛中。当他看到了他的小棚屋时,所有老人正围着它,这时有个老人将一把点燃了的麦草用草耙插进了屋顶的稻草里。
“我的天啊。”他说,“我将老年、时间、疲乏和疾病都推向了自己,我又必须重新开始漂泊了。啊,神圣的天国之后啊,请保护我远离巴利高利的老鹰,山崖边的紫杉树,达甘湖城堡里的梭鱼和那群老人点燃的一把东西!”
汉拉翰的幻象
六月的一天,汉拉翰行走在靠近斯莱戈的大道上,然而他没有进入小镇,而是转头走向了贝恩巴尔本,因为那儿有古老岁月带给他的思想智慧,同时他也不愿意结识普通人。他一边步行一边哼着一首某次在梦中听过的歌:
啊,死神那腐旧干枯的手指呵,
永远不会摸索到我们的藏身之处。
在那荒芜的旷野高地上,
爱情是给予和分享;
树木果实累累百花盛开,
一年四季永不凋败;
在那儿河流奔腾向前,
啤酒酒香四溢。
有位老人吹奏风笛,
笛木闪耀着金银的光彩;
啊,皇后啊,她们的眼睛蓝如冰雪,
聚在一起翩翩起舞。
小狐狸咕哝说,
“啊,世界上的灾难之源是何物?”
太阳在甜美地微笑,
月亮拉扯着我的缰绳;
然而那只火红的小狐狸咕哝说,
“啊,不要拉扯他的缰绳,
他正骑往小镇,
那是世界的灾难之源。”
当他们的心儿升到了如此之高,
风儿便会迎面吹来,
他们取下了沉重的利剑,
从闪耀着金银光彩的树枝上:
然而所有在战场上战死的,
又都重新苏醒:
他们的故事很幸运,
为人所不知。
因为,啊,那强壮的农夫,
可以让铁铲撒谎,
他们的心脏如同酒杯,
被人吮吸至干。
迈克尔将取下他的号角,
从头顶的树枝上,
轻轻地吹出号角声,
当晚餐已经摆好。
加百利将从水中走出,
她长着鱼的尾巴,
述说发生的奇闻异事。
在人们行走的潮湿大道上,
举起一支古老的角质杯,
泛着锤子的银光,
饮下直到沉沉睡去,
在闪闪发光的河边。
接着汉拉翰开始攀爬山岗,他停止了歌唱,因为对于他来说爬山的旅途很漫长,需要不时地坐下来歇一小会儿。有一次休息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城墙角开着花儿的野欧石南灌木丛,这让他想起了他曾经要带给玛丽·拉维丽叶的野玫瑰,而在她之后他再也没有献过女人花儿了。他扯下了一小丛灌木,上面有着蓓蕾和盛开的花朵,于是他又唱起了他的歌儿:
小狐狸咕哝说,
“啊,世界上的灾难之源是何物?”
太阳在甜美地微笑,
月亮拉扯着我的缰绳;
然而那只火红的小狐狸咕哝说,
“啊,不要拉扯他的缰绳,
他正骑往小镇
那是世界的灾难之源。”
他离开了城墙,继续爬山。他的脑中浮现出歌唱相爱之人的古老诗歌,诗中的爱情有的甜蜜,有的悲伤,有的爱情在墓穴中沉睡时被他人的爱情唤醒,在幽暗的地方焕发着生命的光彩,在那里它们曾一直等待着处决和来自上帝的流放命令。
日落后,他总算到达了山崖边,于是他躺在了那儿的石脊上,俯视着山谷,那灰色的雾霭漫布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