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迷人之谜: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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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附录(2)

1942年2月丁玲与陈明结婚了。没有仪式,没有请客人,两人手携着手,兴高采烈地走在延安街头。他俩是特地到罗烽家向罗烽老母亲报喜的。见到罗老太太,丁玲噎住了,忍不住扑在她的怀里,“妈妈,我们爱得很苦啊!”

延安这个地方本来就不大,消息不胫而走。赞成的有之,嘲讽的误解的也有之,反对的更有之。好朋友柯仲平前来劝陈明,“丁玲和你相差十几岁,等她40多岁,你才30岁……”采访中,陈明对我说,我是反封建的。男的可以找小十来岁的女的,女的就不能找小十来岁的男的?我们的婚姻,不计较社会地位,不讲究等级观念。我敬重丁玲,我爱丁玲。我喜欢她没有文化人那种爱摆架子的毛病;我喜欢她不像有的女人装腔作势扭扭捏捏;我喜欢她博大的胸怀,善于理解人体贴人。年龄相差悬殊,我不在乎。生活经历不一样,经过长时间的接触也有了了解,彼此间互相信任,在西战团我们已经是知己了。

丁玲和陈明的认识,是在1937年8月12日,第18集团军西北战地服务团第一次会议上。丁玲受中宣部委托组织建团并出任主任。23个英姿飒爽的男女青年团员围着丁主任抢着与她握手。

和宣传股长陈明握手时,丁玲感到这位身材不高却生气勃勃的青年似曾相识,特别是他那两颗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有股青春的美丽。他不就是巴威尔吗?两个月前,丁玲看过他的演出。中国文协纪念高尔基逝世一周年,演出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同名话剧《母亲》,男主角母亲的儿子巴威尔由陈明扮演。他那双大眼睛具有多么大的震撼力,从此留在丁玲的心窝里再也无法抹去。

投奔革命圣地之前,陈明是上海中学生联合会的创始人和组织者之一,曾经组织过上海学生的大规模游行运动,并且担任学校剧社的社长,组织排演田汉、于伶等进步剧作家的话剧。丁玲需要的是这样的人。她喜欢上了这位来自上海的青年,把他作为自己的助手。可能是年龄之故,丁玲更多的时候把他看成是她的小弟弟。

西战团从延安向东出发,在平渡口渡过黄河,直奔太原。当他们折回西进,在风陵渡再渡黄河转往西安时,战局日趋紧张。日寇逼近潼关。西安古城兵荒马乱。西战团在丁玲率领下进入西安。丁玲奔波于各种各样的招待会、纪念会、座谈会之间,走访国民党省党部、省政府等重重衙门,阐明宣传共产党抗日主张和西战团的宗旨,取得各界群众支持,争取演出权利。这时,丁玲感到她是多么需要陈明这样的精兵强将,帮助她一起披荆斩棘,开展工作,渡过难关!可陈明此时在哪里呢?陈明此时正在西安一家医院治病。西战团全团人马开进西安前,丁玲考虑到此番行动非同小可,因为西安是国民党在西北的大本营,军事上与延安南北对峙,以前曾是剿共前线指挥部所在地。出于安全与稳妥,渡过黄河后,丁玲下令西战团大部队人马暂住临潼待命,她自己带陈明两人进城联络。临潼车站,挤满外逃老百姓。陈明的胃病突然发作,脸顿时煞白,疼得他直弯下腰,动弹不得。后面老百姓一个劲地往前涌。丁玲急中生智,背起陈明就往车站挤。她叫来乘务员,请给病人安排卧席车厢。西战团进城后,丁玲疲于奔命,一直未能去看望陈明。这时她想到陈明一个人住在陌生的医院里是多么寂寞。她责怪自己太粗心,为什么不早点儿去呢?

1938年7月,西战团顺利完成3次公演任务,告别西安凯旋延安。经过3个月的休整,当西战团开赴晋察冀前线时,组织上却让丁玲和陈明留下。一是陈明身体尚未彻底恢复,再者组织上已经考虑到丁玲与陈明的关系。同时留下的还有一对,是丁玲麾下的两员大将。男的叫王玉清,团党支部书记,女的是团里的台柱,叫夏革非。他俩是在太原结的婚,此时妻子即将分娩。

1939年,丁玲进延安马列学院学习。这年年底,丁玲调到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与艾思奇共同主持文协日常工作。陈明后来去留守兵团烽火剧团当团长。1941年年初,陈明从前方回到延安。他带了一个女人去看望丁玲。当他向丁玲介绍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爱人、烽火剧团演员西萍时,丁玲惊愕了,但她很快便冷静下来。丁玲不愿当着另外一个女人的面前流露出她内心的痛苦,同时也令那个女人难堪。她用宽容与理解去对待突兀而来的事情。她衷心祝贺他俩美满幸福。可是再掩饰也是徒劳的。陈明已经把他对丁玲的感情讲给西萍听了。陈明还一厢情愿地希望西萍能和他一样对丁玲好。西萍答应了。可当3人见面时,西萍无论如何也装不出笑容来,她的神情窘迫,板着面孔。

陈明陷入两难抉择的困惑,婚前他虽爱过一次,但他和丁玲感情之好,远远胜过他和西萍的感情。可相差悬殊的生活经历和社会地位总使陈明却步不前,不断传来的闲言碎语更激怒了他。就在这时,他察觉到同一剧团的西萍对他很好。西萍是一个柔弱的女性,又较多文人气,这在一个以工农为主体的革命化剧团里,常常会处于被人瞧不起的境地。性格热情的陈明很同情她,两人渐渐萌生出感情来。但婚后,陈明不愿意自己的爱人只是个团长太太。他明显感到西萍对于这个标准的距离。最糟糕的是他常常会把丁玲作为一个参照系,进行反复比较。

老战友呢,特别是和丁玲、陈明一起出生人死过的西战团老战友,这下也被陈明搞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有一个名叫洛男的女战友气极了,要去找陈明算账。因为丁玲与陈明的恩恩爱爱,她最清楚。她与丁玲同睡一个铺,有许多事情,丁玲都不瞒她。那天,洛男正在房间里,丁玲突然大哭起来。洛男感到很奇怪,又不是她惹了丁玲,为什么丁玲要哭呢?丁玲告诉洛男,陈明与西萍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了小孩儿。洛男听了火了,骂陈明怎么能这样,你以前已经与丁玲好了,现在怎么能丢掉丁玲?说着便穿好衣服朝外跑,丁玲拦住没让去。“冤家路窄”,有一回在延安供销合作社,丁玲与洛男一同去吃饭,一进门丁玲就推推洛男说:“你看!”洛男这个人大大咧咧的,一下子还没有发现什么。稍后,她看见陈明在那边与一桌子人在吃饭,而陈明也早已看见她俩进来,假装没看见,因为他怕见丁玲。洛男忍不住了,扯开嗓子喊着:“陈明,你怎么不请我们一起吃饭?”陈明见状,非常窘迫,只得俯首听命地走过去,呵呵呵的一副尴尬相。此后,洛男一直没有放过陈明。后来,她跑到烽火剧团把陈明揪了回来,让他住到“文抗”去。当时,丁玲在“文抗”工作。对于这件事,丁玲还是忍耐着,她割不断对陈明的感情,但也不愿“逼”人太甚,听其自然。

西萍在延安中央医院生下一个男孩后,便与陈明离了婚。丁玲与陈明结婚的那天,他们在街上遇到中央组织部长陈云同志。陈云同志特地叮嘱他们要把各方面的事都处理好。陈明叙述了这段爱情纠葛,剖析自己的内心,忏悔道:“我伤了两个女人的心,特别是我伤透丁玲的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让丁玲伤心,我要永远爱她!”

我无法解释陈明与丁玲这次生离是否意味陈明曾对丁玲的“背叛”。但是,尔后漫长的四十多年颠沛流离的蹉跎岁月,陈明始终与丁玲共同用一支爱的彩笔,描绘了一部现代文明史上堪称爱之典范的恋史。这是有口皆碑的。

孤寂:陈明的困境

丁玲从容地走了,留给陈明的有美好的回忆,更多的却是孤独。孤独感,对陈明来说并非陌生。当他与丁玲分别关押在北大荒“牛棚”或北京秦城监牢里,他何尝未曾饱尝到孤独的滋味?那时陈明的心依然充实,他和丁玲早已有默契,为了他与她各自爱的人,每个人都要顽强地活着。现在人去楼空,木樨地高层公寓昔日的嬉言欢语不见了,人来客往的热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只是墙上的石英挂钟颇有同情心地发出比往日更响亮的声音陪伴着孤单单的陈明。陈明感到孤独,深深地渗透骨髓里去的孤独。虽然,丁玲生前留下口头遗嘱,要五姑——陈明的五妹,陪她哥哥陈明一块儿住。但陈明怎么也排解不脱心头无底的愁绪。

两年前的春天,我去看望陈明。晚上当我告辞准备归去,陈明留住我说陪他一起到马路上散散步。春天的北京夜晚,春寒料峭。他挽着我的手臂,从木樨地走到科学院,从科学院走回木樨地。我们不知这样地来回走了多少次。

陈明告诉我,他准备结婚了。这回我也惊愕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呢?白天他与我谈丁玲,滔滔不绝,情意绵绵,晚上他却要与丁玲“分道扬镳”。陈明见我不响,便径直地说下去。他说,他越来越感到孤独,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他说,他老了,留在世上的时间不会多久了。丁玲逝世后,许多老战友一个一个倒下了,他好像听见丁玲和老战友呼唤着他的名字。他说,他有许多事情没有替丁玲做完,丁玲的文集没有编全、丁玲的遗稿佚信没有搜集整理、丁玲研究会没有正式批下来、丁玲的铜像没有在家乡落成……他说,他还想写丁玲回忆录。这许许多多的事他都想在有生之年争取完成它,到了冥界也好向老丁交代,他没有辜负老丁的遗愿,没有对不起她对他的恩爱。可是,他搞不动了,他需要有一个帮手、一个伴,帮助一起完成。

陈明告诉我:“女方是张有鸾的女儿。”陈明说,“她刚退休不久,原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曾经当过编辑,文字也比较漂亮。我与她谈过,我要整理丁玲遗作,我要写丁玲回忆录,希望她能协助我一起整理,希望她也能写一点儿。她说她尊重丁玲,愿意当我的助手……”

我望了望陈明,心里思忖着:莫非他真的老矣!他前两年曾对我说,他的感情里只有丁玲,要写她对他的爱,写她对新文学的贡献。现在他难道真的到了我手难写我口的时候了?我有点儿悲观起来。

陈明说:“我现在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亲人骂我斥责我,老战友不理我,有的编辑部同人劝说我,丁玲研究学者埋怨我,说以后对我连丁玲资料都会封锁坚壁起来。我越来越孤独,心里闷得慌,与你聊聊。”

我能说什么呢?想说的该说的全让陈明与对立的一方统统说去了。长安街上4只脚在嚓嚓嚓地磨响。夜深人静了。我的心却像开水在翻腾。鳏夫寡妇老年丧偶再娶再嫁,中华人民共和国明文规定着,做儿女的做亲属的做朋友的都无可非议。况且,法制教育深入人心,现在已不是问彬《心祭》所写的年代。问题恰恰在于陈明是丁玲的丈夫,一个有地位有名望的大作家的丈夫。历史在重复着过去,陈明似乎也跌进当年延安与丁玲结婚时那个怪圈。

陈明的晚年应该怎样度过呢?大家都在按照自己的思路替陈明设计着。最佳方案确是一致公认的,学梅志忠贞不贰、孜孜不倦继承胡风遗业。人家梅志多好,埋头几年写了几本很有分量的回忆录,出版了几本胡风遗作。何况,你陈明原先在与丁玲婚姻上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你木樨地的家已经够麻烦的了,干吗要滚雪球似的再滚进一个同样麻烦的家来?有这点儿精力还不如集中心思抓紧为丁玲办几件实事。说此话者自然是熟悉内情的友人,他们知道陈明的日程表已经排得满满的。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丁玲复出后口口声声说我要在有生之年完成3本书。结果呢?一本也未完成。长篇《在严寒的日子里》写了二十来章。长篇回忆录《魍魉世界》后两节是陈明根据丁玲生前有关文章衔接的。《风雪人间》写写停停,没有写完丁玲即长辞人世,由陈明整理发表,其中有些章节是陈明补续的。丁玲抱此遗憾离开人间,陈明也感到“莫大的悲痛”。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风风雨雨,唯有当事人最能写得清楚因而最具历史价值。失去历史的见证,那么这部历史大书会因丧失珍贵的一页而变得残缺不全。这个教训,你陈明难道忘了?

1980年1月25日,党中央批准中国作家协会关于丁玲“右派”问题复查改正的意见,恢复其党籍和政治名誉,恢复原工资级别。1984年8月1日,中共中央组织部经中央书记处批准,为丁玲同志彻底平反,颁发[1984]第9号文件《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通知撤销了1955年和1985年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呈报中央的两个报告,关于“右派反党集团向党发起猖狂进攻”的罪名和关于“丁玲历史上(在南京)自首变节的叛徒”罪名被彻底否定了。这是长期压在丁玲身上的两副沉重的枷锁,现在被彻底砸碎了。丁玲看到这个文件热泪夺眶而出,异常激动地对隔壁房里的秘书喊:“王增如,现在我可以死了!”丁玲健在时并非开玩笑而是非常严肃地要人等她成佛以后给陈明找个老伴。证人在,也可算作遗嘱吧。我总感到陈明往后的路会更难走。如今你陷入重重困境是否意味着你第二次对丁玲的“背叛”而得到的报应呢?让时间来作结论吧!

衷曲:今日的怀念

丁玲离开陈明越来越远了,屈指已届5载。陈明两年前成立了新家,他从木樨地搬走了。人们常说,人走茶凉。那么,5年后的陈明会怎样看待他的亡妻丁玲的呢?我曾与陈明进行一次专题对话。

丁玲给你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直爽,热情,天真。做事很认真,也很细致。”

“她的热情,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北大荒养来亨鸡。我们是戴着‘右派’帽子于1958年九十月份一起到汤原农场的。刚到不久,丁玲就向农场提出要改良鸡种。经丁玲多次要求,农场同意丁玲和一位从部队转业到农场的副排长,两人赶到牡丹江畜牧总场去挑鸡种。畜牧总场鸡种很多,丁玲挑选了‘欧洲黑’等3个鸡种。然后,把鸡从牡丹江押运回来。当时天气相当热,在‘闷罐车’车厢里气温更高,鸡口渴,得给水喝。到了一个小站,那位姓邓的排长下车去引水。等他引来水时,车已经开动了,把他落下了。车厢里只剩下丁玲一个人,装鸡种的筐子摊满车厢,丁玲被挤到一个死角。半途停车,车刚停,丁玲拿了一只网兜到站外去买洋白菜。她急急忙忙赶回来,车刚启动,丁玲只能从另一节车厢上来。别人告诉她,有人想趁她不在的机会,把她的手提包和衣服拿走。当时,丁玲是54岁的人了,她不辞辛苦去选鸡种,是有点蛮劲的。丁玲押车先到,第二天那位排长才回来。农垦大军总指挥王震将军后来送给丁玲一本《养鸡学》。”

丁玲有没有脾气?

“有。对儿女要发脾气,朋友之间也有,但较能容忍。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大脾气,比较理智。她这个人主要说话比较直,不怕得罪人,但也得罪了人。”

她爱哭吗?

“不常哭。1984年在家时,有个年轻人来拍照,丁玲叫我与她一起拍。我对她说,你喜欢拍照,那你去拍吧!丁玲哭了。”

“有年初春,丁玲要膛冰水过河,我一定要背她,丁玲不肯,为了此事两人吵了一次。她在延河边上哭,一只小哈巴狗好奇地看着我们,一会儿跑到她那边,一会儿跑到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