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迷人之谜: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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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小说创作艺术个性嬗变之谜(14)

丁玲也一样。一方面,她的作品总是跳动着时代的脉搏,反映着时代的要求、时代的色彩和时代的声音,与时代相汇合;另一方面,她既尊重现实又不受现实的束缚,她借助自己天才的艺术直觉、敏锐的观察力发现与现实不相一致的东西。丁玲这种“特有的敏感”并不是她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也不是因为她能够靠哲学的推断对未来作出某种预测,而是“因为参加斗争多了,社会经历多了,考虑的问题多了,在反映到作品中时,就常常想到一个更广泛的社会问题。”

这样,才赋予她的作品以透视力和超前性。

丁玲还说过:“作家一定要看见旁人能见到的东西,还要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作家独特的慧眼使他们能够感觉到尚未被人们发现的东西。

这种“发现”,可能是时代的强音,或者是时代变革的潜流;可能是时代的欢乐,也可能是时代的苦闷和忧伤。但总之,她有“发现”,是超越前人的发现。因此“独特的发现”是作家充分地发扬创造者的主体意识使作品具有“超越性”的前提。其次,作家保持自主的精神和心灵上的自由,也是保证作品具有超越性的条件之一。

丁玲说过:“我写作的时候,从来不考虑形式的框框,也不想拿什么主义来绳规自己,也不顾虑文章的后果是受到欢迎或招来物议。我认为这都是写完以后,发表之后,由别人去说去做,我只是任思绪的奔放而信笔所之,我只要求保持我最初的、原有的心灵上的触动和不歪曲生活中我所爱恋与欣赏的人物就行了。”

如果作家主体意识受到各种条条框框的束缚,思前想后,万无一失地考虑到作品将招来的是“欢迎或是物议”,那么这样的作品也就不可能有什么独特的发现了。

丁玲小说中的“超越意识”并不是将某种观念外贴或附加上去,而使作品抽象化和哲理化。如果是这样,倒是对文学的削弱。她的小说所表现的超越性,往往是“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就是说,作家将自己对社会、人生、历史、文化、伦理道德等的总体思考与审美评价,艺术化地,含蓄地蕴涵于小说的情节、细节、人物,语言的描绘之中。这样,超越于物象之外的哲学思考,要以物象之内的“环中”来求得。丁玲的“超越意识”大多是通过“寓意超越”来实现的。比如,《在医院中》的陆萍改造医院的失败寓意着小生产者的褊狭保守、苟安、愚昧对改革的严重障碍。

40多年以后,当我们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之时,仍然有愚昧、保守、苟安、不求发展进步与革新精神之间的尖锐冲突。小生产者的习惯势力仍在腐蚀着革命的肌体,危害党的事业,“消融”改革者的锐气。历史与现实中的许多事情竟然如此相同,今天我们改革中经历的种种矛盾斗争,不是早在40多年前丁玲写的《在医院中》的陆萍所遇到的吗?在这里人们不得不惊叹作家目光的敏锐性与意识的超前性。历史总是联系着现实,也联系着未来,历史地把握生活,是作家超越时代的先决条件。

丁玲从一个小资产阶级作家走向革命者的行列,将自己融于革命群众之中,达到了“超我”境地。这种嬗变,更增强了她的忧患意识和作家的历史责任感。斗争生活给她增添了敏锐的观察力,使她能超越时空,看到现实的不足与缺陷,看到未来。

作家主体意识中的这种超越意识既是超越世俗的观念,超越常规,超越前人的意识,也是超越作家“自我”,表现出主体感情、思想、意识上的开放性。如果说早期丁玲小说的感情、思想如一条涓涓细流的话,到后期她的感情则变为汹涌澎湃的长江大河。她的创作视野和表现空间不断地扩大,创作内容所表现的社会意识因而不断得到强化。

艺术个性的形成、迷失、回归与拓展

丁玲是一位具有独特艺术个性的作家。如屠格涅夫所指出的,有“生动的、特殊的、自己个人所有的音调”(屠格涅夫:《作家的创作个性与文学的发展》。)。

问题是她这种个人所独有的“音调”有多高?“音域”有多广?目前对这位女作家独特的艺术个性评价不一。有的认为只有《莎菲女士的日记》个性才鲜明,其后那些作品都失去了个性,都是些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有的评论者又认为:如果说,在某些现代作家身上有着什么“后期现象”(思想进步,艺术退步)的话,丁玲并没有。粉碎“四人帮”以后发表的《杜晚香》代表着晚年丁玲的创作水平。作为艺术形象,从艺术创作的角度讲,杜晚香与莎菲、陆萍比,毫不逊色。

只要我们仔细地从丁玲的小说来探讨她的艺术个性的话,就会很明显地看到:从早期到“左联”时期,再到抗战后期,她的艺术个性有形成期,也有迷失期与回归期、拓展期。

众所周知,丁玲早期的小说,具有其艺术个性的雏形。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女作家丢开了传统,并不精心于谋篇布局,编织故事,而是淡化情节。她往往以人物的意念、心绪、情感作为结构全篇的线索,并以自由联想为基础去写人物意识的流动,心绪的变化,并对人物作大胆而率真的心理剖析,细致入微地刻画主人公的心理,描写人物被痛苦意识所缠绕的精神上的苦闷,情绪上的压抑,或者是觉醒、迷惘、困惑、失望等复杂的内心感受,体现了作品的悲剧倾向和抒情气氛,这些都是丁玲艺术个性的基调。《在黑暗中》集子里的小说充分表现了作者对当时社会的不满,要求反抗而找不到出路的情绪和心境,因而呈现出孤独、愤懑感伤的风格。

这种独特的艺术个性,使读者一眼便认出丁玲来。

然而,当丁玲参加“左联”以后,她的描写世界变了,她由描写小产阶级知识分子,转到描写工农。面对着她所不熟的世界,面对着工人、农民的陌生面孔,她的艺术感知力发生了危机。因为艺术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它不是以抽象概念的形式而是以感性形象的形式把握生活的,没有对工人、农民敏锐的、真切的、细致的感知,没有对工农生活听得多、看得多、记忆得多的材料,她所表现的世界必然是苍白的,缺乏魅力的。丁玲放弃了自己熟悉的感知世界,而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感知世界,她一时无法进入到自己描写的对象——工农群众的内心,她缺乏对生活的自我体验。于是作家在创作中就弃其心理描写之所长,尽量避免让人物的心灵说话,回避对人物的内心进行直率的大胆的剖析。她的小说如《水》,仅写农民的行动,而看不清他们的面庞和他们的内心,失却了《莎菲女士的日记》心理描写的细腻。

歌德曾这样说:“凡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东西,没有迫使我非写不可的东西,我从来就不用写诗来表达它。我也只在恋爱中才写情诗。”这就是说,写诗应有真情实感,而且只有到激情难抑,非写不可的地步,写出来的诗才能感人。用这个观点来分析丁玲“左联”时期的小说创作,作者当时正是缺乏这种深刻的生活体验与难抑的激情,因而所写的这些小说自然就缺乏早期小说那种浓重的抒情色彩,给读者的印象似乎是理智多于感情。

当时写的《田家冲》《水》《奔》等小说,虽然其革命的倾向性得到了发展,但作家早期的某些艺术个性却失落了,其美学价值也相对地有所损失。

为了探寻这些迷失了的艺术个性,丁玲回过头来又从自己熟悉的材料“仓库”中搜索,她觉得写以自己母亲为模特儿的小说更能得心应手,于是她创作了长篇小说《母亲》。不幸的是这部著作尚未终稿,她就被国民党特务绑架了。

抗战初期,丁玲写下了不少篇什,记录了时代的声音和社会的风采。然而这些篇什共同的特点是热烈有余而深刻不足。自强不息、永远探索的丁玲终于在1940年后,深深地潜入到了生活之中,细细地观察生活,这才真正地感知到了生活,于是她写出了《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夜》等佳作,并于1948年6月写完了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从这些小说创作的成功来看,可以把这个时期视为作家艺术个性的回归与拓展期。

当作家的艺术个性基本成形之后,它的基调总会沿着一条大致确定的方向作愈趋成熟和完美的发展,这就是说,作家的风格有相对的稳定性。艺术个性亦如此,它也具有相对稳定性。它的独特性在流变过程中可以得到延续与拓展。当然,出现断裂的现象也是可能的,倒退、变异也有可能产生,但丁玲属于前者,而不是后者。

在“左联”时期,丁玲的艺术个性迷失在新的题材、新的人物中,而当她逐步熟悉自己描写的对象后,重新感知到生活后,在20世纪40年代所写的这些小说中,她的创作个性又得到回归,并且还有所拓展。

说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作品,有的人认为它完全失去了作者“自我”,简直看不到作家的独特感受,但也有人认为“在人物、思想、情节诸多方面,都表现了独特的个人感受,颇有立体的现实感”

显然,笔者不能同意前一种看法,而且在前面笔者已经从思想到艺术对作品作了分析评价。下面再就这些小说所体现的作家的创作个性作某些专门的分析。

首先,从众口一词所赞誉的心理描写看,早期小说多为内心独自,而在这些小说中,心理描写方法更为多样。《夜》中以指导员何华明从黄昏到天明的内心情绪为线索,通过意识的流动,描写他内心的搏斗。《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对农民挣脱束缚自身的封建锁链的艰难思想历程的描述,角度更为多样,比起早期小说的心理描写,它联想的跨度更大。

其次,从抒情的浓重来看,丁玲的作品,往往以情动人。《莎菲女士的日记》通过分析莎菲的心理,渲染了一种痛苦、哀伤、失望的氛围,写出了莎菲的孤独与凄清,酿造了浓重的抒情气氛。《在医院中》,我们又看到作者大胆而率真的抒情个性的回归。作者通过描写陆萍和环境的矛盾,渲染了医院的冷漠、停滞、愚昧、落后、使人感到窒息的气氛。小说的开头和结尾深蕴着作者的感情,典型地体现了丁玲小说浓郁抒情的叙事风格。丁玲的小说,无论是采用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作者在叙述事件、描写环境、刻画人物中,都渗入这种浓郁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