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小学教科书的编辑,我只居其名,实际上是由副主任李清悚先生负责。教科书要编两套,初中高中各一套,包括国文国语、公民、历史、地理四科。清悚南京人,东南大学毕业,少年中国学会会员,曾任南京中学校长,成绩卓着。与我年相若,丰额广颐,蔼然敦厚,而才华内蕴,诗书画俱佳,尹石老批评他,说他诗胜于书,书胜于画。我尝推崇他,琴棋书画无一不长,他则自嘲曰:“你说琴棋书画么?琴弹得奇(棋),棋总是输(书),书有如画(涂鸦),画只是勤(琴)而已矣!”
他曾邀我到他家便饭,家在温泉山上,桑扉茅舍,清爽宜人,如入图画中,其夫人馈事亦精,有一盆“涨蛋”泡松而有味,至今不能忘。他赠我两首诗:
醇士仲子石公锦江诸君子见示赠实秋参政诗喜成二律累卵中原系一匏,南船入蜀共西郊,三年接席酬青眼,四座推君解白嘲。
奉使长安问斗鼠,再生新月照函崤,归来十万平边策,莫使先生卧峡坳。
雅舍喜旁官道冷,青山晨夕抱秋来,梨雕留诉三分雨,纸贵悭渲一抹梅。
鬓发催人惊岁月,文章小技挟风雷,公卿不肯低头拾,议座生春动阁台。
壬午年夏我患盲肠炎,入江苏省医院割治,外科主任是刘宣三医师,内科主任是綦建镒医师,悉心为我医疗,上自胡定安院长,下至护士工友,无不特别照拂。不幸的是新兴的消炎药物无法获得,经人辗转请托始得Prontonsil 药针一管,肠内化脓,两度开刀,卧床经月,几濒于危。清悚在我转危为安的时候,送来雏鸡一只,并附以诗:
十年世变看应老,底事秋郎独断肠?
岂为莎翁扮肉券,几教多士学心丧。
不妨肝腑洗千下,算是人生又一场。
莫笑黄雏供齿颊,鸡虫得失固茫茫。
清悚的得力助手是朱锦江(浚)先生,也是南京人。比我长几岁,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工诗善画,曾画一幅花鸟贻我,枯荷败叶,干破的莲房上面伫立着一只羽毛戟立的怪鸟,题曰:
“临风哽咽不能言”,萧瑟之气满纸,有八大风味,悬我壁上久之,今不知何在。现只保留了一小幅藤萝,其运笔用墨之妙犹可观也。我庚辰生日他的赠诗是:
蓟门梁实秋,并世能有几?
谈笑绝冠缨,大义微言里。
举杯空回筵,落笔惊龙虺。
玉尺悬胸中,斧斤存腕底。
讲学酌古今,文坛权生死。
写实浪漫篇,汇绳严律纪。
新月飞天角,朗朗耀青史。
潇洒布春风,一卷存知己。
杜陵落落人,白也不随喜。
千山劫火来,豺虎藉乡里。
才难不其然,蒲轮征君起。
文章与政事,理一而已矣。
庭梅寒作花,暗风吹窗纸。
兀兀鸡声号,谔谔此一士。
胜利后,同仁俱还都。清悚以后无消息,锦江则闻脊椎开刀遂作九泉之客。
编委会到北碚后约二年,奉命与国立编译馆合并,设在白沙的编译馆迁来北碚。教育部长自兼馆长,原有馆长陈可忠先生改为副馆长,却派张北海先生为总务组主任。许心武、尹石公二位皆引去。
张北海先生是部里的一位干员,任何地方学校有纠纷,总是派他去大刀阔斧地彻底解决,而能不辱使命。他来到北碚之初,在雅舍住了一段时间。先生广东人,北大哲学系出身,师事熊十力、黄晦闻、诸宿儒,故国学根柢非常深厚。身材高大,南人北相,而性情磊落,一似燕赵慷慨悲歌之士。嗜酒,酒酣耳热则议论激昂。好棋,能连对数局以消永昼。事务经营,文书鞅掌,固非其所好,故任职不久,即辞去。到台湾,我们又共几席,在我五十一岁时他赠我一首长诗,意气风发,如见其人:
十二月八日实秋五十一生日,召饮,前一日适余初度白曰昨日之日不可留,抽刀断水弄扁舟。
甫曰今日何夕不可孤,咸阳客舍为欢娱。
昨日腊七今腊八,上树寒鸡下永鸭。
物情冻死何足论,休牵众眼惊以怯。a一梦百年真过半,炊灶依然枕窍洽。b侔天有子一畸人,c 肝胆轮囷龙出匣。d春秋志事在攘夷,莎翁译笔其余业。
极权专政心不忍,自由民主空喋喋。
a谚“腊七腊八,冻死寒鸦。”禅宗语录“鸡寒上树,鸭寒下水。”杜甫《花鸭》“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不觉群心妒,休牵众眼惊。”
b《异闻集》“道者吕翁,经邯郸道上,邸舍中有少年卢生,自叹其贫困。言讫,即思寐。时主人方蒸黄粱为馔,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生梦自枕窍入其家,见其身富贵五十年,老病至卒。欠伸而寤,吕翁在旁,主人炊黄粱尚未熟。”陈后山《八月十日二首》“一梦人间四十年,只应炊灶固依然。”
c《庄子》“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
d《拾遗记》“帝颛顼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即飞起,指其方则克伐。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孟郊诗“匣龙期犀”。
铁肠妙语天下无,a 忆同雅舍羁三峡。
投老相看涨海隅,敢辞一翳沦千劫。b人生识字忧患多,c 臧谷亡羊悲挟筴。d夫应再作秋虫声,e 且共淋漓倾百榼。
愿献菊潭之水千万缸,f人间罪瘴可洗子可呷。g北海能诗,然病懒,惜墨如金。胜利后,督导华南党务,颇着辛劳,来台湾后意气消沉,虽仍加入编译馆工作,终怏怏有不遇之感。两年前以中风溘然而逝。
馆长陈可忠先生是我的同学,长余三岁,福州人,专攻化学,早在南京即为编译馆长,自谓半生精力尽在于此。可忠在北碚为副馆长,旋改任馆长,由部派叶溯中先生为副馆长,每逢举行馆务会议,可忠主席,溯中先生则俯首执笔作纪录,不发一言。编译馆业务重要,而性质单纯,需长期稳定方有功绩可言,唯有时政府人事波动,亦不能不影响及于此一近于学术a皮日休《桃花赋序》“宋广平为相,贞姿劲质,刚态毅状,疑其铁肠石心,不解吐婉媚辞,然观其文,而有梅花赋,清便富丽,得南朝庾徐体,殊不类其为人”。《汉书·贾捐元传》“君房言语巧天下”。
b《传灯录》“一翳横空,孰为剪之?”
c杜甫诗“子云识字终投阁”。苏轼语“人生识字忧患始”。
d《庄子》“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臧则挟筴读书,谷则博塞以游。”
苏轼诗“臧谷虽殊竟两亡”。
e苏轼诗“吟诗莫作秋虫声,天公怪汝钩物情,使汝未老华发生”。
f《风俗通》“南阳郦县有甘谷,谷中水甘姜。云其山有大菊,水从山上流下,得其滋液。谷中有三十余家,不复穿井,悉饮此水,上寿百二三十,中寿百余,下寿七八十者名之大夭。”按菊水亦名菊潭,苏轼诗“菊潭饮约始”。
g《荆楚岁时记》“十二月八日沐浴,转除罪瘴”。
性质之机关,可忠独任艰巨,多方肆应。部派总务主任某君,尤为杰敖,令人难堪。而可忠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其度量之宽宏,以我所知当世无其右。编译馆早年之擘画经营,可忠实为首功。
厥后可忠历任中山大学、清华大学校长,以至退休,现寓居美洲。
北碚旧游,凋零殆尽,现在自由世界者,唯君与我二三人耳。
编译馆工作分为若干部分,我掌管教科书组、社会组及翻译委员会三个单位。教科书组之工作于编委会即已开始。实际工作之同事至今记忆较深刻者有下述诸位。小学国语最为重要,越是低级的教科书越需要技巧,教学法占很重要的地位,第一课“来,来,来,来上学”,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不是率尔操觚。
担任主稿的是崔纫秋女士(刘次萧夫人),她在济南任小学教员、校长数十年,经验宏富。书出版后外界偶有微辞,甚至有些作家也不无訾议。其实,事非经过不知难。后来王云五先生约我为商务印书馆主编一套中小学教科书,预备将来胜利后使用,小学国语一科我请某作家执笔,匝月后即打退堂鼓,云:“第一课编不出来!”
中学国文由朱锦江、吴伯威、桑继芬、徐世璜几位担任。
公民则由夏贯中、徐悫、徐咏平、王经宪几位先生负责。历史方面有蒋子奇、程虚白等,地理方面有汪绍修、聂家裕等。以上诸先生不仅学有专长,而且各有风趣。蒋子奇,浙江定海人,东南大学毕业,嗜奕棋,固有胃疾弈时常怀饼干,喜谈相术,对我的批语是“一身傲骨,仕途无望”,皆引为知言。尝与余约,战后将邀我共游普陀礼大士,并下榻于其家舍,如今此约不能践矣。汪绍修,湖南湘潭人,中大毕业,亦嗜棋如命。与子奇每日必弈,一日空袭警报来,大家都避入洞中,这两位在室内布棋如故,弹轰然下,棋子在盘上跳荡,二人力按棋盘不使乱。
第二颗弹下,瓦砾纷飞,子奇欲走避,绍修一把将他拉住:“你走?你须先要认输!”胜利后绍修走东北,在沈阳晤我时赠我一副棋子。夏贯中先生,湖北人,比较年长,曾任某县长,老成持重,嫉恶刚肠,乃廉正有为之士,足当大任,而竟长守笔砚。
他在编译馆任最后一任的总务主任,策画还都事宜,不免开罪于人,为群小所嫉。徐悫先生,字景宗,浙江人,机警而和平正直,为许心武所倚重。徐咏平先生,浙江人,政大出身,学识出众,复有干才。皆一时之选。教科书组的工作,我因不堪外界干扰,不久辞去,改由部派陆殿扬先生继任。几年的工夫,我学习了不少,体会了教科书编事之难,给我助益最多者是李清悚先生。
社会组是由原来的民众读物组与戏剧组合并成立的。这一组人才济济。在民众读物方而首先应推王向辰先生,笔名老向,河北保定人。他告诉我“保定府,三宗宝,铁球(老人手中玩铁球),酱菜,春不老。”胜利还乡,他从保定带给我两小篓酱菜,咸死人!向辰曾在定县平教会工作,对于劳苦民众的生活极为熟悉,他具有热忱,撰写民众读物总是全力以赴。编译馆出版民众读物,分门别类,或激发爱国情绪,或阐述一般常识,或叙说名人轶事,或介绍科学新知,达数百小册,向辰策画之功不可没。协力撰写的同仁有萧从方先生,字柏青,山东人,北大国文系毕业,学殖深厚而深自韬晦,不求人知。席徴庸先生,四川人,忠厚谦抑,熟谙本地民俗。王愚先生,山西人,于工艺机械方面具有特长。萧毅武先生(字亦五),山东人,退伍军人,断一腿,曾手刃日寇夺获其长刀,为人爽直激烈不脱军人本色,撰写抗战故事为其专长。在戏剧方面也有不少人才,如姜作栋先生,工花脸,曾受业于钱金福;林柏年先生,唱小生;匡直先生,四川人,善地方戏。还有一位马立元先生,河北人,精大鼓,能自弹自唱。我们曾修订平剧数十出,由正中书局印行。
阎金谔先生,山东人,撰有一本中国戏剧史。编译馆人文组隋树森先生对于元曲深有研究,为海内外知名之士。
翻译委员会也颇做了一点事。如李味农先生,湖南人,译毛姆孙之《罗马史》,皇皇巨着,迻译多年,完成泰半。王思曾先生,河北人,译萨克莱之《纽康氏家传》,译笔精致,不可多得。孙培良先生,不详其籍贯,才学很高,而好使气,译亚里士多德《诗学》,甚见功夫,最后一年因年终考绩时无译稿,未获加薪,乃大恚,扬言欲不利于馆长,馆长适有病,床头藏巨梃以待,卒亦无事。有某博士者,据称获有某国之国家博士学位,天天到馆办公,泡清茶一杯,数年不见其只字之翻译,人莫测其高深。李长之先生,山东人,清华毕业,从杨丙辰先生习德文,发愿翻译康德批判三书,朝夕伏案全力以赴,每有得意之笔辄举以示我。翻译委员会野心最大的工作为《资治通鉴》之英译。缘尹石公先生一日语余,他有新交杨宪益先生自黔来渝,正在寻觅工作,并以其英译《离骚》译稿一份见示。我读后大为叹服,不但英文流利可诵,对原文亦颇忠实,诚译界不可多得之人才,遂由编译馆争先延聘。宪益慨然允。
唯言明需与其夫人合作,乃一并延聘,实为无前例之美谈。夫人戴乃迭女士,英籍,其父为着名汉学家,牛津出身,文笔优美。我与可忠馆长及人文组主任郑鹤声先生一再商量,决定翻译一部中国史,并选定编年的《资治通鉴》。这是一部大书,都二百九十四卷,宋司马光主撰,上自战国,下至五代,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历时十九年始成书。其中不无可待商榷之事,例如关于屈原一字未提,即曾引人訾议,然大致可谓体大思精之不朽的着作。其文字固少困难,但所牵涉到典章文物有时亦甚难理解,而译者非理解透彻即不能下笔。杨先生夫妇黾勉从事,到胜利时约成三分之一,实在是一大盛举。胜利后情形如何则非我所知。
北碚除了编译馆之外还有一个国立礼乐馆。许多人(包括我在内)以为这是笑谈,军马倥偬的时候还要制礼作乐!礼乐馆长是戴季陶先生,副馆长是顾毓琇先生,分礼乐二组,礼组主任为卢冀野先生(前),乐组主任为杨仲子先生,总务主任为杨荫浏先生。事变后戴季陶先生自杀殉国,大义凛然,以知先生当年所以要制礼作乐,也自有其一贯的思想与抱负,我不禁又肃然起敬。
礼乐馆一时没有什么成绩可言,是意料中事。有楼一座,楼下办公,楼上宿舍三间,杨仲子与杨荫浏二先生各占一间,礼乐馆与编译馆俨然姊妹机关,编译馆的杨宪益先生经关说后也搬到楼上去住,三位姓杨的共居一楼,自称是三羊开泰。仲子先生除音乐外精于篆刻,所治之印遵守汉印章法,有时亦采钟鼎古文,格调高雅。业雅在北平时曾受教于仲子先生,故曾烦请为我治印两方,一方阳文“雅舍小品”,一方阴文“雅兴”。我曾由朱锦江之介由当代另一刻印家商承祚教授为我刻一印章,亦古朴可喜。杨荫浏先生,无锡人,善操笛唱昆曲,于古代乐器无所不能。卢冀野先生,南京人,东南大学毕业,为吴瞿安(梅)先生弟子,对于元曲致力甚深,而且才思敏捷,下笔成章,有江南才子之称。体胖过人,人皆呼为卢胖,先生亦恬然受之。滑稽诙谐,一肚子的笑话,常令人联想到莎士比亚中之孚斯塔夫。复不修边幅,长袍一袭,破袜布鞋,十足的名士作风。雄于酒,饕餮恣肆,旁若无人。川中少鲜鱼,饮宴时偶得大鱼一尾,尝肃立拱手曰:“久违了!”取鱼头而大嚼。
参政会组团视察华北前线,我与冀野俱,道出西安,我宴之于厚德福饭庄,二人对饮,烧鱼烤鸭,一扫而空。过茅津渡上中条山,冀野初次骑马,骑马如乘船,惊呼而马惊,乃跌落于尘埃之上。幸于堕马之前,倩人拍一小照,得以保留其马上之雄姿。
沿途投宿,睡前必写日记,详记其行程,并系以纪行之词曲一两首,多属自度曲。一路上与团长李元鼎先生争讲笑话,荤素兼备,同仁无不粲然。
冀野于制礼作乐之事甚为自得,额其斋曰:“求诸室”,寓“礼失而求诸野”之意。实际上他在北碚的工作是兼任编译馆大学用书委员会的编纂。他主持《全元曲》的工作,以为隋树森先生主编《全宋词》之姊妹篇。冀野集木刻匠人二名,每日可成两三页,假以时日竟存积木版堆累如山,刷印样本则古色古香,保持旧有刻板技术,有足多者。惜未见其能竟全功。冀野为于右老之诗酒交,胜利还都后遂任监察委员,同时兼差甚多,甚至里长一职亦乐之不疲,尝对我拮须呵呵笑曰:“事关基层自治,其中奥妙无穷。”事变后横遭屈辱,抑郁以终。
礼乐馆还有一位张充和女士,才女之称当之无愧,她的行书娟秀飘逸,一如其人。又善古琴,并喜昆曲。有一次在福利区大礼堂我们为劳军举行游艺会,公演评剧一出,邀张充和女士演《刺虎》,张饰费贞娥,姜作栋饰一只虎,唱作俱佳,淋漓尽致,叹为得未曾有。那次演戏,我实主持其事,由老舍与我合作说了一段相声,作为压轴,从前我已记过其事,兹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