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迷人之谜: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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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湖湘文化对丁玲作品的气韵风格浸润之谜(2)

有人说,丁玲是“歌德派”。但是,她绝不是连共产党的错误也歌颂的人,她在延安时期就敢于揭露太阳中的黑点;在《风雪人间》中,她对于党内错误的揭露和批判,是椎心泣血、刻骨铭心的。然而,她从不过多地计较个人的恩怨得失。她总是说,在她受难的时候,我们的国家、人民、党也都在受难,许多开国元勋、党和国家领导人、大功臣,他们比她的功劳大多了,不也是在受难吗?那么,她个人这点儿磨难又算什么呢?

再者,丁玲总是将少数人搞宗派主义、官僚主义、主观主义、以权压人给党造成的损失与整个党分开来,相信党会纠正错误,相信历史会给她公正的评价,相信她自己没有干过坏事,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事实会胜于雄辩,时间会还她一个清白。因而,丁玲回忆往事,虽心情沉重,但依然保持了她的健康和乐观的情感。

第二,写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生死之恋,写爱的勇敢与柔情。

爱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是永恒的主题,古往今来的作家也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经典名著。然而,像陈明与丁玲这样动人的黄昏恋,文学作品中的确罕见。

丁玲一生坎坷,个人情感生活也曲折复杂。她有过胡也频,但爱人却被敌人夺去了生命;她有过与冯雪峰爱而不得的痛苦;也有过与冯达短暂的无爱的同居;而在延安,她选择了陈明,这个个子瘦小却胸怀阔达、纯朴、坚定的男子。由于丁玲的牵连,他运交华盖,被打成“右派”分子,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但陈明无怨无悔,始终护卫着她,在寒冷的北大荒,在阴森的秦城监狱,在山西长治的贫困小村庄,他始终与丁玲相伴相随。他是丁玲的生命,是丁玲力量的源泉,精神的支柱,活下去的希望。面对孤独寂寞的熬煎,面对生死的较量,哪怕是亲人一个温柔的微笑,一个鼓励的眼神,一句暖心的话语,都会给她增添百倍的力量!于是,丁玲“在这越来越冷的路边,踽踽独步,把思想,把思念,把依依难舍的恋情每天托付这灰暗的浮云寄了过去”。

1969年5月12日,“文化大革命”中,丁玲从“牛棚”转移到农场21队劳动,接受群众“专政”,她是多么想见陈明啊!

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呢?我的生命同一切生趣、关切、安慰、点滴的光明,将要一刀两断了。只有痛苦,只有劳累,只有愤怒,只有相思,只有失望……我将同这些可恶的魔鬼搏斗……我绝不能投降,不能沉沦下去。死是比较容易的,而生却很难;死是比较舒服的,而生却是多么痛苦呵!但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尽管我已于1957年底被开除了党籍,11年多了。我一直是这样认识,这样要求自己和对待一切的),我只能继续走这条没有尽头的艰险的道路,我总得从死里求生呵!

门呀然一声开了。他走进来。整个世界变样了。阳光充满了这小小的黑暗牢房。我懂得时间的珍贵,我抢上去抓住了那两只伸过来的坚定的手,审视着那副好像几十年没有见到的面孔,那副表情非常复杂的面孔。他高兴,见到了我;他痛苦,即将与我别离;他要鼓舞我去经受更大的考验,他为我两鬓白霜、容颜憔悴而担忧;他要温存,却不敢以柔情来消融那仅有的一点勇气;他要热烈拥抱,却深怕触动那不易克制的激情。我们相对无语,无语相对,都忍不住让热泪悄悄爬上了眼睑。可是随即都摇了摇头,勉强做出一副苦味的笑容。他点一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这些文字,散发出浓郁的诗意。而这些诗意并非是纯粹用诗的技巧创造出来的,而是从真挚深沉、热烈的感情中自然地生发出来的。丁玲正是以这支蘸满了情感的笔,抒写了与陈明的生死之恋!其中有陈明先到北大荒,丁玲寂居北京,望断山河,对鸿雁传书的企盼;有受到“意外判决”后与陈明不期而遇的兴奋;有在“牛棚”窗户的窄缝中意外地发现陈明的惊喜:有在看守的眼皮下暗递情书的欣喜和快乐;有生离死别的痛苦……丁玲将这比喻为“是一个浪漫的梦,是一首美丽的诗,是一段百读不厌的文章。”这种激情,似初恋的少女那样大胆;似热恋中的年轻情人那样炽热。那颗火热的心熊熊地燃烧起来了。她心中积压的情感犹如岩浆喷薄而出。

有人说,真正的爱情必定孕育着苦难,而只有在苦难中才能挖掘出莫大的喜悦。这话颇有道理,在苦难中,丁玲更加珍惜、赞美她与陈明的真挚的爱。

作家刘心武说过,爱情的确像一盘菜。初恋,往往如一盘百味杂陈、浓酽刺喉的热肴;成熟的爱情,夕阳之恋,就像一盘清淡的菜肴。丁玲在《风雪人间》中所表现的激情,更像浓酽刺喉的热辣的菜肴。苦难、离别对于爱情,就像风对于火一样,它熄灭了火星,但却煽起狂焰。丁玲所抒发的对于陈明的这种感情,像熊熊的狂焰,像美丽的诗,像滋润心田的甘霖。

丁玲说:“我的散文,比较注重情,带一点儿画,力求做到情景交融。”

由于“注重情”,所以“情”才会无处不有,无处不在,无处不炽热。

第三,一些怀念故人的散文,或直抒胸臆,或委婉深沉,渗透着作家对人生的体味,富有诗情与哲理。

丁玲的散文,题材广阔,内容丰富。一些回忆朋友、亲人、同志的散文。尤为出色。他们大多是普普通通的人物,如北大荒农场的杜晚香,牺盟会的巡视员马辉,乡合作社主任田保霖,民间艺人李卜,母亲余曼贞,丈夫胡也频,朋友胡风、冯雪峰、瞿秋白,作家鲁迅、茅盾、萧红等。丁玲在写他们的时候,抒发情感的方式是多样的。

在《诗人应该歌颂您——献给病中的宋庆龄同志》这篇散文中,丁玲是这样歌颂宋庆龄的:

诗人写过春天,写过盛开的花朵;但春天哪有您对儿童的温暖?任何鲜艳的花朵在您面前,都将低下头去。

诗人写过傲霜的秋菊,秋菊经受的风风雨雨,怎能与您的一生相比?几十年来,您都在风雨中亭亭玉立。

诗人写过白雪,描绘它的清白飘洒,但白雪哪如您的皎洁,晶莹?迫害您的豺狼,走在您的面前,却停步不敢向前,只能缩头夹尾。

妄图侮辱您的小丑,也不敢敲您的大门,只能卷旗息鼓,暗地诅咒。

然而您手无寸铁、无权、无钱,只是一个柔弱的女性。但您是一个伟大的,坚贞的,圣洁的女性。您的力量,可以摧毁魔窟;您的笔虽然纤细,可是力敌千军。

您的声音是昊侬细语,但锋利如剑。响彻环宇。

这些诗句,凸显了人物的精神和品格中最光辉的一面:一身正气,坚贞圣洁,力敌千军!散文中这些奔涌的激情,有如澎湃的大海,有如飞流直下的瀑布,有如大雨倾盆,富有很强的冲击力和震撼力。

然而,为数更多的怀念故人的散文,表现出来的情感,则是蕴藉、委婉与深沉。这些情感,不是凭空的抒发,而是或借助景物的描写,或通过细节的生动刻画,或借助心中的某些具象来传达作家曲折隐微的情感,并且将自己的人生经验与体味,思考与认识融进散文,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同时,这些散文还渗透了作家的个性,因而气韵生动,诗意浓,情意更浓。

在《鲁迅先生于我》一文中。丁玲用深沉的思念和真挚的感情去描摹她所敬仰的鲁迅先生,因为开会迟到“像小孩子犯了小错误,微微带点儿抱歉的羞涩的表情”,以此突出鲁迅先生平凡、纯洁的一面。作家的情感似涓涓的细流,那绵绵的怀念之情,显得那样真挚、深沉。

《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这篇散文与《鲁迅先生于我》抒情方式又不同;思鲁迅,在于赞美他伟大而又平凡的品格;思秋白,在于突出他是一个“复杂”而又勇敢的人。秋白一生处于“文化与政治的歧路”两难之中,他认为这是自己未能“从‘异己’的阶级完全跳出来”的原因,于是在敌人的监狱中写了《多余的话》。怎样看待《多余的话》?有人硬说它是“叛徒的自白”,但丁玲却抒发了这样的感慨:“秋白明明知道自己的死期已经临近,不是以年、月计算了,但仍然心怀坦白,举起小刀自我解剖,他自己既是原告,又是被告,又当法官,严格地审判自己。他为的是什么?他不过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完全的布尔什维克来要求自己,并以此来品评自己的一生。这正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的品质……”与此同时,丁玲在评价秋白的时候,还渗透了自己的许多人生体味与经验,认识与思考,情感蕴藉、深沉!

秋白的一生是战斗的,而且战斗得很艰苦,在我们这个不够健全的世界上,他熏染着还来不及完全蜕去的一丝淡淡的、孤独的、苍茫的心情是极可同情的。他说了一些同时代有同感的人们的话,他是比较突出、比较典型的,他的《多余的话》是可以令人深思的。但也有些遗憾,它不是很鼓舞人。

这段文字,既有赞扬,也有同情和理解,更含有某些遗憾,因为《多余的话》并“不是很鼓舞人”的。

瞿秋白是复杂的,丁玲评论他的感情也是复杂的!

丁玲说:“一篇好的散文也能就历史的一页、一束感情,留下一片艳红、几缕馨香……能引起读者的无穷思绪,燃起读者的一团热情,给人以高尚的享受,并从享受中使人的精神充实、净化、升华,使人得到力量,推动社会前进。”

正因如此,丁玲的散文才有一种崇高豪迈之情,一种崇高大气之美。

喜欢“真情性”,“火热、火热”

我喜欢淡雅,但我更喜欢火热火热的……

——丁玲。

在审美活动中,人的各种主观因素对审美活动所产生的影响是复杂的。同处于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作家,因其出身、教养、经历、审美理想与审美能力的不同,其审美情趣也各异。同是生活于宋代,苏东坡喜欢的是大江东去的雄奇;辛弃疾欣赏的是西风塞马的苍劲;柳永吟唱的是晓风残月的旖旎清幽。同是生活在“五四”时代,鲁迅的审美情趣和郭沫若、茅盾、巴金就不一样。鲁迅喜欢深沉雄大的汉人石刻,不喜欢典雅、纤巧的“琥珀扇坠”。他写人物,喜欢“写真的活的人”。他曾说,“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不如看一个漂亮活泼的村女”。郭沫若的诗风,则有如乐山大佛那样豪放雄伟。

丁玲说:“我喜欢淡雅,但我更喜欢火热火热的……”

丁玲将这种喜爱渗透进她的作品,她笔下的女性形象,富有火热火热的审美特质,有热辣之美。她们对工作有火一样的热情,对人民有火热的心肠,对人生有火一样热烈的追求。她们不是一群没有灵魂的躯壳,她们不是一群混混沌沌的寄生虫,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也不是一群懦弱无能的窝囊废。她们以其火一样的热情探索人生,探索女性的自我价值,探索社会,积极参与社会的变革。

丁玲说过:“人不只是求生存的动物,人不应该受造物的捉弄,人应该创造,创造生命,创造世界。”

丁玲笔下的女性,大多具有这种创造精神。陆萍为改善医院的环境,创造一个既卫生又舒适的医院而与环境作斗争;贞贞不愿留在霞村,戴着“不贞洁的帽子,继续在某些人的嫌厌和鄙视的目光下生活”,她要到延安,在那里治病、学习,从头做起,创造一种崭新的生活;曼贞不愿过少奶奶生活,毅然放脚读书,为自己寻求一条自立之路,和男子一样在社会上工作,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杜晚香不愿当一个农工家属,而要亲身参加生产和建设的大军,为社会创造财富。她们身上,都有一种主体精神,有火热的情怀,火辣辣的性格。

这些女性少有忍耐、驯服、贤淑、柔弱的品性,而更多洒脱、豪放、强悍的男子汉气概。和丁玲本人一样,她们很少有脂粉气,更多地具有一种阳刚之美、雄强之美。她们像秋瑾女士那样:“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她们不但有与男子求同的意识,甚至还有赛过男儿的大女子气概。

有趣的是,在丁玲笔下的男子汉,尚未有一个形象超过以上这些熠熠生辉的女性形象的。

如瞿秋白所言:“冰之是飞蛾扑火、非死不止。”丁玲也将自己这种“非死不止”的倔强劲儿、执著的意志、刚毅的性格注人莎菲们的体内。陈老太婆(《新的信念》)便充分展示了莎菲们这种“非死不止”的钢铁意志。这位农村老太婆“非死不止”的钢铁意志,就体现了一种阳刚之美。陈老太婆不沉湎于过去的痛苦,而是执著地追求着美好的未来,坚毅地、无所畏惧地面对人生,她是一个坚韧、顽强的时代女性。

丁玲赞美陈老太婆是黄土地上紫色的灵魂!

“女性而非女子气”的文体风格

她描写场面魄力沉雄,语气淋漓酣畅,有男子汉的作风。

——苏雪林。

作家的文体风格诚然要受到文化的制约。众所周知,“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特点就在于他的文化属性,亦即他创造和使用语言的能力。语言与文化之间具有可通约性,只有从文化的角度才能合理地解释语言现象;反过来,适用于语言学的东西,也适用文化分析。”由此可见:“人是文化的动物”,人能创造和使用语言,这是人的重要本质特征之一,而语言现象本身就是文化现象。因此作家创造的作品,其文体本身就必须充满着文化的意味。

马克思说,人的“类特性”是能够“自由地自觉地活动”。“自由”是指它符合事物的规律性;“自觉”,是指它能符合人类的目的性。正因为如此,作家的文体风格及其演变,也必须与现实相联系,受作家的思想观念、个性气质、审美情趣制约。“蓬勃着楚人的敏感和热情”的丁玲,“蛮”、“倔”、“辣”的丁玲,喜欢“火辣辣”、“真情性”的丁玲,她的文体风格必然与她的上述特点密切联系。

尼姆·韦尔斯认为丁玲“是一个女性而非女子气的女人”。她是一个女性作家,有女性作家的敏感、细腻。她善于记录人物一阵阵心灵的悸动,一声声灵魂的叹息。人物丰富的心灵世界和情绪世界,往往被描绘得淋漓尽致、写得精确细腻。但丁玲又非“女子气”。司马长风认为“她直吐胸臆的风格,有男子气,有长风破浪的豪放”。苏雪林认为:她描写场面魄力沉雄,语气淋漓酣畅,有男子汉的作风。

许多评论者认为:丁玲的小说创作又往往将分析和议论糅进叙述和描写中,表达了自己对人生、人的命运、人的价值的认识与评价,对理想的追求与憧憬,对社会痼疾的忧患,对生活哲理的思考……这样,便为她的作品增加了力度和深度,表现出一种理性色彩。

赵园在她的《艰难的选择》一书中这样评论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