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文学以希腊的为好,取其有知性的新鲜。但希腊文学中好的还是《柏拉图集》中的,而荷马史诗则并不好。若以荷马史诗及希腊的悲剧与喜剧为准,则希腊的文学还不如希腊的数学与物理学,亦不及其雕刻。荷马史诗只是闹剧。中国的昆曲与平剧舞台上布景惟有一色的幕及桌椅,无论怎样的剧情,背境都是个清平世界、荡荡乾坤。
西洋人不晓得一个“无”字,荷马史诗里战争、冒险、恋爱的背后是充满私欲与行为的希腊诸神,没有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房子我是喜欢日本式的榻榻米,不塞满东西,而西洋人是连他们的基督教堂亦塞满雕刻的壁画,还不如回教徒的在露地上礼拜的好。西洋的演剧都是动作,不能于不动不作时也有戏。
西洋文学里没有天地人的清安。希腊的悲剧即是人与神不得相安。希腊文学中比较好的还是喜剧。
基督教的神是“无”,比希腊的宙斯神他们大,但西洋的人事还是没有“无”的背境。自罗马以来,若没有基督教的神则可说不能有西洋文学,他们的作品亦是在触及神之处好,譬如在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里。但是最大的创造性是人与造化小儿相嬉戏,西洋文学里没有这个。中国人是因于大自然以知神,又因于神以知大自然,而西洋人则不能看得基督教的神于大自然无隔。
后世的西洋文学比希腊文学有了一个背境,但尚不能是“无”
的背境。所以西洋文学里只有社会的事态,而无悠悠人世的风景。
文明的背境是“无”,进步而为人事条理之美,日用器物之美,与人相之美。中国的人事条理有朝廷的与民间的礼仪风景,器物亦是生于此礼仪风景之美,非西洋文学里的社会事态与器物可比。中国的人格之美,如《史记》里的,《三国演义》里的,《世说新语》里的,唐宋史传里的英雄美人,与街上陌上的庶民,他们的智慧,道德气概有几等几样的品格,无数相异的美法,比起来,就可见西洋文学里人物造象的贫薄粗恶,有好的也是藐小。
西洋文学未有人之所以为人的自觉。
中国文学写性情,天性在情之始,西洋文学则只知写情。于事,中国人是说有性与命,性是天理,命则是其演绎,而西洋文学只知写事态。佛教知性而不知命,西洋人则知命而不知性。所以西洋文学写情及写事态,其两头皆无余韵。中国文学的是调,西洋文学的是旋律。调是生命之波,可有余韵,旋律则是力学的,即使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不是余韵。调是可游戏的,旋律则会使人不得解脱。加以西洋的符号文字先在其状写物象时已受到限制了。
所以是要以复兴中国文学来建立现代的世界文学。
以前欧洲文艺复兴是从希腊的东西再出发,现在却是要从中国的东西来再出发。以前英国为霸,世界各地皆学英文,今后中国王天下,当然可致外国人皆学汉文字。以中国的文学为标准。
西洋文学当然也有可看,只在于你的眼光。近世的西洋文学大抵是革命之后有一番兴旺,如十九世纪的英法德文学与俄国的文学。俄国是彼得大帝欧化后出来了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等人的作品。
日本明治维新,中国五四运动,都出了新文学。现在西洋的世界黯淡没落了,其文学亦随之衰落,英国的美国的西班牙的与还有什么国家的最近的作家们是谁,不知道他不会是什么损失,若看他们的作品,也只为看看其是什么程度。川端康成的就很不及泰戈尔。索忍尼辛的报导文学亦只是有其必要。若论今日的文学,我喜欢的还是朱西宁的小说《艳火结在凤凰木上》。朱天文朱天心的散文小说,也比我所知日本有盛名的女作家的好。日本是保田与重郎的文章可敬。但是都还要有一个世界性的中国文学复兴运动才行。
中国汉唐输入西方文化,都采用得很自然,印度的与波斯的、罗马的。中国人今对于西洋文化采用得很不自然,是因被西洋国家战败之故。但是自鸦片战争开港以来,于今已百数十年,早应来一次再检讨了。要如何来再认识中国文明为世界的正统,要如何建立中国自己的新制度,要如何来采用西洋的东西采用得自然,这里第一个伟大的先是孙文。但文化人说孙文思想不成学问。所以我要来再作说明。
文明是在于空与色之际。
佛说空色,老子说无与有,此是文明最基本的悟得。古代希腊人亦曾触及了这个“无”字,可是无法论证,他们遂归结于宇宙惟是“有”。所以数学发见了无理数,他们就没有了办法,物理学上发见了原子核与电子轨道之间的“无”,他们亦还是不知无。西洋人从自然科学再加以神,亦到底于大自然有隔,所以他们做的东西虽有用而不好,终于一次又一次的总倒坏。他们的文学是写的这样的物质的社会的事态与感情,当然是格低。
学院派中知中国之好者,认为也不可轻蔑西洋,意思是西洋人也知“无”,例如沙特哲学即讲到“无”。又西洋哲学亦有悟,如康德哲学里所谓“先验的”。但那都似是而非。中国人即使不知一个“无”字,其所作为,乃至其人身之姿,皆自然是“无”,而西洋人则虽知得了一个“无”字,亦到底有隔。十字军后,欧洲人通过阿拉伯人与印度人而学得了中国人发明的零数。有位俄国的数学家且知说佛教的涅盘即是零。西洋的近代数学而且发展了无限与有限的理论,但他们其实还是不懂。若真懂得无与无限有限之故,即可以凡事做到绝对的精密,文明的东西必是绝对精密的;而西洋的东西没有一样能够。战后美国人至日本学茶道,茶道的作法都会了,连茶道的精神是“和寂”也学会说了,然而还是不对。一个“无”字,如中国民族等,当初是渡过洪水开创新石器文明时才悟得的,西洋民族没有过这样的修行,要悟得谈何容易。
自然界的凡物,都是有与无同在,文明的造形亦是空与色同在。所以凡物都有着无限的时间与空间,所以可是风景。西洋文学里没有风景,是因其没有无限的时间与空间。西洋现代社会的营造即是在把时间与空间都塞满了,已迫近最后的总破灭。只知有而不知无,则于物终不得其真,所以西洋文学如西洋绘画,屡变其状写的方法,而每次都还是不对。于物不得其真,则对之不亲,所以西洋文学里没有中国文学里的春风不相识,陌上街上行人皆有亲。西洋文学里的爱没有与世无嫌猜的亲情与背境。
张爱玲对于西洋的古典文学都不喜。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的重大场面,及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里天主教的、与斯拉夫民族的深刻严肃的热情,她都不以为好,德国法国英国的浪漫文学她都不感动。她不喜拜伦,宁是喜爱萧伯纳的理性的、平明的讽刺的作品。西洋文学就是如此而已。
日本的最大军港是吴,为日俄战争时的司令地,及二次大战败仗后,此港曾一时废置,真是“霸图残照中”。吴港的气势远比赤壁雄伟,然而日本的文人不能有一篇可比苏轼的《赤壁赋》的“吴港赋”,此即是日本文人学的西洋文学手法的限制。西洋文学不能像《赤壁赋》的有天地之大。如野川弘之着这回太平洋败战海军纪实的小说,远不及《平家物语》。西洋文学里没有天意与人事之际。
从西洋也有可学,如数学与科学。但数学与科学是世界的,并不专是西洋的。日本人的数学与科学今已赶上了西洋,不能说那是西洋的,在数学与科学上只有西洋人的程度,没有西洋人的气质。
西洋的哲学文学与艺术才专是西洋人的东西,有西洋人的无明。西洋的政治与经济也是无明。
但也还是西洋的东西可学。
今时受过西洋画的训练的画家,都能画物象的轮廓正确,画人体合于比例。西画的调色也有可参考。但不必用其透视学,光与阴影法,乃至轮廓的正确性亦只是不可不会,但不一定要遵守。音乐也是学过西洋的音律有益,但是不必遵守。建筑亦然。因为绘画音乐建筑等皆用数学物理学,但并非数学与物理学即是美术,社会科学、艺术科学云云,乃是无知。中国东西的造形是好到与数学及物理学相忘,西洋的东西是生硬未熟,故其用数学与物理学之处特别触目。中国的东西积久或至怠于数学与物理学的知识,而从西乐西画与西洋的建筑等则可容易学得此知识,且可使中国的绘画音乐建筑返熟为生,有了新鲜空气。但是西洋那种无明的观念与情绪则不可学。文学的事亦是如此。胡适之的与周作人的文章都有一种科学的明晰。而今时中国文学的不好则是学了西洋文学里的观念与其情绪。明人的散文很理知,周作人的文章恰好可以与之无间然。中国的新文学必要是中国的。
哲学的事亦然。
文学与哲学与科学本来可以一体。中国有《易经》已极完备,可是战国时如惠施的诡辩与同时代希腊人《柏拉图集》中所载诡辩与印度诸外道的诡辩,皆很可喜,因为哲学不仅在其结论,而亦是在其辩说的一节节都是新鲜的,即此所以哲学可是文学的。庄子即是把当时的哲学与科学皆成文章。王充的《论衡》则嫌文章的力量不足。后世能哲学与文学为一体者是李白、欧阳修、苏轼的诗。文是司马相如、司马迁、柳宗元的。又就是明人的散文,明人散文的理知大约是受利玛窦输入西洋科学的影响。但是明人的散文不够大。民国是“五四”
时代周作人的文章有一种平明,但是也还单薄。
后世西洋的哲学重在结论,而少辩说的节节新鲜。“五四”以后的文人讲民主主义,与共产主义,皆只是结论的强行,所以不成文学。他们讲科学亦是只在结论,没有科学知识的节节新鲜。结论虽是错误的,但其途上知识的节节新鲜则有可以为我用的。现在我们是以今世纪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知识的新鲜,自来作出我们的结论,即是把《易经》以来我们原已悟得的宇宙观来作一次新的说明。我们不要西洋人对于这些新知识的结论。
政治与经济的事亦然。人世与社会是一非一,西洋的政治经济与社会的行事皆其使用数学与物理学之处很触目,可供我们学习,但仍当是中国的政治经济与人事的行事。中国的文学是与政治哲学为一体,有云礼乐文章,文章的气韵是叶于乐,文章的体裁是合于礼,建立中国的现代文学是要通过一个大的思想运动。
从来思想运动的出现,一种是为说明文明的体质的问题。例如释迦说现社会是无明,而提出佛法,与孟子的辨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与耶稣的斥异教徒。又一种则不关文明的体质,而只为对应事态,例如近世欧洲的那些改革社会的思想运动,及殖民地独立思想运动。孙先生的是兼有两种,以王道正文明的本质,以革命救中国的危亡。所以大思想运动都是否定现状的。今日而言思想运动,第一就得否定西洋社会的体质与其现状,而提出正面的来。
文明必是知无与有的,而西洋惟知物质。西洋人虽从巴比伦袭取了新石器时代发见的数学与物理学,以及神,但是他们仍旧不知“无”。他们的情绪仍是旧石器人的无明东西。这是我们的朋友与学生都要有的对西洋的认识。再则是对于第二次大战后风靡全世界的产业国家主义要能提得出代替案,政治是要知祭与行政一致,产业是要以手工业农业为主,而以机器工业为佐,社会是要以人家为本位,不可因现代产业而破坏人家,即是要为人家而改正现代产业。这是我们的朋友与学生都要有的对于世界现状问题的见解。世界的现状今是在急激走向人类历史的终末,我们的抱负是要做到孙先生说的“世界大同”,以中国文明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