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立世为人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司马迁四十六岁,这是男人一生中最晃眼、最为亮丽的年华,但就在这一年,司马迁第一次面对了他从未经历过的沉重打击,不仅是精神上的,还有肉体上的。
这一年,大汉和匈奴进行了一次惨绝人寰的战役,李广利带兵三万,却劳而无功,几乎全军覆灭,李广利仓皇逃回,却将李广的孙子李陵留在了前线孤军作战,寡不敌众,李陵被匈奴大军生擒后投降,大汉朝的这次围剿土崩瓦解,汉武帝苦心组织的一场灭匈奴大戏没能如他所愿地落下帷幕,反而被无情地撕破。这对汉武帝来说是一个奇耻大辱,于是,李陵的投降,成了他愤怒的决口。
作为当时的史官,司马迁首当其冲成为第一个聚焦点。刘彻就李陵投降的事情征询司马迁的意见。虽然司马迁与李陵私交甚好,但作为一个史官,司马迁还是要有他应有的公道与判断,他告诉刘彻李陵无错,错的只是这一场准备不足的仗。司马迁的坦白直言,令刘彻彻底无地自容,失败的愤怒令他将司马迁看做了如同罪魁祸首般的罪人,司马迁被投入了监牢。一个史官仗义执言,却换来了阶下囚的下场。墙倒众人推,一时之间,司马迁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史官聚焦了众人的口舌,在力求自保的同时,大家都希望能寻求一个替罪羊。于是来自各级官员的压力无情地蹂躏着他,司马迁一夜之间前途尽毁,仕途暗淡,那些不利的声音就像潮水一般向他奔涌而去,将他淹没在水底,令他越来越感到无法呼吸。
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便要落得如此下场,司马迁在狱中一定是愤愤不平的,按说汉武帝时期的大汉王朝时局安稳,刘彻文治武功,正是需要用人之际,可司马迁始终得不到汉武帝的青睐,究其原因,繁复难述,但是总结起来,只怕是司马迁口舌太硬,无法博得帝王心仪吧。于是他写道:“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时代的不满,应该算得上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生不逢时、顾影自怜的哀叹吧!不过按照国学大师王国维的说法,司马迁这一生是和汉武帝相伴始末的。虽然李陵的投降令司马迁暂时离开了刘彻的视野,而之后一次谗言的进献,令刘彻对李陵彻底失望,进而大开杀戒,司马迁亦没能逃过劫难。
司马迁虽然活了下来,但比死还要难堪,在酷吏的折磨下,司马迁被施了宫刑,这是古代男子最为耻辱的刑罚,比死还要痛苦成百上千倍,这本是要处罚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的,但司马迁因为一句大实话,遭受了这样的劫难。想来司马迁这样的人一定是想到过死的,但是他在父亲的床前发过誓言,要将《史记》完成,想到自己搜集了那么多年的历史资料,想到父亲期盼的眼神,他怎么能够去死,有时候艰难地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而司马迁选择了前者。
在几年后的一次大赦中,司马迁被无罪释放,重新进入宫廷之中担任官职,可是,官职再高,毕竟经受了那么大的创伤,宫刑这个词,即使是在司马迁的脑海中转一下子,也足以让他痛不欲生,他怎么能和这样一个词联系在一起呢?自视甚高的司马迁一直无法接纳这样耻辱的字眼,天朝和宫刑,还有他自己,这看起来似乎无法联系在一起的事物竟然就这样奇迹般地发生了关联。看着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司马迁所能做的只是埋头于他的《史记》,只有那里,才是属于他的天地,不用担心外人异样的眼光,也不用去想屈辱的往事,在司马迁人生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只为《史记》而活,试想一下,如果不是这本书的力量在支撑,只怕他早已倒下。这样一个耿直的男人,也只有理想的力量才能让他走到生命的最后。
世间总有这样一些人,众人皆醉他独醒,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他独自品尝着寂寞。从洪荒之年到汉武之代,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经历了太多的曲折离奇,司马迁就算得上是其中一段传奇,随着《史记》的不断修订完成,他得到的也越来越多,有可能是名垂青史,也有可能是千古扬名。世界是公平的,得到与付出成正比,再多的得到也无法弥补宫刑对司马迁造成的人格侮辱和名誉损害,司马迁《史记》中所呈现出来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不同,或许是因为受过莫大的伤害,所以《史记》中的人物和事件总是出奇的公正,在其中,司马迁尽力营造出了一个清晰坚固、完整无缺的世界。结构严谨,雄伟壮观,那是一处绝好的精神家园。司马迁以自己的残缺之身为后人谱写了这个灵魂之所。
征和二年,《史记》完成了,司马迁穷其一生的心血就此诞生,但想来他并不高兴,因为他为此付出了太多,已经不能用任何事物和金钱来衡量了。所以司马迁并没有因为书稿的完成而欣喜,他陷入了一种更大的悲伤之中。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天道微哉,吁嗟阔兮;人理显然,相倾夺兮。好生恶死,才之鄙也;好贵夷贱,哲之乱也。
《悲士不遇赋》司马迁
司马迁写下了《悲士不遇赋》,这是他的牢骚,也是他的发泄,他悲叹自己生于一个无法给予自己机会的时代,他顾影自怜的同时,也在时刻约束自己,生怕有违背礼节的地方令人厌烦。这样的情怀至死都不会放松,这样的世情却只能为他一人所有,时光悠长而无尽,司马迁却无法得到救赎。如赋中所说,他的心意无人能懂,也无人可以诉说,人世间的事情就这样显而易见,互相倾轧,贪生怕死是道德的堕落,嫌贫爱富是智慧的降低。所以,他只能默默生存,自生自灭。
他在这样一种残酷的生存状态下依然活着,他只有将精神状态调整好,才不至于丧失生命的希望。生命是先祖的恩赐,是父母的创造,一个人的生存不仅仅属于他个人,也属于整个家族乃至先祖,司马迁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耻辱地活着,他知道自己肩负着怎样的责任,他要完成这个责任,他热爱生命,热爱大汉朝,热爱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汉天子,但是,因为一次小小的误会,这种热爱戛然而止了,碎裂地无处收拾。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大汉还是那个大汉,但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司马迁从牢狱中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改变了,他失去了一个男人的立世之根本,他虽然还能感受皇恩浩荡,但他却已经无法立世为人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忠”和“孝”已经从他心中脱离,而当《史记》完成的时候,就应该算是司马迁获得精神上极大满足感的时候了,后人对这本书评价甚高,鲁迅认为这是“无韵之离骚”,但只怕只有司马迁本人才体会得到,这只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对于人世间的道理,司马迁洞若观火,只是真理却不能被释放出来,因为无人能懂,所以他选择在世间沉沦,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在临死之前对自己说:虽孑然一身,却无愧于心。所以,官场出身的司马迁,委身于自然,最终还是归为了一体。
司马迁是应该悲哀的,但他最终却放弃悲伤,回归一统,或许就如司马迁自己所说的一样:“委之自然,终归一矣!”将司马迁从《史记》繁厚的字体背后发掘出来,并不是愉悦的事情,当他的灵魂逐渐清晰可见的时候,那曲曲折折释放出来的痛苦将会在巨大的张力下将黑暗揉碎,那早已干枯的泪水将会随着史书的一页页翻过,洇出来,被后人汲取体内。体味之后,全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