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古水无波绽青莲
两名“雄壮”的宫女应翡鸢的拍掌声进来。
“姐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可别怪我。”语毕,从衣袖内掏出一只玉瓶,交给了身后的两名宫女,“快灌她喝下去,皇上最晚一盏茶后就到。”分秒必争。
澹若了然。
陈丞相踏进这间牢房的时候就已踏入陷阱。更何况陈丞相踏进这里是在半夜男子不得进后宫的禁令之下。三位嬷嬷又都是陈丞相牵线成事的。现在,她如果死在这里,翡鸢一推干净,陈丞相就是代罪羔羊。
“翡鸢。我太小看你了。”
两名宫女已然逼近,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胳膊。澹若奋力挣扎,手脚并用,拼尽了全身气力想要挣脱开钳制。
两名宫女不幸被澹若的指甲划过几回,但手都没放开,最后,心一横,干脆将澹若提起,双脚不着地,人就不好使力。
顿时失了使力的支点,澹若更加慌乱,手无力地胡乱挥动,几次挥到两人,却没伤她们半分。
玉色的药瓶里晃动的液体,魔魅的绿色光芒比毒药更毒的颜色。
最后一次抗拒地扭头,最后一次被强制地扭转回,最后一次看见翡鸢眼里得意的神色,最后一次,清楚地感觉到被强制掰开的下颌,冰凉的液体晃过眼前,经过舌尖,滑过喉头,侵入身体。
两名宫女手同时一松,澹若跌坐在地。重重的,感觉到肚子咯噔一下,孩子像是知晓方才娘亲吞下了什么,急欲跳跃出来。
翡鸢示意,将两名宫女赶了出去,缓缓蹲近双目无神的澹若,吐出最后的杀人武器:“妹妹这是在帮姐姐你呢。妹妹没敢要姐姐的命,方才喂姐姐喝的只是打胎药,省得姐姐为仇人生了孩子,将来追悔莫及。”
什么意思?
翡鸢再近,字句吐得极轻极缓,恍若天籁之音歌吟:“姐姐,你可知道三年前皇上登基最先除去的就是你爹爹——阮丞相,”恍若魔鬼召唤人灵魂时那般慑人,“一门上下,三十六人,鸡犬不留。包括你倾慕的父亲,你爱极的母亲,你敬爱的哥哥和你可爱的贴身小婢。”
胡说!胡说!怎么可能?
澹若揪住翡鸢的衣襟,她不信,不信!通红的双眼,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只通红着,大睁着,不甘地看着一张一合的嘴。胡说!
“姐姐,你孤单一人活着,夜夜睡你身边的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肚子里怀的是仇人的孩子,你不寒吗?姐姐,我送你去见你的亲人不好吗?”魔鬼!牛头马面!一抹残酷的笑容。
澹若极想扯下那张脸皮,扯下那份恐怖。手指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松,下身暖暖地传来阵阵疼痛……
眼前什么都不再重要。
湿热黏腻……头昏脑涨……浑身剧痛……
冰冷的身子因为下身的湿热,渐渐凝起一点温度。
太讽刺了!在这冰冷牢房里,唯一的一点暖和,是用她孩子的性命换来的。
孩子,孩子,你别走,娘亲宁愿冰着身子和你一同死。
别走……别走……
漆黑的密牢,只有打开的大门透进一道光,没有人声的死寂,空气里飘满了血腥的甜腻,暗灰的影子从门口拉了长长一道映进里面。
素净的衣裙,染上鲜红的血,稍事整理没上一根簪子的发,沾满了黏腻。
她安静地睡着,就像是睡在血红玫瑰里的花蕊,是妖异红色中唯一的纯洁。血红吞噬主人的生气,疯狂地席卷暗沉脏乱的地面,绘一幅艳色——用孩子的血,用她自己的血。
然后密牢震动,紫宸殿震动,整个皇宫震动。被如野狼痛失伴侣后的咆哮怒吼震动……
他忘了她是怎么躺在寝宫的床上的,忘了手中刚给她喝完的药是谁开的,忘了她一身是血的衣服是谁换的。他好像只一直抱着她,只一直抱着,没让她从他臂弯里消失过一秒。
他的誓言太过浅薄。
应了娶她,却是为妾。
应了疼她,就让她独身在后宫沉浮三年。
应了对她好,此刻,她浑身是血、没了孩子躺在他怀里。
是他错失一次又一次。
梦里,是朦胧的白色薄雾,丝丝缭绕眼前。脚下近一步再近一步,青色水池宛若平宁的舞曲的调子,一枝青莲花苞亭亭独立,没有莲叶相称,没有莲花争彩,只一枝遗世独立。清风微抚,涟漪生波,花骨朵轻晃慢摇,莲瓣徐徐绽开,风致极了。
下个瞬间,华衣少年最诚挚的笑容,湿透的衣袖捧一株青莲。少女脸上的惊愕化作惊喜笑容……渐渐,少年的笑容被缭绕的白雾隐去,渐渐,连少女的面容都瞧不清了,只嘴角淡笑,不似幸福的冷漠嘲笑……
烟雾散开,朱漆金钉高门槛,鞭炮爆竹、大鼓唢呐热热闹闹旋一曲菁华,十六岁的碧韶美人,一身红底银线层层叠叠的嫁衣,老丞相含泪一路握着她的手相送,几度张口,几度闭眸。在美人只差一步踏上花轿时,颤颤悠悠:“若儿,他已是帝王。”
爹爹。你说得对。他已是帝王。所以他降我为侧,我不计较。
爹爹。你说得对。他已是帝王。所以他冰我三年,我不计较。
爹爹。你说得对。他已是帝王。所以他杀我全家,我怎能不计较?
爹爹。你告诉我?
澹若被熟悉焦急的声音唤醒:“澹姬,澹姬,澹姬……”想她年幼之时,初初进宫,总在太子府的园子里转悠迷路,每回每回都是他亲自寻人,就这么唤着她。
爹爹,爹爹……她再怎么唤这称谓,他也不会再出现了,淮川,爹爹死了。身体还不得动弹时,澹若脑子思绪转过千回万回,叫她想装一秒傻,多在他怀里躺一秒的机会都没有。
双眸一睁,淮川没来得及欣喜,没来得及召唤太医进来瞧瞧状况,便被虚弱的指节扣住了脖子,压在床上。
澹若用尽所有力气,十指紧紧扣住淮川的脖子,可淮川脸不红气不喘,只喉口被压得稍有不适。
她……是知道一切了!
被毫无力气的十指掐住脖子,淮川浅笑,双手稍使力,将澹若就拥进怀里,“笨若儿,谋害皇帝是死罪。”这唤法,是爹爹唤她的名,这调调,是淮川惯来的温柔。尖利的牙齿咬住淮川的肩头,牙齿深深嵌进淮川的衣袍,散出浓郁的血腥气伴着簌簌掉落的眼泪。
淮川竟还能微笑拍着她的头安慰:“澹姬,别多想了,好好将养自己的身子。”
一个人怎能残忍至此?一个人怎能温柔至此?
不论喜怒,只默然淡笑天下,“失了的孩子会有人偿命。”
“那我爹爹呢?娘亲呢?哥哥呢?我阮家一门三十六人呢?”淮川,你真已成帝王,“合纵连横之术我懂,但为你除去的人是我爹爹?”新帝登基,必从重臣手中夺权,亘古不变,只是……为何是她爹爹?
淮川翻身将澹若置于身下,拉过锦被将澹若盖个密实,厚实的手掌擦干她额头的虚汗,“阮丞相一事只是顺应潮势。”
她心寒死,“淮川。你想过我吗?”
想过吗?
……
“形势容不得我想。”
澹若喉头吐出的鲜红成了她在皇城里的最后。
原来,那玉瓶里的打胎药参了无色无味的毒药。此药药性极毒极慢,四个时辰后,人安生着吐血发病,已是药石无罔。
她在这场后宫之争中败北得彻底,失了孩子,丢了性命,去了魂魄。
她在这场后宫之争中胜得彻底,孩子换了后宫永无宁日,性命换了淮川心无平静,魂魄换了自己了无牵挂。
眼前上演一场默剧,素来目色带水的淮川似是遇上巨大的痛楚,侵袭四肢百骸,狰狞着脸庞狂啸,扭曲着神色怒吼。明明该有很大的声音,她听不见半分;明明该恨他怨他,却禁不住对他浅浅一笑……
人说,死前必善,原是真的。
原来,她是真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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