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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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忠君尊皇是高于崇拜英雄。也不同于蜂蚁的拥王。西洋人唱“天佑吾皇”与欢呼独裁者皆不出此二者。便是近年来中国人的演出,如群众在天安门喊万岁,与还有相类的事件,无论是假意,是真情,皆不可就算数,能晓得真命天子是法身的才算得数。

基督是道成法身,佛是如来身,天子是法姿、法身,这个话最重要,也惟有被中国人普遍了解并应用。我们说子息有血统之嗣,有法嗣。还有法妻,是现实的妻亦同时可是法妻。中国文明是凡女子皆是法姿、法身,所以皆是美的,皆是贵气的,叫人看了心爱疼惜。男子亦然,我小时去亲戚家做客被叫小官人,便也是有贵气的。是法姿法身所以可有位,如几何学的点无积而有位。有位才是真的存在。天地称乾坤,万物称象,都是位,男人女人亦是位,若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都是位。而若君失其位,是会影响到凡百的存在也丧失了位,丧失了法姿法身,像现在的日本社会,先是文章失了贵气,再是宰官失了贵气,又再是女子失了贵气,男子则都变为沙虫了。万物失了位,只见是在拥挤撑拒,在不毛的场地上碌碌的滚来滚去了。

周礼王制,实在是深入了中国人的性情的全面。我们与美国人欧洲人接触,即刻会感觉到外国人不及中国人胸襟阔大,这是因为我们几千年以来受了“王者之民,浩浩如也”的培养所致。中国的男人的大而委婉,待人深至,为西洋人所无,都从对于君的情意而来。与我一辈的男人,把心爱的女子看成绝对,听她说话,有如不曾听见过的经典,亦当下信之不疑,这里倒是豁然开了知性,恋情里亦随处是天启。这种面对着真的东西的绝对性,与知性化的情(情惟到了无限,才能是情的知性化),基督徒惟有是对于神与基督,而中国人则是从对于君的义而来。基督徒的信,与中国的君臣有义的义,都是无限之情的知性化,而中国人推至于对恋人。今人写恋爱小说,岂不是很应当晓得这个吗?

还有是中国人的待人亲热,对朋友肯尽言,这亦为西洋人所无。基督徒因为都是基督一家,所以大家是兄弟姊妹,我对基督教会的称兄弟姊妹很有好感。但中国人是几千年来同在王化之下,所以街上陌上见人都有亲热,这岂不是中国文学极重要的处所需要自觉的吗?

中国人的对朋友肯尽言,这在西洋的个人主义者听了,简直非常识。中国人的这个,亦是君臣以义合,通于朋友之交,谏君尽言,通于朋友相规所致。我对于有可期待的朋友,每每尽言至于被憎怒为止,但是终亦不悔,因为我要学孙先生的找可以做革命同志的人。今人写诗歌小说,岂不是也可写到中国人的“人之相与”的这一面吗?今人写中国文学,以西洋人的个人主义为描写人物的基本情调,以为新鲜,其实则是走了贫薄的没有文学前途的路。

中国史上臣民敬爱天子与古时埃及人的对法老,与罗马人的对罗马皇帝不同。埃及人决不敢想象与法老平等,中国人即是那样的绝对尊王,而一面又有天地人的自觉,与天子亦有着一种平等,所以有像庄子的文章。务光许由,尧要让天下与他,他都不屑接受。

古今诗文里多有不事王侯的高人,像孟浩然,他原来是要想出仕而不遂,但他归隐鹿门,是个不折不扣的高人。希腊一位哲学家敢叫亚历山大皇帝走开些,不要挡了他的太阳光,那是因为希腊已行过民主政治久了,没有君王之贵。再如中国的谏官谏诤皇上,是当理不让,惟中国文明有着对万人平等的天道与人事的理。埃及的法老是神。应当说是神子,神子并不亦是神,像中国说天子就好。但法老也还胜如罗马的皇帝,后者只是权力的,欲望的,全没有了一个“无”字。有吉朋的《罗马史》,只见是频繁的皇帝被杀被篡。两年三年一回,中国史上也有篡弑,但是非常不经见,因为君位同时是一个“无”的存在。

然而天子也不像基督的是完人。因为不是完人,反为更可爱惜,朝廷是天子与臣民共同修行。说皇恩,说王风,天子是像一朵牡丹开在春风浩荡的人世上。基督教没有对属世的东西感激的,中国的文学里却有对人世的感恩。皇恩是要相忘于人世的恩,尧治天下五十年,不自知天下之治欤与不治欤,以问群臣,群臣亦不知也,尧出行,见衢路有老人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所以朱西宁为其女朱天心的文章题名《击壤歌》

果然是最相宜的。

自辛亥革命以来,皇帝久已成了过去的事,但是小孩虽然出生不见父亲,亦性情习惯会与父亲的相像,中国几千年来的皇恩与世风还是出现在《击壤歌》等的文章里。而且知道人世的感激知恩里实在也是有着艰苦辛酸的。

中国文学里特有一个“怨”字,这怨是对亲人的思念不尽,自伤此心之不见知。孟子曰:“诗可以怨,《小弁》之怨,亲亲也。”这种怨在家庭与朋友之间都有,汉唐的诗里随处可见,今之文化人只说是封建制度下的被压迫,他们岂知人生有委婉尽心。亲亲之怨最使人感动的是《离骚》与《白蛇传》,屈原于楚怀王,与白蛇娘娘对许仙,都是忠而不见知。而古今来家庭里的、与男女情人的、与朋友之间的亲亲之怨皆可通于忠君,君是三纲的第一纲,《离骚》在文学里所以有这样大的分量。

屈原忠而不见知,被小人谗谤,他几次灰了心,又还是不能对君绝情,他谦虚的反省又反省,以为也许是自己错了。他拿许多古人来比评自己,想要乘凤凰飞到洞庭湖与苍梧之野,见了虞舜与娥皇女英二妃问问。他也问了姊姊,他也问了渔夫,他反省了自己从小到现在做的学问与行事,他是洁白的。他想要承认与自己为敌的小人也是好的,但是到底不能呵。他临到投身汨罗江,还是眷怀楚国,不舍得怀王。后来苏轼十八岁时出四川赴京,经郢楚之地有诗:

水滨击鼓何喧阗,相将叩水求屈原。

屈原已死今千载,满船哀唱犹当年。

我现在写到这里,眼泪都流下来。

《离骚》的好是能徘徊开展,那样的刚正而柔顺,把人家对他不起的地方总是好意的来想开。朱天心的《击壤歌》里写的“人之相与”极好,尤其小虾对乔,有些儿要怨了,是《诗经》里的那种怨。

以此知道念真的《我达达的马蹄》虽然没有恶气,亦还是不好。《我达达的马蹄》写得太直太单调,情意上没有徘徊之致,缺少反省。《离骚》里感情的强烈浓厚如雷云,而随处闪出知性的电光来,而《我达达的马蹄》里没有一点知性的光。

中华民族的至刚而至柔,是因于《易经》的悟得了天地阴阳之理,所以建得这样的大国,与异民族也能同化亲和。中国人的柔顺最是在伦常中培养成,对人特有一种好意的忍耐力。我往往有多年相好的朋友对我怀有敌意了,而我还一直不知。并不是不感,他的敌意的表示我虽然惊讶,但是把来解释到好的方面去了。我是像鸵鸟,把沙石铁片也吞得下去把来消化。这以好意去解释人家对我的敌意,要说被欺也是被欺,但亦实在是中国人才有的亲和力。我会忍受侮辱与非礼到对方对我断绝为止。我的忍耐不是像韩信的不与小人斗勇,倒是像孟子的齐王不要他了,他还迟迟出境,因为齐国是他的父母之邦。

我不喜印度的忍辱仙人,那是一种苦行的虐待自己,不懂得亲亲之怨与把敌意解释作好意。史上有刚毅的人物,对于敌意的恶势力有无比的忍耐力,这可以为大将。至于王者,即是把敌意的都来好意化了。

中国几千年来,是臣民对天子强义而柔顺,天子对天寅畏,而喜爱万民。

《诗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岂有无君之国,去此复将安适乎?几千年来的观念养成了中国人的总不轻易绝情。老子的柔弱胜刚强,与庄子的游刃有余,今人来讲革命的文学,我想除了要知道大自然之理,便是还要知道中国民间的这人情与知性了。再还有是要知道中国文学里的好玩与喜反。

好玩与喜反

今之文化人讲科学,疏外了大自然。讲民主,断绝了知性。此始自“五四”时,而战后为甚。先是把中国言语的美来破坏了,跟着是道德大堕落,于是中国人身体的线条与容貌的美亦丧失了。中国文明的刚柔与方圆之理,几千年来表现在人体上,现在可是都像西洋人的硬直的线条了。史上对一个民族的这种破坏的全过程,要经过一百五十年乃至三百年才能达成的,现在即是以电视与收音机与报章杂志与美国式学校,在短短的三十年中就都达成了。今写诗歌小说的作家,有否注意到人物身体的线条与容貌表情都成了西洋人的模造品?

原来女子的体格线条,还有比中国女子更柔的,那就是日本女子,但我觉得还是中国女子的体格线条柔中有劲直洒脱,胜如日本的。老庄说的柔弱,本来是刚强的姿态,所以带一种轩豁。

冈洁先生与汤川秀树最爱《庄子》与《西游记》。

《西游记》里的孙行者大闹天宫,世界上没有别的一部小说写一个“反”字写得这样好的。要就只有白蛇娘娘之水漫金山,敢率领了扬子江中的虾兵蟹将对法海那边的天兵天将打仗,那也是个了不起的场面。孙行者是对于观世音菩萨,也敢在背后咒颂一句坏话。孙行者保唐僧取经,道上遭了多少魔难,只说这回又逢一个魔头,他带有三只铃儿,一只放沙,一只放烟,一只放火,折磨得孙行者苦痛泪流,好不容易把它制服了,正要一棒打杀它,半空中却来了观世音菩萨把它收了去,说:“悟空不可打杀它,它原是我问文殊菩萨借他的坐骑犼精,来试你师徒们道心坚不坚的。”等菩萨去后,悟空自个儿思想念诵道:“南海菩萨也会这样捉狭,难怪她一世无夫。”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而哪吒与樊梨花都把来反了。汤武革命是反了君为臣纲。中国人是对神亦敢反,因为大自然的始动就是反,撒旦本是神的自己反自己,而人神可以游戏,所以惟独中国有革命,是革的天命。由西方教会讲释的新旧约圣经里就是没有一个“反”字与一个好玩的“玩”字,因而很难处理撒旦的问题了。

世界上惟独中国的戏剧里能把妖怪写成这样可爱。还有是番邦公主可爱。水漫金山倒是佛法与正神这边无趣。

我看有朱天衣登台的演平剧《扫荡群魔》,先是朱天衣演真潘金莲偕武大去逃荒,被路边山头上的妖魔兄妹二人望见了,就变出好多个一律的矮武大与一式乔扮的潘金莲,难分真假,一对一对,都是唱的一样的词儿:“夫妻们双双去逃荒……”哄闹到县官处去辨真假,连那乌纱红袍的县官也与武大一样矮,跳下座到他们的队中起哄去了,这实在是好玩。而后来张天师与包公分剖出真假潘金莲,则不过是借来收场,剧情的主体还是妖魔。

但最好的还是《西游记》。

《西游记》里的妖魔可爱,而孙行者也可爱,不像法海与张天师的无趣,因为孙行者也是妖魔出身。正与邪相斗,而又好像是一家人。历史上五胡乱华,是中华文明自身的反,不当它是撒旦对神,这与《西游记》的道理相通,所以收拾得出了隋唐的新天下。

而若以神对撒旦那样来对付,那是到底也不得解决的,西洋于旧约创世纪以来,就解决不得神对撒旦的问题。

王猛及崔浩,是汉与胡反在一道了,玩在一道了,所以结果能是汉同化了胡。孙行者与魔头对话,你来反,我比你还会使哩,我反过天宫。你讲玩,我比你还会玩哩,你的葫芦装得人,我也取出个葫芦给你看,我的丢上去还装得天哩。这要来对照历史上的事情,才知妙味。孙行者对牛魔王与铁扇公主,尊一声哥哥嫂子。对有一个魔头,孙行者自称外公,讨他的便宜。而史上汉王与项王原来约为兄弟,为敌到了项王战死,汉王还是以礼葬之,为尽哀而去,孙先生对民初的军阀便也有像这样的一体之情。最大的反是革命,可是今之文化人连“革命”二字亦少有听说,这很不好。最大的好玩亦是革命,革命是中华民族的跌荡自喜。

“反”是创造。“反者道之动”,人初之反未有对象,要说神,它自己就是神,要说撒旦,它自己就是撒旦,所以这个反,不一定与斗争相关,这就与西洋辩证法从对立出发的不同。

老子讲反,而又讲不争,如李白苏轼皆是反俗的人,而同时仙凡并嬉。曹操待刘备与孙权都彼此相敬爱。“反”到得争斗,也与西洋的争斗不同,所以中国是自有一套兵法,王师有征无战,还有民间起兵是州郡并动,是一种革命的风,惟“道之动为反”的反才能有此风,而西洋的斗争则都是力。中国里巷日常有冲突时,大率是胜之以不战。是以此王风为背景,才也有像商朝的与汉唐的大兵威。

《击壤歌》里小虾对于自己合不来的功课与先生,都有好心想,这点很可贵。现行的功课制度与教学方法是要改,如日本最近已颁布中小学的功课减轻百分之二十,这是知性的事,不是憎恨的事。如我建议对教育与文化政策的改革,便也是出于知性,不杂憎恨的。中国文学新鲜、清明、和平,新鲜是在反,清明是在知性,和平是在不斗。汤恩比说文明在挑战,但我说文明是像昙花的拆裂开放,它是自足的。

世界上就是中国民族最会玩,佳节灯市是大人的摆家家酒,采菱采莲采桑捣衣浣纱的风景,是把劳动亦当作好玩。基督教的圣者沉痛,佛教的罗汉面壁冥想,中国的仙人即是一味好玩。中国发明了围棋、麻雀牌、烟火、风筝、陀螺、扯铃,都比外国的玩物好玩,平剧也比西洋剧能戏耍。中国古来的诗文最多游山玩水,西洋文学里没有像这样的。

如此想来,更可知《击壤歌》在中国文学上意味的重大了。而我早先为朱天心的文章写序,提出一个“玩”字,如今再来想想,真要替自己欢喜了。

苏轼诗:“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天晴也是寻常事,惟他会自个儿高兴得意。仙枝的小侄儿二岁,家里简直没有玩具,他午后睡过一觉,起来走到外间,在藤椅到板壁之间的这几尺之地无可玩的,他能自个儿想出玩法来,又奔又叫,又装跌一跤,自个儿高兴发笑。我看这个小孩大起来必定有办法。

玩本来是创造,我们做小孩时也是这样的。现在却是备具了玩具叫小孩玩,小孩在没有可玩之处想出玩法来的创造力就萎缩了。

大人的打棒球,打拍金珂,也是备具了玩具叫你玩,团体旅行亦然,都是把好玩是创造的知性来灭绝了。

劳动是无可玩的,也玩得出采菱采莲浣纱捣衣的风景来。危地险地,像孙行者与妖魔拼斗有什么好玩,也能玩出花样来。台北市我看看没有什么好玩,《击壤歌》里却成了玩耍不完的地方。又如见了总统,与到了神前,哪里还敢存个开玩笑之心,而《西游记》

最后写唐僧师徒到了雷音寺,阿难向取经人索贿赂,写书的人简直是不敬,然而听了释迦如来的一番话开脱,又都成了是庄严的。

旅行是你若不会玩,便走遍外国,也不及《击壤歌》里的小虾与小静她们走了台北市的一段红砖路。李白与苏轼的会玩就像小虾她们。这里再引苏轼的诗一首《登常山绝顶广丽亭》:

西望穆陵关,东望琅邪台,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飞埃,相将呼虞舜,遂欲归蓬莱,嗟我二三子,狂饮亦荒哉!

红裙欲仙去,长笛有余哀,清歌入云霄,妙舞纤腰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