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身守分等机会
一封上海的来信抢在袁世凯动身前来到陈州袁府。袁世凯接信吓一跳,因为他在上海没有族亲好友,亦没有办过什么公事。但读过信之后,袁世凯呆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浮现在脑海中。给他写信的这人姓沈名翠红,是上海名妓沈丽红的胞妹。说起来,还是袁世凯投奔吴长庆前发生的事。因为科第不遂,自己又不甘寂寞,要谋个前程光宗耀祖,袁世凯便经人介绍,到上海去闯荡。当时的上海是世界大都市,花花世界,鱼龙混杂,想谋个前程谈何容易!年轻的袁世凯一个人住在旅馆里,愁肠百结,就到花柳巷中去寻找消愁良方。一来二去,就结识了沈丽红。其实,沈氏并不叫丽红,丽红是妓院鸨娘为其取的艺名。袁世凯一见丽红,当时就喜欢上了她。哪知丽红是个人世间不多见的奇女子,见袁世凯虽身材矮小,貌不出众,但为人豪爽,颇有大丈夫气概。不久就把他请到家中,拿出自己的体己钱,劝袁世凯早早离开这里,另谋出路;又把自己的胞妹翠红叫出来,说:“您是丽红见过的男人当中最有丈夫气概的。可叹丽红深陷污泥,不配与君终生暖足。这是我的妹妹翠红,我替她做主,她长大后,如蒙不弃,甘愿许配于您,不知您意下如何?”
袁世凯一见丽红动了真情,忙道:“世凯先谢姐姐高看,但姐姐有所不知,不是袁某嫌弃,是因为袁某家中已经有糟糠了。”
丽红却说道:“翠红从小跟着我,为了养活她,我甘愿堕落,不过是想把她养大寻个好人家。我不求您现在怎样,只想您以后能记起我说过的话就行。翠红长大后,她有一天找到您,您看在我的薄面上,不管什么名分,只要肯赏她口饭我就满足了。”袁世凯对丽红的话并没有太在意。离开时,袁世凯把自己陈州的地址给了丽红。袁世凯不久去了朝鲜,渐渐就把在上海的这段风流史给忘掉了。
信是翠红写来的,言称姐姐不久前染病故去,自己在上海举目无亲,忽然想起姐姐临终时说过已把她许配给人的话,于是写了这封信过来。翠红其实是在投石问路。
手握着来信,袁世凯可愁坏了。否认此事,不是他的性格;承认此事,如果翠红当真找来怎么办?于氏倒无所谓,堂叔袁保龄那里怎么解释?李鸿章如果知道此事后,会怎么看自己?想了又想,袁世凯按着地址给翠红写了这样一封回信:先对丽红的离世表示哀痛,然后说自己正忙着应试的事,等此事忙完,一定去上海一趟。袁世凯在信尾特别问了这样一句:手里若短银子使,务必来信告诉他。袁世凯的这封信写得很模糊,他此时此刻也只能模糊。把信送走,袁世凯动身赶往旅顺来见自己的堂叔袁保龄。
袁世凯与袁保龄已经好多年没见面了,一见之下,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天已经很晚了,叔侄二人仍在密室里小声说着话。
袁世凯说:“留驻朝鲜的防军即将回撤,朝鲜肯定是不能去了。叔,我想进京去看一看。京里地面大,机会多,说不定能补个实缺呢。您老以为怎样?”
袁保龄叹口气说道:“世凯呀,你的事,为叔这几日也在思考。你现在虽然是五品同知,可你毕竟是捐班,不管在京还是在直隶,想补个实缺,难啊。我以为,你还得想办法进学。秀才大小也算个出身啊。”
一听堂叔把话岔到了科举上,袁世凯慌忙道出一句:“天也不早了,您老忙了一天,早些歇吧。”话毕起身,快步走出去。
望着袁世凯的背影,袁保龄长长叹了一口气,暗道:“世凯聪明伶俐,极有悟性,将来肯定能发达。可他咋就不爱读书呢?”
袁世凯在旅顺一住就是十几天,叔侄俩每天都唠到很晚。有一天,袁保龄要到天津去向李鸿章禀报公事,临走对袁世凯说:“我这次到天津,是要和傅相谈旅顺炮台的事,顺便呢,看看能不能在北洋水师给你谋个职位。你在这里不要走,一定要等我回来。”
袁保龄赶往天津的时候,李鸿章也正在为一件事着急上火着。
《中日天津会议专条》签订之后,为敦促日本早日从朝鲜撤兵,李鸿章不久即给吴兆有、张光前发札电一封,先通报一下中日签约之事,命其收队到马山浦集合,俟北洋军舰到后,即内渡回国赶往旅顺驻扎。李鸿章随后又给丁汝昌急电一封,命其派舰驶往马山浦,接运中国驻朝防军到旅顺口驻扎,不准耽延。哪知中国驻朝防军和日本驻朝军队陆续撤走后,沙皇俄国驻朝鲜公使韦贝(KarlWeber)一见机会难得,马上便与闵妃集团勾结到一起,先控制住朝鲜的军队,妄图变朝鲜为俄国的“保护国”,致使朝鲜的局势更加动荡起来。一见闵妃集团认贼作父,公然在俄国人的怀里撒起娇来,日本倒没什么,李鸿章可受不了了。为什么?因为朝鲜是中国的附属国,这是世界各国尽知的事情,不是谁想改变就能改变得了的。
如今闵妃集团背着中国和俄国大鼻子勾结到一起,这不是公然掌中国的脸吗?李鸿章开始吃不下饭、睡不稳觉了。左想右想,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大院君的身上。李鸿章私下想:“无论怎么说,大院君都是现国王李熙的生身之父,在国内颇有威望,如果他此时回国,肯定能压制住闵妃的势力。闵妃集团失势,俄国的阴谋便不能得逞,朝鲜的局势便能稳定下来。想到这里,李鸿章不由庆幸:尽管上头早有送大院君回国的圣谕,但因中法战争突起,李鸿章忙于备战、迎战,这件事就耽搁了下来。如果早把大院君送走,事情还当真不太好办。具体由谁护送大院君回国,李鸿章不用细想便有了人选——吴长庆。吴长庆是统兵大员,又在朝鲜驻扎过,对朝鲜的事情比别人知道得多。由他护送大院君,对闵妃集团和俄国公使韦贝来说,都能起到震慑作用。李鸿章不再迟疑,决定给吴长庆发报,让吴速到天津面晤。”
文案却手拿一封电报走进签押房,说:“禀傅相,金州来电,吴军门前天夜里——”文案把电报双手递给李鸿章。李鸿章一愣,急忙拿起电报,用眼快速浏览一遍,随后便是一声长叹:“筱轩刚过完五十岁生日,竟然就这样去了。”回忆起吴长庆戎马一生,跟着自己东征西讨的岁月,李鸿章的双眼红了。也就是这个时候,袁保龄到了。
见到李鸿章后,袁保龄把袁世凯从朝鲜带回来的山参等特产一一拿出来,说:“知道您老太累,这是愚侄世凯从朝鲜特意带回来的十五年老山参,听说解乏好使。”李鸿章拿起山参看了看,发现果然长有十五片叶子,不由道:“十五叶参,不多见啊。你从打到旅顺就一直忙,这颗参,还是你留着用吧。”袁保龄笑道:“您老是在糟蹋东西呀,何况,这原本就是世凯送给您的,我用算是怎么回事啊。”
李鸿章笑了笑,问:“慰亭回来后,情绪怎么样啊?”袁保龄轻轻摇了摇头,又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声,仿佛有什么苦衷。李鸿章忽然长叹一口气,说:“慰亭这次是受委屈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此次若非慰亭坚毅果敢,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呢。子久啊,旅顺港坞的修建还顺利吧?你可是受累了。”
袁保龄说:“港坞的事您老就放心吧,马上就要完工了。傅相,听说北洋水师要扩充成海军?是不是真的?水师和海军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啊?”
李鸿章一笑:“你说得不错,上头早有把北洋水师扩充成海军的设想。海军的规模自然要比水师大多了,军兵和军舰都比现在多很多。到时候,还要办学堂。子久,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袁保龄一笑说道:“下官一直想让世凯在您老身边历练一下,可一直没有机会。这回好了,我北洋水师就要变成北洋海军了!用人一多,缺分就多,世凯也就多一份机会了不是?傅相,对下官的这点小小要求,您老不会一口回绝吧?”袁保龄是个干实事的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从不绕弯子。李鸿章敬重袁保龄,一是看在袁甲三、袁保恒的份上,主要也是看在他这点上。见袁保龄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想法,李鸿章微微一笑,说:“子久啊,老夫就喜欢和你这种人打交道。有什么想法张口就说,不绕弯弯。你坐了一天船,肯定又累又乏。走,我们去用饭。饭后,你同我计议一下送大院君回国的事。大院君这次,不回去怕是不行了。”
饭后,袁保龄才从李鸿章的口里得知吴长庆病殁的事,不由又是一阵唏嘘感叹。袁保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吴长庆不仅把袁世凯带到朝鲜,并且连连向李鸿章保举、重用,使袁世凯年纪轻轻就开始出人头地。仅就这一点,就让袁保龄永远对吴长庆感激涕零。袁保龄不止一次函告袁世凯,他今生忘了谁,都不能忘了吴长庆。没有吴长庆,就没有他袁世凯的今天。但袁世凯对袁保龄的话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袁世凯打心眼里瞧不起目不识丁的吴长庆。袁世凯以为,他在朝鲜所取得的成绩和地位,完全是自己打拼出来的。没有吴长庆,说不定他取得的成绩更大、名声更响、地位更突出。
把该办的事情办完,袁保龄又和津海关道周馥会在一处。把袁世凯从朝鲜带回来的特产送给周馥一份,嘱周馥多在李鸿章面前替袁世凯美言几句,为袁世凯在北洋寻一位置。袁保龄非常清楚周馥在李鸿章心目中的位置,周馥一句话,可顶别人万言。想让袁世凯顺利进入北洋,必须打通周馥这一关。周馥在李鸿章心目中的位置当真像袁保龄想的那样重要吗?我们现在就说说周馥的来历。周馥生于道光十七年(1837),字务山,号兰溪,安徽建德(今东至县)人。诸生出身。咸丰末年,避战乱辗转到省城安庆。同治元年(1862年)春,李鸿章组建淮军。周馥应募,深得李鸿章赏识,即“招往办文案”。此后,李鸿章把周馥倚为左右手,无论总督两江还是直隶,每有难决之事,李都同他商量。中法战争爆发,沿海防务吃紧,清廷命李鸿章派专员负责在渤海湾海口一带加强防务。李鸿章即以周馥“随营多年,熟谙工程,究心韬略”,奏委他以道衔督办此事。周馥从五月至七月,终日奔驰于海口南北各要隘,一面“联络营将,会督地方文武,编查民船,严禁接济勾结等弊”;一面督同各处将领,认真勘察各港湾炮台,并绘制北洋地形总图,又绘制大沽、北塘、营口、旅顺、大连、烟台、登州七处要塞分图,并制成部分模型,以供进呈。战争结束,被朝廷赏加二品衔实授津海关道。
是年,周馥又会办电报局事务,经手创办北塘至山海关电报线。翌年夏,奉委筹建天津武备学堂,“开创中国创办武备学堂之始”。十月,参加中法议订中法商民在越南边界通商章程。把周馥料理明白,袁保龄又拜访了一下章晴生。章也是李鸿章身边的当红幕僚之一,地位虽在周馥之下,但能力也不可小觑。离开天津,袁保龄又到京师走了一趟,和自己的几位同年都打了招呼,请他们寻机为袁世凯谋个差事或补个实缺。为了能让袁世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袁保龄花在他身上的心血比自己的儿子还多。其实,住在旅顺的袁世凯此时也没有闲着,他利用袁保恒以前的关系,到处写信推荐自己,忙得不亦乐乎。怎奈袁保恒从前的故旧都是些比较刻板的人,不管是谁,先看出身后看顶子,像袁世凯这种非正途出身的人自然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当然也有念旧情的,不是帮忙为袁世凯找差事,而是奉劝袁世侄,丢掉一切取巧心理,下苦工读书考个出身,还说只有这样才是正经。袁世凯快被这些人气疯了,破口大骂道:“有一天老子掌了权,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八股,让你们这些只会写文章的迂腐穷酸臭书生,全他娘的喝西北风去!”
袁保龄回到了旅顺,小声对袁世凯说:“筱轩军门病殁了,他对我袁家是有恩的。我这里脱不开身,你到金州走一趟吧。你一会儿到账房去支取奠仪,午后就坐便船走。”
袁世凯一愣:“没听说筱翁得病啊?怎么说没便没了?”袁保龄很悲戚地说:“这就是人有旦夕祸福啊!——对了,北洋水师扩充海军的事已被朝廷提到桌面。你的事我已跟傅相说了,求他老在海军里給赏个差事。”袁世凯小声问:“叔父,傅相没有提朝鲜的事吧?防军全部撤回来后,朝鲜还安静吧?”袁保龄皱了皱眉说:“朝鲜怎么样,已经与你无任何干系。这段时间,你还是好好读几本书吧。”袁世凯一听读书二字,头当即“嗡”的一声响,忙道:“叔父还是歇歇吧,我到外面去走走。”袁世凯飞跑出门,好半天才喘过气来。
造化弄人
在金州祭奠完吴长庆之后,袁世凯直接回到了陈州。于氏带着奶妈,领着五岁的儿子克定,把夫君接进书房。袁世凯心情很沮丧,因为在吴长庆的棺柩前,他遇见了张謇。从发病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张謇一直守在吴长庆的身边。袁世凯献上挽幛并丰厚的奠仪后,张謇单把他请进内室,交代他说:“司马大人,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用过午饭就打道回府吧,别忘了替我给观察大人带个好。”观察大人指的是袁保龄。袁保龄是三品道衔,“观察”是当时人们对道员的一种尊称。袁世凯听张謇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对,不由一愣:“老师何出此言?”一听老师二字,张謇比袁世凯还吃惊:“老师二字张某可不敢当,何况,你袁司马也从未把张某当老师看过。我也不想翻细账,你要不想太难看,还是快快离开这里为好。吴提帅离开朝鲜后,司马大人都做了什么,不独你知我知,连提帅也知。”袁世凯一笑道:“吴提帅对我袁慰亭情同父子、恩重如山。我至今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做了对不起他老的事,老师不妨明言。”张謇连连冷笑道:“你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那是你的事。我也替提帅给你写过信。你一会儿老师、先生,一会儿又某翁、某兄,愈变愈奇,季直百思不解其故。”袁世凯至此方知道,闹了半天,不是吴长庆挑了自己的理,而是张謇在挑自己的理。袁世凯当晚便离开金州。他懒得与张謇这样的呆书生论理。袁世凯本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在他以为,和张謇同在吴长庆屋檐下讨饭碗,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尽管最初的确和张謇学写过八股制艺,但时间太短,严格说来根本算不上师生。有了这个念头,和张謇往来通信时,有时就称老师、先生,有时又称季翁、张兄,都是一挥而就的事。岂料张謇抓着这些小事论是非,这自然要让袁世凯很是看轻他。说起来,张謇这人也并非袁世凯想象的那样,他看重情义,知恩图报,只是有时做事比较死板。张謇平生最看不起无情无义的人。
因心情不爽,袁世凯沿途耽搁了几天,拜访了几位朋友,游览了几处名胜,方回到陈州。于氏已是急得如热锅上的小蚂蚁,一见夫君进门,马上就迎过来,说:“旅顺叔父打发人送信,让您快去见他。——您怎么才回来?”袁世凯一怔:“我离开旅顺不过二十几天,怎么又要让我回去?快给我收拾一下,让小三子套车,我现在就上路。”
袁世凯推测,估计是差事的事有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