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这舞,只是一直没等到人可以和我一起跳,很多时候我就一个人虚端手臂迎着月光演练,现在我终于等来了你。”
柔弱无骨的触感沁入皮肤,我颇局促,说:“可我还不太会……”
她笑了,说:“没事,我带你,他们说华尔兹是旋转的意思,你只要跟着我旋转。”
她右手与我相扣,左手揽上我的腰,她实在娇小,用力抬高左臂,却还快摸到我屁股,她好像并不吃力,笑着露一口白牙,轻哼普切尼的小调。
她就这样带我转起圈,从小圈转到大圈,每个节奏她都掌控得很好,很轻柔。
冰面似乎不滑了,月亮清辉像毯子铺在上面,软软的。我感不到寒冷,都被静谧驱散了。
雪女一直仰头凝视我长着稀疏胡楂的下巴,抿嘴带着笑意,像只偷过油的老鼠。
我脸红了,不敢低头与她对视,僵硬地目视远方黑暗。
我们默默跳着,幽寂的仿佛能听见月光爱抚冰面的声音,而显然,我们是陶醉其中的。一会儿,我听见雪女哧哧地的笑,她把头轻枕在我胸口。
她说:“你好,很高兴与你共舞。”
我说:“我也是,小伙伴儿。”
这一晚的华尔兹不知跳了多久,最后变成轻轻摇晃,世界倒过来,像泡在了红酒里。时间仿若静止,而我永不疲倦,月亮与天上星离我如此近,悬在身边,黑暗抵着我们缠绵。
最后我陷入了一场恍惚而奇异的迷幻,闭上眼,身体成轻飘飘的一缕烟,我想也许吸毒也不过如此快感。这时我听见雪女温顺地呢喃,透过胸膛传进来,她说:
“你,愿意吗,爱我,像爱自己?”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个愿意里涵盖太多。我心生胆怯,不是不愿意,我只是紧张得透不过气,太郑重,又激动,变得愚笨无比。
我说:“可我,除了我的亲人,我有一个姑姑……和我的父亲,我是那样爱他们。
可我,我还没试过爱别人,而且,那不一样,我从没和外界交流过,我是孤僻没错,我可能还不知怎样去爱,我该怎样珍惜你,我只怕……”
我说了很多,像醉了酒,语无伦次,交代遗言似的。我不知我有没有明确表达出我的意思,可就是没说我愿意,我只是,太慌张,没做好准备。
雪女打断了我的絮语,她说:“噢,那我懂,明晚你再来见我,我等你,你做好准备。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那么,不要来见我,我会难过的,真的。”
她的声音越发渺远,带着沙哑,她一定是为我的迟疑伤了心,我早该知道她会这样敏感,我不该想那么多。我与雪女相扣的右手被松开了,身上一轻,她要离开了,我想伸手去抓,却发现浑身无力抬不起来,脑越发沉,眼皮注了水一样重,睁不开,思维变得混沌,直至陷入无尽黑暗,跌入深渊。我躺在床上,窗外正黑,母亲坐在一旁,脸上挂着泪痕。她见我睁眼,欣喜极了,捧着我的脸说以为我出了事,一个人跑去外面不回家,药也没吃,问我怎么回事。
我连连说不知道,满脑子都是雪女,心想这个夜晚竟如此漫长,我看一眼墙上的表,十一点。我一惊,问母亲:“你们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母亲说:“今早啊,你就躺在湖边,亏让村民看见了,你都吓死我了,你不知道,你整整昏睡一天,医生说你疲劳过度,睡会儿就好了……”
我没听完,不顾身体虚弱,起身跑去二龙湖,母亲匆忙在身后追赶。没看见姑姑,我顾不上那么多,心烦得很,我要马上去见雪女,坚定地告诉她,我爱上她了,我有多愿意,毫不迟疑。
蔬菜街上许多村民,提着灯笼,往村头去,这太奇怪了。
今夜的二龙湖通亮的,很多人,人手提着灯笼,红芒连成片在岸边浮动。有人在伫立,有人在忙碌。我慌张起来,这里突然拥出好多人,打破了本只属于我俩的寂静,我该怎么找雪女?
我找到二舅,他正跟身边的人吆喝,大意是今晚的鱼人人有份,是给大家的福利。
这是要炸鱼,我看出来了。二舅身边摆一落自制的土炸药。
我说:“二舅,你这是做啥?”
二舅见我,怔了下,说:“你怎么来了,回去睡觉,你妈呢?”
母亲追了上来,拉住我,对二舅说:“他不听话,非跑来,我带他回去。”
我自然不肯,挣脱母亲的手。
我问:“二龙湖还覆着冰盖呢,你们怎么炸?”
二舅乐了,说:“这都开春了,湖早解冻了,哪来的冰?”
我一愣,望向湖面,是厚厚的冰层,泛寒气,雪女昨天刚冻过一遍,我们还在上面起舞。我抹抹眼睛,心凉了半截。
我说:“二舅,可,前天我还在冰面上骑马,你难道忘了?这是怎么……”
二舅说:“哪啊,在湖边骑的,溜了两圈,你还骑出挺远,你这是……”
二舅又似乎明白什么,凑近我母亲低语,我却听得真切。
二舅说:“他是不是……”
母亲说:“维思通也不好使,他怕是又犯了……”他们的话令我费解,我的费解逼迫我恐惧。按二舅的意思,二龙湖早解了冻,在我来之前。头越加痛了。
母亲拉我回去,我冲她大吼:“不!”我抱起脑袋,蹲下身,快哭了。雪女在哪里,她该在哪里。
村民们用灯笼吸引鱼群,见时机成熟,把炸药点燃掷进湖里,掷了十几个,而在我眼里,这些炸药都被掷在了冰面上。岸上看热闹的人许多,这注定是个喧嚣的夜。我近乎绝望了。
在湖面被炸开花之前,她出现了。是雪女,从远方的冰层上跑过来,在我的瞳孔里渐渐放大,我的心脏倏地紧缩。她向我奔来,一如我第一次见她的摸样,她欢笑,露一口白牙。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我仿若看见了昨天在冰层上向我奔来的姑姑,那样像。
我的心被点燃了,我的周身寂静,二叔,村民,我的母亲,他们每一个都屏息望着二龙湖,他们看不见雪女,他们在等炸药的响声。我慌了,一切都要来不及了。
十几只炸药,静静躺在远方冰面上,火线还拖着火星,快要燃尽,即将引爆。
雪女的双眼里只有我,死死盯着我,看不见脚下,全然不觉地跑进了炸药堆里。我想对她吼,可一种没由来的诡异力量束缚着我,把我的喉咙钳住,吼不出声,我只有哑着嗓,艰难而绝望地说:“别过来,别,求你……”
一刹那,像极了一场盛大的烟火,火风暴肆虐,雪女消融在里面,我看见最后一刻她留给我缓缓的笑颜。我失去了这个女孩,一个顶着白发总奔跑在冰雪里把天上星当宝贝习惯于看月亮独自跳一个世纪华尔兹一生只与两个男孩说过话的女孩。
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湖上的冰盖在她泯灭的那一刻全部消融,我捂着胸口,瘫在地上,心放空了,一触即碎。我听见村民们的欢呼,他们的炸药是在湖底炸开,带起冲天水柱,鱼浮尸水面。那是他们的二龙湖,不是我的。
我趁人群混乱,甩开母亲,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环膝而坐,流下清泪。蹦蹦停在一旁,疲倦沧桑。
“雪女注定要死,这属于诅咒的一部分,因为就在刚才,她不再孤独。确切地说,还是你害死她的。不过若是让她选择永生或者不孤独地死去,我估计她多半还要选择后者。”马不知何时立在我身旁,凑上来说。
我看见他,生出几分鄙夷。
他只是自顾自说:“你也陷入了轮回。”
“轮回?”我疑问。
“也是诅咒的一部分,雪女的诅咒分两部分,她会死去,而你陷入轮回。当你俩彼此交心的时候,这个诅咒就已经启动了,她的死也是你的轮回的一个环节,让你痛失所爱。”
我说:“你又在说谎了。”
马说:“世界就是这样运转,不容你质疑。”
我说:“最开始,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连雪女自己都不知道她有诅咒。”
马说:“开始只跟你说了单方面的诅咒,是为了恐吓你不要与她接触,诅咒是真的,可惜雪女自己不知道。”
我说:“那你算怎么回事?”
马说:“我也是你轮回的一部分,包括我现在与你说话,都是定好的环节,最后你的记忆只会被选择性保留,开始又一次轮回。这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类似于一个程序,你活在这个程序里,而真正的那个世界早已远去。二龙湖,会迎来一茬又一茬的你,上演着同一个故事,也许过程会有细微的差别,但故事的开头和结局不会改变,开头就是结局。”
我惊疑不定,思维有些跟不上,我只知道他说的很可怕。我说:“我明白你不是一匹普通意义上的马,说的都是人话,可你也实在不该知道这么多,我怎么肯定你不是在胡编呢?”
马说:“设想一下,轮回是一个环状,首尾相连。现在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许是很早以前就发生过的,诅咒早已启动,雪女早已死去,你不过是在重复。你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虚妄的,不过是一个死循环,你大可不必当真。”
我十分不能接受,不可置信,马的话实在耸人听闻,尽管我最近确实感觉好多景象似曾相识。
我说:“那你告诉我,你祖辈是不是就是你之前跟我提的那个男孩?你骗了我。”
马说:“你一定相信雪女说的就是真相吗?只因她美好?那未免盲目。我并不否定她是错的,我是对的,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在你的世界里,真相并非只有一个,时空是错乱的。我只是一匹活了很久,顺便会说话的马而已。也许我作了假,难道她就没作假?你每次都是在哪里见的雪女?”
我说:“二龙湖的冰面上。”
马说:“从来都只在那个冰面上吧?”
我心想还真是,点点头。
马说:“这就对了,雪女只愿意在冰上活动,那里最寒凉。她精通幻术,可以把虚幻掺进现实里。你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单独为你做了一个结冰的二龙湖,让你们在湖上相遇,现实里的二龙湖早解了冻。这好比照葫芦画瓢,开辟一个新空间,基本属性保留,把它和原空间叠在一起。一进入这片区域,你和平常人就处在了同一空间的两种不同状态里,你以为你在湖上活动,别人却看见你在岸上活动。
所以直到雪女死之前,你见到的二龙湖都是冰封的,这个湖面作为一个只属于你二人的舞台被创造出来。”
即便马说得很真实,我也实在难以接受,我感到呼吸艰难,我只能告诉自己,马在胡说,这不是真的。
马接着说:“你有没有很惦念的人,亲人之类?特别需要你照料的那种。”
我不假思索,说:“我姑姑,她不懂事的。”
马说:“你回忆一下,你前两次见到雪女是不是都直接或间接因为你姑姑?”
我一想,真是这样。我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马说:“雪女能窥伺你的心灵,她懂得如何调动你。她幻化出你心中最惦念的人,制造出你所最担心发生的事,为你和她创造机会。”
我心跳快静止,这样说来,我两次出去找的姑姑都只是雪女的幻术,连昨天碎裂的冰面也是,都是她有意而为。
马说:“雪女,实际上并没有固定的容貌,她看清你心中惦念的那个人,也会把自己渐变成那个样子。”
我心想难怪,昨天在冰面上看见的姑姑那样像雪女,她俩是一个。
我说:“雪女怎么会有这么多可怕的能力?”
马说:“你细想,这些能力其实都源于一种情绪的特质,雪女生于其中,她是代言人,如今她不想代言了,唯有一死。”
我突然想到什么,自语道:“我姑姑呢?”
马说:“你母亲来了。”便自顾自跑开了。
我四下环顾,母亲看见我,正走过来。
母亲来拉我手,我挣开,她再拉,我再挣开。母亲终于怒了,她沉声说:“跟我回去。”
我说:“我还没看见姑姑,我要去找她……”
我心很慌,有些语序混乱,不停重复。
母亲给我一个嘴巴,我刚要开口,又一个。
脸火辣辣,肿起来,我用手护住脸,说:“你干吗?”
母亲拨开我的手,使劲抽嘴巴,一个又一个。声音清脆有质感。
终于我被她抽到地上,天旋地转。
我看见天际泛白,我默默起身,跟着母亲往回走。逝去的星夜与迟来的清明不停在我周身纠缠。
我决定醒来。其实我知道每天晚上母亲给我吃的什么药,维思通,胶囊上写得清楚,精神镇定性药物。母亲给我看过医生,我的严重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我心里清楚。但很多时候,不是心里清楚就可以做个明白人的,我依旧逃避现实,沉溺幻境。我用我的思维造出来另一片天空,尽管很多次它漏洞百出,有时甚至自相矛盾。可只要我不去关注,避开这些错误,一切就没问题了,自己说服自己是很容易的,世界上最轻易的欺骗莫过于自欺欺人。其实我清楚妄想和现实的区别。除了我的姑姑,每次出现特定妄想,我都会看见那辆红色的蹦蹦,这是不自控的。五年前,我的父亲死在那辆红色的蹦蹦里,他回老家探亲,坐那辆蹦蹦出去,我亲眼看着那辆蹦蹦像头暴躁的公牛以最大时速冲出去撞在墙上。
我跟母亲说是二舅害死了父亲,但母亲给了我一个嘴巴。
父亲死后二舅入主了我父亲的公司,母亲并无异议。
我为人孤僻,一向独来独往,很少和外人说话,更没有朋友。幸运的是,我有个真正关怀我的亲人,我的姑姑。她那样爱我,我将她视若珍宝,只有在她面前我才会袒露我的心灵,说我想说的话。
姑姑很美,真的美,她总是开导我、指引我。面对世界,她时而告诉我不要充满仇恨,时而又与我同仇敌忾。在父亲死去的同一年,姑姑智商消退,最后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无异。母亲谈起这事从不显悲伤,只说她吃错东西,会给她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