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尚有西洋人所没有的,是对于世变的感知性。《左传》
里记不得是谁了,他见伊洛之间有被发野祭者,曰:“不出十年,此地其为戎乎?吾其左衽矣。”后来果然是戎狄入侵,要齐桓公用管仲来尊王攘夷。这种预知,实从早先的祭政一体而来。西洋的宗教亦有先知,而惟中国的是不落宗教,直接从天道与人事来感知。
而且中国的是民间亦皆有此感知。
印度有讲世界劫坏,基督教有讲世界末日,但中国的则是《易经》里讲的“履霜坚冰至”的一个“机”字。一年有春夏秋冬,历史上亦是有盛衰的季节。世界古代民族多有骨卜与占星术,而中国的卜筮与夜观天象,则惟借以兴感,像风过水面,“托微波以陈辞”,对时世的亦惟是这种感知,故又曰“天道幽微难言”。这最妩媚,天道亦像女孩子的说话,似真似假,不像迷信的着实。中国人的这种对时世变动之兆的感知,关系到中国史上独有的民间起兵,亦使中国文学多有了一个境界。
对于时世变动的感知,在民的文学里有童谣与谶纬,与渔樵闲话。在士的文学里是诗文里多有讲沧海桑田,词里有《浪淘沙》。
刘禹锡的《六朝怀古》诗的“金陵王气黯然终”,与姜白石的词里的写靖康金兵陷汴京,徽钦二帝被俘,宗室迁都临安,“追想当年事,殆天意,非人力。”(编按:此数句出自张孝祥《六州歌头》。“天意”,原作“天数”。)元明曲如《长生殿》里安禄山乱后李龟年的唱词十分悲壮,与《桃花扇》里清兵南下,史可法在扬州兵败的激烈尽忠,皆有一种“天意如此”的苍凉。一部《三国演义》若去了“天意”二字就没有历史人事的风姿了。拜伦的《哀希腊》诗,与吉朋的《罗马帝国兴亡史》,皆没有天意,只见是人事的狭塞。希腊荷马史诗里是有神意,而无中国说的天意,所以荷马史诗里的亦只见是人事的狭塞。马克思讲资本主义没落,但是亦不知尚有天意。所以他推断的不准。
中国民间的想法是个人的小事亦有着个天意,人事是非分明,而天意则在是非之初,充满了未知与创造性。我们的新文学运动就是要脱离追从西洋文学的无知,再开中国文学的天意人事的领域,不要单晓得时髦,即要晓得时代。要学孙先生的革命是革的天命与世运,使中国与世界的历史又有一飞跃。对时代的敏感在文学里是知性最高的一面,其实今天应当有人写一部民国史,要写得像《史记》一样的好文章。
真真天才的作品虽然不到思想,它亦是革命的,像张爱玲的《赤地之恋》与《年轻的时候》,像朱天文的《青青子衿》与朱天心的《击壤歌》,甚至看起来似乎与革命无关。因为文学是只要写了革命的感,不必写革命的思想,亦可以是完全的。但是若要造成一个时代的革命气候,则必定要讲思想,所以还要有理论文。
为达成孙先生交下来的革命,我们今日须要有像反秦朝的刘邦,讨平黄巾贼的曹操的天启英雄,与张良、韩信、王猛、崔浩这样知道世界形势的智略之士。但是有潮才能有潮头,历史上这样的人才是只有在时代的新节气中才能出生,像竹笋的在时令节气中才能茁出来,而酝酿时代的新节气的则是革命的思想运动。
文章与英雄都如花,我们要来酝酿节气。
丁巳年(1977年)八月。
论建立中国的现代文学
前时曾见龙先生发表在报上的几篇论文,记得大意是说中国的现代文学尚未建立,今应当来建立它。我很钦佩他的志气,但是觉得他说的欠明白,所以我在这里就这个问题来提出我的意见。我以为这乃是当今世界文学复兴的问题,这里历史的光明惟有来自中国。
为说明这个,先要破除一些流行的错误观念,对今日的作品成绩予以再检讨,然后来开出新文学创造的前景。
今人的作品,是写得太多,而要写的东西仍没有写得。例如小说。以前中国人凡是识字的,都读过《三国演义》。《三国演义》
是幼童时读之,即觉有现前的天地缅邈,历史的气运与人事的信实,英雄与庶民皆生于一个知性喜乐的世界。中国之外,当数日本小说发达得早,如《平家物语》,至今尚存严岛神社及萨摩琵琶,万古遗响不绝。今人的如吉川英治、海音寺潮五郎、司马辽太郎的历史小说,虽考证周密,造意遣辞,如实再现,可是读了之后并不使人兴,并无可使人思考,显然是缺少了最重大的一个什么。今人的小说有拍为电影剧者,皆随就废弃。又有编入歌舞伎剧者,其新所造意皆只是恶趣而已,不能传久的。因为缺少着什么,而又不知其故,愈多写愈不足。所以小说今在日本已成了食伤。
现代是小说过剩,论文过剩,情报过剩。出版物百中有九十九可废,要废了才得清明,也使人有余白可以思省一下。
张爱玲说,读作品不如看原材料有可思。日本古诗剑客宫本武藏的传说甚寥寥,而使人有余想,今人敷衍之为小说,转为不如。
苏轼《甘露寺》诗,咏孙权刘备萧衍李德裕之事:
名高有余想,事去无留观。
才是得其真。今人的历史小说则相反,徒然把已过去之事再现,以为留观,而无余想。
传说亦并非因其语句寥寥就可贵,而是因有代代的传说者与听者的情意渗于其内,是在于人世的风景里,所以有着无穷之思的。
一样的传说,若是西洋人的就两样了。而若知此意,即个人的作品,虽语繁意复,不能如原材料之寥寥,亦一般可以是好的。
偕小山看了川崎小虎的日本画展,又去看藤田副治的西洋画展,小山道:“这回才知西画的不如了。西画是画得太多。”原来画是写物之象,不是写物之形。形象在先,故可以简。而苟能从象写形,则可繁简为一。如《红楼梦》《西游记》,即是写得多的,然繁而能开豁,繁而能开豁即是能相忘于繁简了。
西洋文人第一个注意到繁简的问题者是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太繁,晚年他学圣经文句的简,虽很有意义,但没有意义以外的思,此是他不知为物之象是要以“无”,是要以“如”。西画如毕加索弃繁用简,现在法国美国人反而求繁,来画照相画,亦是到底不知为象与形之理。
文学上的繁简之理通于政治,现代社会是产业过剩政治过剩。
现在先是社会生活都要能简,然而不知其理,则要简亦无从简起。
若知中国礼乐政治之理者,则知如何处理现代社会的繁简问题。
时代的改革先是乐,亦可说先是文章。建立中国现代文学的课题第一是,复兴中国传统的以“无”与“如”写物之象与形的手法。
其次是正文字。
文字与言语是二,文句与口语有密切关系,但二者有关系,非即二者是一体。而此亦是中国文字的特色。西洋的文字只是符号,符号是代表事物的,符号自身不是事物,所以西洋的文字只是记录其言语的工具。中国文字可是造形的,其自身是事物,所以虽与言语相关,而两者各自发展。
文明是有数学又有物理学,有言语又有文字,这才是丰富。若数学只是物理学的工具,或物理学只是数学的从属,若文字只是记录言语的工具,而言语又只是表达思想与事物的工具,其自身不是一个完整的存在,那么文明的面面多只是功利的手段,其自身没有意思的了。文明的工具非即文明。文明是:问题即是答案,手段即是目的。
章太炎否认白话文,他说凡文皆是文言,只有有韵之文与无韵之文之别,没有所谓白话文那样的东西的。
若文是语体文,即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与元明曲辞皆不可能有。《易经》的《系辞》与诸子之文,与柳宗元苏轼之文亦不可能有。然则《红楼梦》如何?《红楼梦》《西游记》等用语体,“五四”以来更连论文等皆用语体,虽则如此,但亦语自是语,文自是文。譬如现代物理学全用数学,但是诺贝尔物理学得主汤川秀树说:今时的年轻物理学者因此以为物理学的思考方法即只是数学的方法,则是大大的错误了。文与口语,二者的相关性与各自的独立性,也是在写作时最可以体会到的。
西洋的警句必是有意义的,而中国文学里的好句则是有在于意义之外的思,此即文不是为表达意思的,文自身即是意思。此先要文不只是为了记录言语的工具。
其实中国人的口语亦与西洋人的口语在性质上不同。中国人的口语自有其在语法以外的一种风度。中国的文句亦是不拘于文法,所以中国的文与口语是两者在风度上相接,如风的吹着而与流水相接。而若文只是口语的记录工具,则两者之间不可能有此风光。今人学西洋,先使文合于文法,然后为被记录于文,使口语亦合于语法。此是把中国文与中国口语之美破坏尽了。
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并非仿效欧美文学,而是一个世界文艺复兴运动,光明来自中国,第一就是要再发见中国文字之美。
泰戈尔极称彭瓦尔文之美,托尔斯泰极称俄文之美,但是世界上的文字最美的还是汉文字。因为汉文字是象形的,而西方文字则皆只是符号。文明的东西必是造形的,汉文字有其自身的人格,是有意志的存在,而西方的符号文字则只是个记录言语的工具的存在。符号的文字可用录音机与电子计算器代替,汉文字则有其绝对不可能被代替的。(或说不可能被代替,所以汉文字不好,那么人不可被机械代替。)世界上的文字,当初都是象形的,如最早的巴比伦文与埃及文都与中国的古篆字相似。但是象形有其限制,汉文字是从象形发展为谐声、转注、指事、会意、假借,所谓六书,才超出了此限制。
而西方文字则不能,其象形文字遂枯死,而改为符号文字了。此非其进步,而是其无能。汉文字的六书皆基于象形,是象形的生长。
中国人何以能如此,是因为中国人悟得万物的意思与其在于生长中的关系,而西方人则不能悟得之故。
所以汉文字可以为书法,而西方的符号文字则不能。因为美必须是造形的,汉文字象形而不受象形的限制,故可以书法更在绘画之上。绘画的点线只用到了书法的点线的百分之三十。书法的墨色可以是比绘画的用色更到达了颜色之初与其极致。绘画是写已有之象,而书法则是创出象来。物理学是发见原已有在那里的物,而数学则是发见并未有在那里的物,所以数学家冈洁说数学才是无中生有的真发见,书之于画,亦可比如此。画是写己成之物象,故多对称,而书则是写物成象之初,所以书法善能用不对称。中国的音乐亦善能用不协和音。书比画与雕刻更能广达于万物之旨。书的地位是与音乐并列,而在数学之上。数学不能处理无理数,不能造形。汉文字表现在书法上的德性,亦表现于其在文学上的状写物象。状写可分两大类,一类是以照相、录音、电子计算器、结绳、符号文字,皆惟状写对象,而无其自己的创造。(西方的符号文字是其象形文字枯死了,而倒头去结合于旧石器人的结绳,西洋文字的字母即像绳的打结与扣。还有楔形文字则是取形于旧石器人的以石刀砍木为记认,与结绳相类。)而又一类则是以语言,以音乐、图画、雕刻、舞、象形文字,虽亦是状写对象,而同时有其自己的创造,即是创造其自己的姿态来。状写物象亦可比是临书。颜真卿书刻在石碑上,真迹的有些笔姿是不见了,但临写时可以生出自己的笔姿来,而此笔姿正合于未刻碑前颜书真迹的笔姿。再来看汉赋里状写水。物生而有象,象更变化为形。一成为水之形,原先象的变化之姿有些是不见了,可是汉赋里状写水时,文字自身生出了种种姿态,而直接与原先象的变化姿态相合为一。汉赋里状写山容,有许多山旁的字,状写水态有许多水旁的字,又如状写打猎,有许多形容鸟兽草木风云的动态的字。今人不懂汉赋,以为这些死了的僻字,其实都是依然有着新鲜的生命的,如同希腊时数学上的与今时数学上的许多文字与方程式,看似太旧了,太僻了,其实都是现在用得的,如韩愈与苏轼即用汉赋的字汇别有一种结实有力的新鲜感。元曲里亦恣意使用了好些汉赋的字汇。
汉文字表现生态的字,是遍及于动植物与山川水石星辰风露。
汉文字还有许多表现“无”的字。日本败战后减少使用汉字,冈洁要给孙儿取名一个“萌”字,查了《常用汉字典》里没有,又想用一个“悠”字,查查也没有悠字,只有“久”字。萌是表现生态的字,悠是无限的长时间,久字则是有限的长时间,冈洁很愤慨,说文明的字都被废,只剩物质的字了。近年来日本文部省把常用汉字从八百字增加恢复到一千七百字以上。
读一句“悠悠千载上”就有着无限之思。又如“远”字是有限的距离,渺渺是无限的远,“大”字是有限,山河浩荡则是无限的大,又如“浩浩阴阳移”,这浩浩是时间的无限而亦是空间的无限。汉文字又如说光阴,时间实而光阴虚;说人世,社会实而人世虚。又如“乾坤”二字,“仁知”二字,“义”字与“侠”字,逍遥游的“逍遥”等字,皆是直接表现文明的字,为西洋所无。所以汉文字状写万物,可以直写到万物的成象成形之初。如此就作成了中国文学的天成体质。譬如图画,单是状写了物象,它自身即是意思。又如好的陶器,它摆在那里即是个意思的存在,不必另外再加以思想或意义。中国的文章亦是状写了事象物象,即文章的意思已是,可以不必另外再加以思想或意义。陆机《文赋》,即如此论文章,孙过庭《书谱》,亦如此论书法。
中国诗文的境界亦如八大山人画的一枝花,对之即是直接对了大自然,游于万物的生机,是一个伟大的无,而又眼前的这一枝花是绝对的现实。中国诗文是以此为基本的体质,于是或以之写思想,则为《易·系辞》与《庄子》之文,或以之叙史事则为司马迁之文,或以之写怀抱,则为柳宗元与苏轼之文。诗亦是在此天地豁然,太上忘情的素地上,于是或为慷慨激昂之作,或为忧思徘徊之作,无所不可。而因其素地是个伟大的无,故思想之极归于天地何思何虑,感情之极,则归于礼,虽乱世亦自吾心有秩序清嘉。
凡此皆因为汉文字的妙姿自在其如,所以可能。汉文字独有的四声,这里不可以忘记举出。有四声,始有唐诗宋词与今日的昆曲平剧。中国人是悟得了阴阳呼吸之理,始定四声,为其他民族所不能。所以中国的诗文是音乐的,叶于礼乐之乐。中国的诗文讲风,故可以兴。今人多不知此,而讲新诗韵律,想想岂不贫薄浅小?
提起建立中国的现代文学,有人即会说是要把中国的文学提高到世界的标准。但是今日其实并没有世界的文学标准。今日有自然科学的世界的标准,却没有哲学的与文学的世界的标准。文学的世界的标准倒是要等中国来建立。
学院派中有知中国之好者,也每说不可轻蔑西洋。但是西洋的东西知有而不知无,此即不足贵,虽其数学与物理学亦今后还要请教于中国。因为文明是从悟得了“无”与“有”,“空”与“色”,才创始的。则西洋现在是又在濒于倒坏。
西洋亦有其好处,它的影响当然可以接受,但是要接受得自然,要以自己为主。若是不自然的摹仿就不好了。如张爱玲,如日本的夏目漱石,皆受西洋文学的影响,而不失主体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