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要与新识友人龙君作一次深谈,乃至二次三次。保罗早先反对耶稣,后来却做了基督教的第一功臣。佛教的第一大弟子舍利弗也早先是外道。龙君的才智与品德可以是第一人,惟其至今的想法还只是一块新铁,要放在火里烧过,被铁槌打过,再在水里淬过,才造成一把宝刀(佛经里“智慧以为剑”的剑)。
例如龙君是学社会学的,但是社会要升华为人世,社会学之上还有人世礼乐之学。这里初步就要能读《礼记》,此点龙君试想想看以为如何?
又如西洋的社会福利的作法,龙君当它是好。但是由政府来办,不如由民自办,轻赋税,使人家有余力可以养老慈幼,自然亦邻里守望相助,亲友疾病患难相恤,比由国家来做更有情义之美。由民自己建宅亦比公营住宅可有万民的创意。此点龙君想想看,以为如何?
龙君大体是承认西洋的现制度,说凡制度皆不能尽善。但如此则变得没有了标准。譬如西洋史上的奴隶制度亦不是没有过它的好处。对一个时代的东西的判断,应看下列三点:
一、一种制度如果其体质是惟依于物质的有,而违反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的,即是恶制度,它必趋于灭亡。
二、恶制度亦可以在被社会其他面的人情培养中而得发达,而它终至于把这培育床的人情美德亦破坏尽了,则此制度即不再能继续存在。
三、文明的制度也有节气有盛衰,衰了又可以盛,但恶制度到了它的衰期就其恶处都出来了,不再有善,只有把它革掉。
今天是要复兴中国的礼乐人世以为世界文明的复兴。我们的朋友与学生若于此尚未豁然明白,则对人说思想理论总是口齿不清。
这点又是要请龙君试想想看的。
我们的朋友与学生是要能有自己是生在历史中的感觉,并且有创造历史的智慧与实行能力。
我们今是要下一番工夫,把中国的文学来重新论过。
今人论文学者看不起汉赋,看不起《三国演义》,更看不起《征东征西》与《杨家将》等旧小说,因西洋没有类似这样的文学。我们今都要把来重新认定其文学的价值。如《樊梨花》的可以编入平剧,又如平剧里的《四郎探母》,又岂别的文学作品等闲可以及得?二千年来中国的诗文,我们都要丢开西洋的文学理论来重新读过。我们要为世界建立起中国的文学理论。
一、要知道中国文学的造形的无限性。中国的书法,绘画所用的线只有其百分之三十,绘画所作物象的位置变化,亦只及书法的百分之三十。音乐亦然。中国音乐的一音都是个无限,西洋的交响曲怎样的变化亦不及其无限的生姿。《易经》的卦象爻位也比数学的与物理学的方程式更有着个无限。人世比复杂社会更是个无限。
中国的陶器摆在那里就是个意思的存在。中国的诗文可以单是状物叙事,像《易经》的卦象爻位,不加修饰亦不另加以什么意义,而无有不是。此即因为中国文明的物物皆有其绝对性与无限性。
二、所以又要知道中国的文学是浪漫与平明为一。如《红楼梦》的高情,而都是写的人家日常的现实。中国的文学是立在人世的仙境里。如秦皇汉武之事与李白苏轼诗中的仙意。
三、中国的文学是知性的风吹水流花开,生命的光明喜乐顽皮,而都是正经,所以虽写忧患疾苦亦有个解脱,只觉天地与人事的大信都在眼前。这才是开太平之世的文学。
四、中国文明的是五伦五常的礼乐之世,故诗文题材广阔,只看《文心雕龙》里讲文体之多,与《文选》里文题的与诗题的分类依于人事的全面。如诗题的分类有感怀、咏史、行旅、离别、伤逝、游宴、唱酬、闺情、咏物等。比起来,西洋诗的以恋爱为主,可知是其人世面的幅狭,如鸟吟兽媚皆惟是为求偶。西洋亦不是没有哲理诗,西洋小说亦有以社会事件为题材的,但那些如话剧电影剧的皆不是戏。戏剧要有戏,平剧昆曲才是戏。反之,没有礼乐之世,而单是社会事件,则不能成文章。
中国文学是人事的题材广,人物的造形广。比起《史记》,《罗马英雄传》里的人格就见其单调,西洋戏剧没有平剧里角色的多样的人格。西洋文学便是因为人物的道德品格单调,所以在描写复杂心理为代替。心理学的心不是文心。中国文学里的是天地心与英雄的心事,庶民日常的是花心水心女心。
还有是中国文学里的景物好。如平剧的舞台、乐器、穿戴的衣饰与戏刀戏枪、马鞭、船桨、杖、篮子、烛台、桌椅等,皆比西洋戏剧里的好。战后《朝日新闻》载有一位法国的名音乐家到日本看了雅乐与盆踊,佩服之极,深惜日本人自己有着那样的好乐器,却去采用恶劣的西洋乐器。中国则只看故宫博物院的器物,就可知文明的东西的造形是怎样的。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里的景物都有一种节气与人心物意之美,凡此道理,今天我们来讲新文学都必要晓得。
夏承焘曾对我说:“读了西洋诗,始知中国诗之好。”
文亦然。中国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学,作这样批评的标准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中国的“诗言志”,文亦然,文章又讲气韵,此即是合于大自然有意志与息的法则,此其一。诗有兴、赋、比,文亦然,兴即物之始,生是无因的,譬如从究极的自然的“无”中生出素粒子来,故合于大自然的阴阳法则,此其二。兴是阴阳法则之始,而赋与比则为阴阳法则的遂行,赋是生命的纵波,故有时间,比是生命的横波,故有空间。中国文学里眼前的景物令人悠然意远,即是合于大自然的无限时空与有限时空的统一法则,此其三。中国诗文的调子与姿态变化莫测,能从旋律解脱,故合于大自然的不连续法则,此其四。中国的文章处处都是意思,不是为一个意思,处处都是问题,处处都是解答,可比一幅好画,万物都是个大的疑,亦都是个大的信,疑是信的跌宕自喜,答在问里,问在答里,所以中国文章的风景,如大海水与远处天际低昂回环,人在舟中有语笑,此是中国文学合于大自然的循环法则,此其五。
中国讲礼乐文章,文章的兴是通于乐,赋与比是通于礼。所以诗的六义,兴赋比,底下还有风雅颂。文章亦然。
“五四”文人《诗经》惟读国风,谓其有当于西洋文学的情诗,于雅则不讲,于颂尤不屑,殊不知有雅有颂才是世界文学的正体。
颂是文学的开始,恋歌并非文学的开始。如印度的《吠陀》与巴比伦的古歌词皆有颂。旧石器人对于自然界有巫魇恐惧,新石器人才晓得天地万物的光明喜乐,对之感激,故颂神,神非来自旧石器人的图腾,颂神是颂的大自然。《商颂》《周颂》的时代虽已过去,中国的诗文里对于天地万物仍是这种颂的情怀。西洋虽宗教有赞美诗,其文学则没有。其宗教的赞美诗亦只是颂神而不颂天地万物。颂是对大自然的格物致知,遍及于日常生活的全面。现代工业破坏了自然环境,正要来重新认识中国文学里的颂。
雅是《大雅》写朝廷政事,《小雅》写生产作业、人家祭祀与宾主交酬之事。但与今时文坛流行的政治小说、产业小说不同。中国的是有礼乐,西洋的则只是事务。
中国不像西洋有特定的艺术。王羲之的书法可以写信撰稿记账,中国的文章也是写政治及日常生活无所不可。其于西洋的所谓政治文学、身边文学的不同,我想他不只是在所描写的事实的性质各异,而是尚有在于描写的手法,亦即文学这样东西,中国的与西洋的不同。
《诗经》惟有国风与西洋文学相像,但亦两者完全不同。知此,始能知《花间集》、北宋词,以及《红楼梦》。
中国的文学历劫不坏,但是其间有季节的盛衰,当其盛时,受西洋文学的影响可以有一激发。其一即是在前面说过的再一次刷新文学的造形与数学及物理学的关系的自觉,文章能写得明确、平实、简洁。还有其二是反省到文学的原始,可有新的再出发。譬如绘画,毕卡索的几乎是从人类当初发明了绘画的那种幼稚再出发。日本栋方志功的版画也是无视传统的承袭。西洋文学是每在其破坏传统的因袭时有其新鲜味。虽其创作还是不能算数,亦是以激发我们也来破坏因袭。可是我们的比他们的好。譬如绘画,八大山人的创作就比毕卡索的好。因为西洋的是无明的造形,否定又否定,而中国的则是文明的造形的更新。比起日本的栋方志功的,也是八大山人的好。八大山人是受了禅宗的影响,破除传统因袭,但其新作的笔姿与画境仍是中国的,非西洋的亦非日本的可及。《击壤歌》我尚只读了原稿的一部分,已足以使我放弃对现在这班青年学生的成见,以及我对文学的有些成见。《击壤歌》读了使我有思,生出希望来。
理论不如作品,但亦还是要有学问,如好花要有好水土培养。孙先生读书极多,而似无学,才真是人聪明人。孙先生的文章也是不受他人的影响,才真是礼乐文章,而其遣词用语远比欧阳修的诗与周作人的文更是素面天然。朱天心等都还要用功读五经四书,读史读子读集,像孙先生的读书法,再则也像孙先生的读书法读西洋书。
今之学者不知孙先生的是真学问。今之文人,亦不知孙先生的是文章。西洋讲文艺云云,中国的文学可不是艺术。数学与物理学非艺术,而天然是美的,所以大数学者与大物理学者都写得好文章。书法亦非艺术。中国的文学与书法之美毋宁是通于数学与物理学的知性之美。日本的神社亦然,在艺术之上。中国的音乐与绘画亦然,所以晋朝的戴逵耻以琴为一艺,王维的画超于象外艺外。日本的东西尚嫌太美,何况西洋的艺术,西洋的艺术乃是图腾之遗。
中国与日本今时的书家以书法为美术,而书法大坏,以文学为文艺而文学大坏。其他音乐图画建筑衣裳器具皆如此。
提倡中国的现代文学,是要再建人世,再建知性的豁达天然的文学。
《易经》的卦是象形的,但不限于某形,单那卦象爻位就是个意思的存在,但不限定于某意义。书法亦是如此。西洋人亦有下意识里感到这个的,他们之中就出来了未来画派;作的画不知画的什么物体,表示的什么意思,单那线与块与颜色就是一切——实存哲学的。
但卦爻之位与书的笔法,是无之姿,未来派绘画的线与块与颜色不是无之姿,到底不能像卦象爻位与书法的即是个无限意思的存在。
文章亦然,现代西洋的与日本的文学,因为食伤气味,想要有脱卸思想与感情与事件性的新文学作品,然而到底也不能有。而中国的诗文则可有此境界。自然界的东西,如山川木石单单有着在那里即是个意思无限,中国人是以悟识来观得,所以中国的诗文与卦爻书法音乐绘画、乃至建筑物,皆是大自然的无限风景。
栋方志功的版画是日本庶民祭日的气氛,而中国画的则是平常日子的清嘉,如八大山人的水墨画。中国的诗文亦是平常日子的清嘉,而祭日社鼓亦即在其中。人不能天天吃酒席,家常的饭菜才是不厌。比起西洋文学来,中国文学见得平淡无奇。中国的诗文是有如家常饭菜,家常的平实的境地里才是满蓄着风雷。
梵谷的画《向日葵》光与颜色那样强烈,那是近于服食迷幻药者的幻觉,不足为贵。生命的颜色,譬如草木的颜色、光泽,乃是带涩,涩与爽快为一。生命的光辉是像玉与白磁的静静的从里面透出来。凤凰木花开如火焰,却亦自有着生命的静意。这即是一种家常的境地。中国的绘画、音乐与文学都是如此。
《论语》“素以为绚兮”,中国文学是这样的素地,故可以浪漫,有庄子之文,司马相如之赋,李陵李白之诗,有《长生殿》李龟年的兵乱悲歌与《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有《西游记》与《红楼梦》。其实如李白的诗是远比杜甫的更直接于大自然,是知性的。
西洋文学的浪漫是感情的不完全燃烧。惟中国文学的是知性的光辉。文学是悟识,是感情的完全燃烧。
知性的诗文才可以是时代的新风。知性是悟识与知识为一。
印度佛教的悟识与知识分离,西洋的知识里则没有悟识。印度的悟识,西洋的信仰,皆与中国文明的知性有着一疏隔。中国文学如庄子的文章,其内容与体裁一见不合常识,但把量子论相对论及素粒子领域的诸现象来对证,就可知其是最最知性的。
最高的境地有一种光明迷离的胡涂,凡是我们的朋友,都要学孙先生的有天下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