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课堂:大先生的情书
6560500000018

第18章 秋风里的落叶:庐隐-李唯建

庐隐(1898-1934)

原名黄英,福建闽侯人。五四时期着名的作家,与冰心、林徽因齐名并被称为“福州三大才女”。

李唯建(1907-1981)

原名李惟健,四川成都人。诗人,翻译家。庐隐第一个丈夫郭梦良病逝后,1928年3月与李唯建相识,1930年,两人东渡日本结婚。1934年,庐隐因产病死于医院。李唯建遂携女儿回四川蛰居,1981年11月18日病逝于成都。

恋爱简史

当白云遇见海鸥

庐隐这一生经历过两次刻骨铭心的爱情。每一次爱,都爱到不顾结果,无所保留地付出。长情的女子,就像盛夏的花朵,要开就开到荼  。着名作家苏雪林后来称赞庐隐,说她一生英风飒爽,在恋爱上表现这种不平凡的举动,很可羡慕。

庐隐原籍闽县,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自幼随家庭住在北平。她的中学教育是在教会所办的慕贞学院完成的。和冰心一样,饱读当时风行一时的林译小说及礼拜六派的文章,也曾试用文言写过一些章回及短篇小说之类。因此,她经常参加福建旅京学生同乡会的活动,还出任会刊《闽潮》的编辑。

1922年,庐隐大学毕业后,到安徽宣城中学任教。半年后,她受聘到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教国文,又回到了北平。在一次同乡会的活动中,她结识了文学研究会最早的成员、北大法律系的高才生郭梦良,两人相见恨晚,可此时的郭梦良已有妻室,没有人看好他们这段感情。可庐隐却说:“我天生就是执拗的脾气,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则,无论别人怎样冷嘲热骂,我还是我行我素……”

1923年夏,他们不顾家庭、朋友的反对和强烈的社会舆论,冲破重重阻碍,终于在上海“一品香”旅社举行结婚典礼。他们的结合注定被快乐与忧患交织,庐隐不仅在学校上课,照顾家务,还写小说;郭梦良除了打理教务,研究人生哲学,也勤于编着。男耕女织,夫唱妇随,人生何求?庐隐想:只要有爱情,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生活就这么过到底也好。可是,在柴米油盐中过实际的日子,却让庐隐变得无所适从,内心怅然若失,开始有了情绪。就在矛盾情绪中挣扎了半年之后,她写出了《胜利以后》《父亲》《秦教授的失败》等短篇小说,在文坛奠定了她的地位。

1925年7月,她成功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激起不小的反响。可是不久,郭梦良因肠胃病逝世,这一沉重的打击将庐隐彻底打晕了。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心里想:如果老天爷不爱她,为什么要赐予她婚姻;如果爱她,为什么要残忍地剥夺他……没有答案可寻的冷夜里,她孤单守着郭梦良和她的爱情结晶——不足一岁的女儿,抚枕而恸,夜夜当哭,她的心啊,就似窗前苍白的月光,其中充满了绝望的哀伤。

庐隐带着内心的痛苦和孩子,一步一踉跄地把郭梦良的灵柩送回福州安葬。她本想着守候郭梦良的魂,就这么在郭家住下去。虽然郭梦良的前妻对她并不坏,婆婆却太刻薄,总固执地认为是庐隐害死了郭梦良。因此在生活中处处与她作难,就连庐隐晚上点煤油灯写作都要遭到恶骂。

庐隐实在无法忍受,只好带着孩子,从福建漂到了上海。那段时间,她像一只没有篷的小船,被命运驱赶着,满腔情愫通过手中的笔化为沥血泣泪的文字:《郭梦良行状》《寄天涯一孤鸿》《灵海潮汐致梅姊》《寄燕北故人》《寄梅窠旧主人》。其中都记载着这些暗淡生活里的暗淡日子和情感:我相中的乐园,并不是想在绮罗丛里,养尊处优;也不是想在饮宴席上,觥筹交错;我不过只求两椽清洁质朴的茅屋,一庭寂寞的花草,容我于明窗净几之下,饮酽茶,茹山果,读秋风落叶之什,抉灵海潮汐,示我亲爱的朋友……

当时,她与石评梅同病相怜,她失去了郭梦良,石评梅失去了高君宇。在陶然亭,因为“君失娇杨我失柳”,她们多次抱头痛哭,怀念逝去的爱侣。但她们却又常常在人前粉饰太平,把自己扮成“快乐女神”,狂歌,笑谑,游戏人间,多么洒脱。

丧夫后,庐隐的生活倾向于颓废,常常喝酒喝得大醉,以此排解内心的孤独痛楚。其时,并不是没男人追求她,只是她一个也不放在眼里。直到1928年,她在北师大附属中学教书时,被一个比自己小九岁、相貌英俊的大男生追求,她才微微地睁开那双蒙眬的醉眼。

那一年,李唯建还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三年级学生。庐隐对他既惊讶又暗喜,这个大男生,写诗,爱文学,思想清新,心灵未受世俗尘滓的污染,学业也非常优秀,有着热烈的感情和想象力。

收到李唯建的来信后,庐隐被他的文采打动了,很快回信。之后他们通信频繁,灵犀相通,爱情急骤升温。对于庐隐来说,李唯建的出现就像阳光照在苔藓上,照彻了她的幽秘和阴暗的生活。在化名“冷鸥”和“异云”的情书通信中,庐隐觉得她遇见了一个把她看透的人,那是李唯建给她的小诗:

我握着你的心

我听你的心音

忽然轻忽然重

忽然热忽然冷

有时动有时静

我知道你最晰清

1930年,庐隐不顾世俗偏见与李唯建结婚。1931年2月,庐隐和李唯建去日本度蜜月。行前,她将二人的通信集《云鸥情书集》(共六十八封情书)交由天津《益世报》连载,仿佛爱情长跑,引得世人瞩目。

一年后,上海国光社即出版了这本充满狂热情话的书信集,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令无数恋爱中人痴迷神往。婚后他们一度在东京居住,研究文学,《东京小品》便是她旅居日本所写的小品文,充满简单的幸福。

1931年回国后,他们到杭州,寄居在山清水秀的西子湖畔。

1931年夏天,他们离开杭州到上海,李唯建受聘于中华书局,做外文编辑。庐隐则重执教务,担任上海法租界工部局女子中学国文教师。

庐隐与李唯建婚后的四年,无疑是她一生最快乐最幸福的四年。这四年里,由于受到爱情的滋润和激发,她的文学创作大面积丰收,单是1931年-1932年这短短两年间,她就创作了两部长篇小说《象牙戒指》和《火焰》,还有《飘泊的女儿》等二十余部短篇小说,此外还有许多散文、随笔。

可是,这花做的年华还是遭天妒了。1934年,庐隐怀孕将产,为节省费用没有进医院,仅以十多元代价雇一助产士来家伺候,结果手术欠佳,流血不止,送入医院,终因难产后的子宫破裂,于5月13日死于上海大华医院。

庐隐的死亡完全是由于庸医所误,但她对此并无怨恨之心、责备之言。在生命垂危之际,李唯建悲愤交加,曾写一状子,要去控告医生,但庐隐劝阻了他:“算了,不要去告了,人已死了,告他又有什么用呢。”此话一出,李唯建的眼泪就下来了,是不舍,是心痛,是无奈,是回天无力。

就这样,三十六岁的庐隐带着遗憾与自己眷恋的世界告别。后来,她的遗体被安葬在上海公墓,棺内陪葬的是她的毕生心血——已出版的所有作品。

情书选

【一】

我的心波太不平静,忽然高掀如钱塘潮水。

——庐隐

异云:

我本是抱定决心在人间扮演,不论悲欢离合甜酸苦辛的味儿,我都想尝,人说这世界太复杂了,然而我嫌它太单调,我愿用我全生命的力去创造一个福音博和的世界;我愿意我是为了这个愿望而牺牲的人,我愿意我永远是一出悲剧的主人;我愿我是一首又哀婉绮丽的诗歌;总之,我不愿平凡!——纵使平凡能获得女王的花冠,我亦将弃之如遗。啊异云,你不必替我找幸福,不用说幸福是不容易找到,我也不见得会收受。你要知道,有了绝大的不幸,才有冷鸥,冷鸥便是一切不幸的根蒂。唉,异云,我怨吗?我恨吗?不,不,绝不,我早知道我的生是为呕吐心血而生的。我是点缀没有生气的世界而来的,因之荆棘越多,我的血越鲜红,我的智慧也越高深。

我怀疑做人——尤其怀疑做幸福的人:什么夫荣妻贵?子孙满堂?他们的灵魂便被这一切的幸福遮蔽了,哪里有光芒?哪里有智慧?到世界上走一趟,结果没有懂得世界是什么样?自己是什么东西?啊,那不是太滑稽得可怜了吗?异云,我真不愿意是这一类的人!在我生活的前半段几乎已经陷到这种可悲的深渊里了,幸亏坎坷的命运将我救起,我现在既然已经认识我自己了,我又哪敢不把自己捉住,让他悄悄地溜了呢?

世俗上的人都以为我是为了坎坷的命运而悲叹而流泪,哪里晓得我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孤独——灵魂的孤独而太息而伤心呢?

可是人到底是太蠢了,为什么一定要求人了解呢?孤独岂不更隽永有味吗?我近来很觉悟此后或者能够做到不须人了解而处之泰然的地步,啊异云,那时便是我得救的时候了。

我的心波太不平静,忽然高掀如钱塘潮水,有时平静如寒潭静流;所以我有时是迷醉的,有时是解脱的,这种梦幻不定的心,要想在人间求寄托,不是太难了吗?——啊,我从此将如长空孤雁永不停驻于人间的橱上求栖止,人间自然可以遗弃我的,我呢,也应当学着遗弃人间。

异云,我有些狂了,我也不知说什么疯话,请原谅我吧!

昨天你对我说暑假后到广东去,很好!只要你觉得去予你是有兴趣的,你就去吧;我现在最羡慕人有奔波的勇气,我呢,说来,可怜便连这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的心也许一天要跑十万八千里,然而我的身体是一块朽了的木头,不能挪动,一挪动,好像立刻要瓦解冰消,每天支持在车尘蹄迹之下奔驰,已经够受,哪里还受得起惊涛骇浪的掀腾?哪里还过得起戴月披星的生活?啊异云,我本是秋风里的一片落叶,太脆弱了!

异云,我写到这里,不期然把你昨天给我的信看了一遍,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酸味直冲上来,我的眼泪满了眼眶,——然而我咽下去那咸的涩的眼泪——我是咽下去了哟!

唉!这世界什么是值得惊奇的?什么是值得赞美的?我怀疑!——唉!

一切都是让我怀疑!

但是异云,请你不必为我悲伤。这种不可捉摸的心波,也许一两天又会平静,一样的酬应于大庭广众之中,欢歌狂吟,依然是浪漫的冷鸥。至于心伤,那又何必管它呢?或者还有人为了我的疯笑而忌妒我的无忧无虑呢?啊,无穷的人生,如此而已,喋喋不休,又有什么意思?算了吧,就此打住。

冷鸥书

【二】

然而我爱你太深,便疑你也深。

——庐隐

心爱:

血与泪是我贡献给你的呵!惟健(李唯建原名)!你应看见我多伤的心上又加了一个症结!自然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对我的真诚我不该再怀疑,然而呵,惟健,天给我的宿命是事事不如人,我不敢说我能得到意外的幸福,纵然这些幸福已由你亲手交给我过!唉,惟健!惟健!我是从断头台下脱逃的俘虏呵,你原谅我已经破裂的胆和心吧!我再不能受世上的风波,况且你的心是我生命的发源地,你要我忘了你,除非你毁掉我的生命!唉,惟健!你知道当我想象到将来有一天,我从你那里受了最后的裁判时,我不能再苟延一天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丢下一切走,我不能用我的眼睛再看别人是在你温柔的目光里,我也不能用我的耳朵再听别人是在你甜美的声唤中!总之,我是爱你太深,我的生命可以失掉,而不能失掉你!我知道你现在是爱我的,并且你也预备永远爱我,然而我爱你太深,便疑你也深,有时在你觉得不经意的一件事,而放在我的身上便成了绝对的紧张和压迫了。惟健,你明白地告诉我,我这样的痴情真诚的心灵中还容不得你吗?人生在世上所最可珍贵的,不是绝对地得到一个人无加的忠挚的心吗?

唉,惟健!我的心痛楚,我的热血奔腾,我的身体寒战,我的精神昏沉,我觉得我是从山巅上陨落的石块,将要粉碎了!粉碎了呵!惟健!你是爱护这块石头的,你忍心看它粉碎吗?并且是由你的掌握之下,使它粉碎的呵!唉!多情多感的惟健!我知你必定尽全力来救护我的,望你今后少给我点苦吃,你瞧我狼狈得还成样子吗!现在我的心紧绞如一把乱麻,我的泪流湿了衣襟,有时也滴在信笺上。亲爱的惟健呵!这样可怜的心要吐的哀音正不知多少,但是我的头疼眼花手酸喉梗,我只有放下笔倒在床上,流我未尽的泪吧!

唉!惟健!你是绝顶的聪明人,你能知道我的心纵使沉默你也是能了然的!

你可怜的庐隐书于柔肠百转中

庐隐与李唯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