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是,她裙子上有纹,她是像你,可她很大了,她……”
她说:“噢,她回去了。”
我将信将疑,自语道:“真的吗?”
她说:“当然,她从来就没出来过。”说着,她手指触触我胸口,心脏的位置。
我有点烦躁,不论真假,我决定先回去看看。我与雪女作了别,刚转身,听见她在身后说:“嗯,还有,明晚你有空可以过来和我一起赏月,就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好久没说过话了,我感觉你会愿意。”
我回头对她一笑,心想求之不得,嘴上说:“那我争取。”我发现她冰冷的眼眸里没掩住悸动。
姑姑果然回去了,就坐在我屋门口,红纹裙子铺在地上像只血色莲蓬,她看我气喘吁吁满身疲惫地跑回来,咧嘴粲然一笑。我有些气,说:“你跑哪去了你,穿这么少,你不要命了!”
姑姑颇疑惑,说:“我什么时候出去了,哪有,我晚上睡不着,来找你玩嘛,谁知道你不在屋。”
我说:“我是出去找你了,你别逗了,你怎么……”
姑姑很认真,说:“谁逗你啦?”
我正要追问,思维有点跟不上节奏,头痛欲裂,一股子烦躁又锥子似的钻上来,像封住了脑子,稠得让我窒息。我不耐地挥挥手,说:“睡觉吧睡觉去。”
姑姑说:“哦。”她总是听我话的。她又亲我一下,闭了眼,倚在我床头。我急了,说:“你怎么还不走?”
她说:“你让我去哪?”
“给你开的房间……”
话过半卡住,头越加痛了,我讪讪睡去。早上醒来看见床头有母亲留的字条,她让我去看工厂的落成典礼,中午有聚餐,她先去了。没看见姑姑,想必她也跟着去了。
二舅的厂子离二龙湖不远,他开着他的老捷达带我们进去转过。二舅很有些能力,他几乎动员了整个蔬菜村的村民为他的工厂工作,做水产品的加工和运营。
二龙湖产的大白鱼小银鱼在当地是颇有名气的,只是此前一直没形成大的产业规模。
二舅是打算靠湖吃饭。
在二龙湖建厂本是我父亲的主意,父亲死后二舅继承了他的意志。
今天的蔬菜村很热闹,许多人往厂子赶,有些穿着工作服。蔬菜街上已人声鼎沸,我挤在人流里,阳光足得可以,太阳被冻得有些发黑了,时候不早。
厂子的门脸做得很气派,里面临时搭了台子,已人满为患。我挤到台下,二舅正站在上面讲话,两颗金牙被阳光打磨得宝石般璀璨,我甚至能看清牙间夹的菜叶。二舅正对村民做承诺,保证他们的利润很丰厚,待遇很优厚,大家齐心协力共同致富。手臂挥舞得豪情万丈,西服袖口缺了粒纽扣。
我忧伤地想,上面本该站着我和蔼的父亲,他不会说不切实际的话,他会沉毅地对大家笑笑。
我四处扫视,发现了母亲。她很瘦弱,人群拥挤,她拘束地站着,像片夹在牛群里的枯树叶,面容憔悴。我挤到她面前,把胳膊支起来,尽量多给她一些空间,她看见我,笑得很开心,说:“你可来了,马上就去食堂聚餐了,刚好。”
我问:“姑姑呢,怎么不见她?”
母亲收了笑,又变得冷冷的。我心想坏菜说错话了,在母亲面前提不得。
二舅讲完话,大手一搓,说:“开饭。”人流向食堂拥。八支礼炮轰鸣,又被村民们的如雷掌声淹没了。
我离开母亲,任她对我呼唤。我挤出人群,去找姑姑。
沿着蔬菜街向北走,寻到二龙湖,姑姑正躺在远处冰面上,仰面朝天,和昨晚一样打扮,穿着那件白睡裙。我一惊,感觉她一定骗了我,昨夜她这样出来过。
我焦急地向她跑去,天冷,她会被冻伤的。
冰面滑,我跑不快,姑姑看见我,欣喜起身,张开双臂迎我,她跑得很轻盈,点水似的,赤着脚。瞬间,一种强烈又恍惚的错觉像迎头棒喝致使我愣在原地,日光刺目,我又看见那辆红色的蹦蹦,只留一个虚影消失在冰原边际,世界曝光般,远处雾蒙蒙,雾里是一匹枣红马,载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慌张地在冰面上滑行,男孩看不清相貌,只有一个轮廓,可我觉得熟悉。他看过来,似乎就在打量我,正如我在打量他。姑姑离我尚有一段距离,她笑靥如花地向我奔来,格外欣喜。一切都太像,太像了。
有声音响起,闷闷的,却又透着脆,就像一口咬在生菜梗上,“咔嚓”,水汁四溅。
“咔嚓”“咔嚓”,脆生生的,是什么东西崩裂了。我低头,看见姑姑脚后跟着一条粗壮的冰裂纹,分了叉,像条硕大的千足虫。姑姑每蹦一下,冰面都在加速开裂着。惊恐漫上来,我大声吼:“别跑!不要动!”
远方的雾气更大了,骑马的男孩、女孩消失不见。
姑姑闻声放缓脚步,却还向前走,疑惑地望着我。
“停!”我把声音拉得很长,已经变成嘶吼。
姑姑停住,可是晚了。裂纹变成口子,就像结痂的伤疤又被撕开。已经初春,尽管天尚寒,冰面却经不住日光炙烤,崩溃了。“千足虫”从尾部开始破碎,只一眨眼,姑姑就要掉下去。
这一眨眼,时间却好像猛然静止,寒冷袭来。是雪女,她就像从我身后走过来,笑着拍拍我的肩,说:“还是看我的吧。”世界被冻住了似的,我呼吸困难,只有雪女行动自如。她优雅地蹲下,右手整个贴在冰面上,就像用力按下去,嘴里吐出个轻巧有力的字符:“结”。
雾似的浓郁寒气升腾起来,以雪女的手掌为中心迅疾地向四方扑去,冰上的裂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冻结,湖面亮晶晶的,像撒了层盐。我又呼吸自如。
“喏,我把冰面重新冻一遍,好比给破损的墙刷遍漆,现在没问题,但也挺不了多久。”她笑笑说。
我感激不尽,内心充斥惊讶,深感不可思议,我说:“你好厉害,真的,这实在……超乎想象的……”
雪女说:“嗨,那里,这有什么,小事,我倒不希望我会这一手,没什么好处。”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满是忧郁。
我说:“你一定本事好多吧!”
雪女说:“不提了,叫人伤心。”
我说:“还是谢谢你,真心的,要不是你,也许我姑姑现在已经没救了。”
光顾着看雪女了,我回头找,姑姑却不在原地,没了影。我一怔,问雪女:“哎,她人呢,刚还在那呢!”
雪女说:“噢,她回去了。”
我心里犯嘀咕,这太诡异了,她怎么会一个瞬息跑出那么远,又不和我打声招呼。
我说:“噢,那我回去看看,晚上见。”说这话的时候我脸庞灼热,雪女只是个八九岁的女孩模样,我感到我语气暧昧,所以不太自然。
雪女只是报以迷人一笑。
回去的时候发现枣红马正站在岸边,他见我上岸,凑过来说:“嗨。”
我说:“嗨,大白天你怎么不去拉客了?”边说边往村里赶,我急于知道姑姑回没回去。
马跟着,像个好事的长舌妇,说:“他们都去新开的厂子里凑热闹蹭饭吃了,估计还会喝醉,我这闲着没事出来遛遛。你又看见雪女了?”
我说:“看见了,她很厉害,人很好。”
马说:“当然厉害,我们都见过,她有好多本事。”
我说:“‘你们’是谁?”
马说:“风与天空与大地,包括每棵树,或者二龙湖,我们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我颇不屑,心想你不过是个供人骑的主。
马说:“我就是想提醒你,别和雪女接触太多,她背负诅咒,雪女在这里没有朋友,没人接近她,她永远是孤独的。”
我心中悚然,说:“什么诅咒?”
马说:“不说了,说了怕你不会信,太玄,少接触她就对了。”
我说:“还有谁知道的她存在?那些村民?”
马说:“不,平常人是看不见雪女的,但有人会,比如你,你是被选中的那个。”
我说:“选中什么,看见雪女吗?你不也能?”
马说:“所有的动物都能看见雪女,因为它们属于自然,雪女也属于自然。
但人不同,他们已失去了对自然的信仰,现在的他们只属于自己。雪女的传闻在动物之间流传许久,我们把她的底细摸得很透,只有你们人还不知道。以前有个男孩,也是外地游客,他和你一样,也看得见雪女,他迷上了雪女,发誓要带雪女一起走,可不久却消失了。”
我不屑地说:“临阵脱逃?”
马说:“不,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他的父母都疯了,雪女很伤心,她不知道这是她一手造成的,我们这些局外人却看得很清楚,男孩没有蒸发,只是他对雪女动了真情,他陷入了……”
我听得心里发凉,却又半信半疑,追问道:“陷入了什么?”
马迟疑片刻,说:“她身上的诅咒。”
我说:“我怎么信你?”
马说:“你只有信我,否则等你走到那一步,一切都晚了。”
我说:“雪女到底是什么,她怎么来的?”
马说:“这很难说,雪女的年龄远远超越了她相貌所展现出的,也许还没有二龙湖的时候就有了雪女,我也是听老一辈说,雪女的萌芽最早起源于动物们对自然充满寒意的敬畏与恐惧,后来出现人类,人们尽管群居在一起,可他们私自暗藏的情绪却浓得化不开,比动物们的恐惧更盛,更寒凉,这些冰冷的情绪汇在一起,雪女就出现了。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雪女偏爱与冰雪为伴,寒冷,那是她的根源所在。”
我问:“人能藏什么情绪……”
马说:“你最清楚。”
“事实上,她也可以被归结为一种情绪,这说来很复杂,从某种意义上讲,你也不是真的看见她,而是她存在于你心里,你心有冰雪,那是引子。”
这些话实在令人吃惊,有些震撼得说不出话。
马说:“不过尽管雪女活了那么久,可她却还没被岁月历练得无比睿智,不难打交道,因为她没尝过爱情,一些特有的东西不得领悟,成长是有缺失的,嘿……”
我说:“不是有个男孩……”
马说:“那只是最初层次的,或者说还没等雪女真正爱过,男孩就消失了,去到另一个世界,不是死了,是真的另一个,没法子,雪女注定得不到爱。”
此刻我几乎要信了马的话,他简直不是马,我看着他就像看一个同类,我说:
“这诅咒太可怕了,她怎么会被诅咒啊?”
马说:“你想,雪女是诞生在孤独与冷漠里,她怎么会被允许得到关怀与温暖?”
顿一会儿,又说:“至于你,或者以前那个男孩,你们之所以会看见雪女,是通过另一种途径,因为你们埋在心底的情绪和雪女相仿,散发的气息同样浓郁或者接近,自然互相吸引,没有隔膜。所以你要注意,雪女知道她和你们是一类人,就会想方设法接近你,她最精通幻术,你多小心。”
马说到这,停住,瞪大眼把我瞧着。
我的烦躁又被勾出来,我本不该如此敏感。我停下脚步,加重语气说:“你说什么呀,怎么和她一类?我看你是胡扯。”我这么说,心却很虚。
马自知说错话,扔下句你好自为之,掉头讪讪地往回走。
我缓缓问了句:“雪女是不死的?”
马头也不回地说:“当然会死,哪天她有了朋友,她便会死去。”回旅店发现姑姑就躺在我床上,睡得很甜,兴许真的累了,嘴角勾起笑像个孩童。我看着她感到内心充实,有强烈责任感。母亲在傍晚回来,一边责备我不去聚餐,一边给我拿她从食堂带回来的饭。
思来想去,我依旧打算今夜悄悄去会雪女,我对她太好奇了。不论诅咒是否真的存在,我只要和她保持距离就好。
子夜,我来到二龙湖,月光照明,红色的蹦蹦还诡异地停在岸边。雪女果真正惬意地躺在冰面上,双手枕在脑袋下,出神地凝望星空。我走近,用高大身影挡住她的视线,这次,我发觉自己不像昨夜那样拘谨了,反而顿生一种莫名亲切,好像见到了姑姑一样。
雪女见了我,温柔地笑了,说:“你还是来了,你蹲下来,我在看月亮。”
我蹲下,借着月光,甚至看清了她脸蛋上点缀的褐色小雀斑。我说:“怎么这样说?”
雪女说:“白天我看见马去找你了,它一定开始对你的哄骗了,谢谢你没有听它的。”
我吃一惊,心想这她竟然知道。我说:“也不是,我只是来看看……看看就走。”
雪女说:“它是不是对你说以前有个男孩,看得见我,爱上我,要带我走,可是后来消失了?”
我点头。
雪女说:“那是假的,男孩真的存在,可他不是凭空消失,他根本没有为我动过情。”
我说:“马说……你身上带着诅咒……”
雪女轻蔑一笑,说:“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我略微松口气,问:“所以马都在骗我了?”
雪女说:“马这么跟你说,是不想让你接近我。”
我说:“那个男孩后来怎么消失的?”
雪女说:“他见了我几面,最后骗了我,说带我走,其实是对我意图不轨。
他接近我,只是为了占有我,我没让他得逞。当时我竟天真地信了他,我真傻,真的。”
没承想同样一件事,竟然会有这样相差千里的两个版本,唏嘘不已。可我更偏信雪女的说法,因为我嗅到她喷薄而出的黏稠的近乎实质的忧伤,并感同身受。
我说:“所以你把男孩怎么了?”
雪女说:“愤怒的我把他变作一匹马,被人捉了去,供人骑。他的父母哭着从他身边走过,他却只有痛苦地嘶鸣。”
我震惊得哑口无言,心想雪女实在对痛苦有深刻理解,她知道怎样的惩罚才令人绝望。我不想事实是这样一个来龙去脉。
我说:“难道那匹枣红马就是那个男孩变的?”
雪女说:“他是男孩的后代,隔了三四辈了吧!”
我一惊,说:“你什么时候遇见那个男孩的?”
雪女说:“嗨,20世纪初的事了,具体记不清。”
我头大了,竟然两句话就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距离,雪女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岁月的痕迹,这委实触目惊心。
我说:“马不是不能和人说话吗?可他怎么和我交流了……”
雪女说:“你不同,你都能看见我呢!”
我真搞不清我哪不同了。半晌,我说:“我要是你就把他变成只癞蛤蟆!再给他父母送去炖了吃。”说完,又觉得自己实在歹毒,可他罪有应得。
雪女笑了,说:“现在那匹枣红马受了祖辈的教育,他恨我,却又怕我,于是把他祖宗搬出来与你说事,为的是不想让你来见我,可你还是来了,谢谢你,真的。”
话至尾音,又成了哭腔,哽咽了,像受了老大委屈,泪却困在眼眶里滴不出,悲伤都被囚禁在心里。
我心疼极了,这种怜惜是控制不住的,我真想搂紧她如雪的轻薄的臂膀,让她枕在我肩上,顿时心理防线减弱许多。我说:“你别哭,你别哭呀!”
雪女抹抹眼睛,笑笑说:“你放心,我哭不出的,总是这样,泪没等掉下来,就被冻在眼里,成了冰,所以我从不哭泣,生来不被允许哭泣。”
我叹息,决定转移话题。我说:“你每晚都在这儿沐浴月光?”
她说:“嗯,月光是对我最好的滋补品,看月亮的时候,我内心沉静,空空的,什么也不用想,这个习惯我从未间断。”
我说:“嗯,那你顺便可以试着数数星星,它们那么多。”
雪女说:“早数腻了,只要是天上挂着的,眨着眼的,都是我的宝贝,我都数过,就用了两百多年。”
我讪讪地笑,说:“你厉害,你厉害。”
她颇得意,变成个臭美的小女孩,她说:“嘿,那是。”
我说:“喂,不带这么打击人的!”
我们俩都笑了,泛起了欢快。我好久没有这样真心笑过,上次这样笑的时候,父亲还在。我想雪女比我更甚,除去我,她上次说话的时候,也许还在一个世纪之前。我为她送来快乐,并且有点心甘情愿的大义凛然,管它什么诅咒呢,见鬼去。
在雪女面前,我可以坦露心灵,我从未这样自由快活过,舒爽极了,我俩都是孤零零赤条条的小人儿。
雪女久久凝视我,她的眸子幽蓝的,好像藏着星星,我能看见她眼里的温柔。
过会儿,她说:“说说你的故事吧,你能看见我,说明你心里有刻骨的悲伤与孤独,是什么导致你如此忧郁?别多想,你信我,我能看见你的心,里面有什么我都清楚得很,只是我需要你把它们说出来,只有这样你才会好受。”
我低头,我真的想与她说,我强烈地感觉全世界也许只有她会懂我。然而一要想起过往,我便头痛,烦躁冲上来。这种逃避是我无法控制的。我说:“再等等好吗?再等等,我只是……只是需要时间理理思路,明天,明天我就对你说,不是你不可靠。”
雪女温柔地说:“我懂,没关系,你的做法我都理解,而且感同身受。”
听她到这样说,我心脏猛烈颤了颤,我俩是这样没有隔阂。
她起身牵起我的手,说:“那我们来跳华尔兹好吗?曾经有两个人曾在这片冰面上跳,我坐在旁边看了一夜,看痴了,偷偷学了来,我听见他们说这叫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