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莲谢枫红好个秋
澹若前思后想,就是没想出那名男子究竟是淮川哪门子的弟弟,他口口声声地喊皇兄,按理来说,她该是见过的,可偏偏她对此人毫无印象。无奈她只身一人被锁后宫,消息闭塞,也打探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却不知,正是这人步步算计,改写了她这一生。
夏末初秋,算算她也出嫁了好几个月了,被困得烦闷,按规矩向皇后递了折子,求假回府。当日就被打了回来,说是开此先例有乱后宫风气,不许。澹若无奈,只好在莲霄宫里闹腾。
再几日,青莲谢去,柳叶凋落。院子里的枫红出一片精彩。像血一般……今年有些反常,才入秋没几天,天气就凉得不像话。澹若每日都穿上最厚实的衣物,披紧了披风,手脚却依旧冰冷。按着平日在家或是太子府的性子,早是摆满暖炉,只是上回皇后给了她哥下马威,她亦不会去自讨没趣地再找一回麻烦,讨要暖炉的事,就此作罢,天天自己哆嗦地期望天能再回暖些。
澹若没想,她的日日企盼没盼来天气回暖,倒是盼来了人回暖——朝廷最近收了一个小国进贡的大批貂皮,皇帝以几近冬季为由,赐给一后二妃添了衣裳。皇后三件,鸢妃两件,而她,是五件。这是叫人吃惊的第一件事,第二件就更是离谱,宫里素来要到十一月才放暖炉,莲霄宫开了先例,十月出头没几日,二十来个的暖炉搬进宫中,还添了几名太监伺候炉火,说是皇帝吩咐的。清冷的莲霄宫,屋里屋外全点起了炭火,将那几株枫树折腾得够呛,甚至有不明时令的迎春,见了暖意就当春天,绽出几朵黄花来,澹若很是欣喜,为这春暖花开的意境。更喜的是,他还记得,她畏寒。
得赏翌日,翡鸢便来拜访她。宫女奉上茶水点心后就被她遣退出去,说是想和姐姐说几句体己话。
宫女方走开,殿门将将阖上,她就跪下抱着澹若的大腿哭了起来,澹若惊愕,忙俯身扶起翡鸢,慢慢安慰许久,哭声渐歇,她才零零散散道出缘由:“姐姐,我怕是有喜了。”
一句,劈得澹若整个成了木头。
有喜了?皇帝的!
心底翻搅如海的心思也只能装出平静的假象,最苦的是不能忘记扯开嘴角,送一句:“恭喜!”
翡鸢却没被这一句恭喜感染,泪含满双眼,“姐姐,我这孩子怕是保不住的。”
“为何?”这孩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皇朝的第一位皇子,怎会保不住?
“姐姐不出莲霄宫一步,自然不知道皇后的嚣张跋扈,依皇后殿下的性子,她是容不下这个孩子的。”
皇后跋扈?也该。皇帝宠她,她身份地位又高,这时不跋扈些难道要等到人老珠黄之时?想那皇后先前些日子不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吗?
澹若叹气,“你这事,找我有何用?我无权无势,你该找该求的是高坐紫宸殿的皇上,皇上极念旧情。”这点,从她身上就展露无遗。他厌恶她,却还是将她娶进宫供着,还是念着她畏寒,搬来了暖炉暖着。对一个厌恶至极的人,他方能如此,何况是自己的孩子。
“姐姐,皇上喜爱皇后,我的话他是听不进去的。无可奈何,我才来找姐姐你的,这宫里就只有你是好人了。”
好人?是吗?澹若苦笑,她满怀嫉妒之心,怎会是好人?“你要我如何帮你?”既然她奉她为好人,她只得好心一回,也不枉这名号。
“这……”为难半晌,她辗转再三也没说出一句。
“说吧,我不怪你。”
澹若允了这话才令翡鸢放心开口:“姐姐能不能借口玉体不适要太医开药方,让太医安稳地将安胎药送进宫里,我再派人来取。”
澹若不语。
“姐姐,我知晓这事为难了你,可每回太医来替我医病,皇后殿下总要遣人来看药方,明里说是怕开错了药,伤了身体,可她就是不想我比她早怀上孩子。这药……只有你开她才不会过问。”
确实,这宫里只有她才能开这药,因为她从未受过皇帝宠幸。
澹若默然。这翡鸢,还真知晓怎么在人伤口上撒盐,难怪方才先将她捧进天上,然后又支吾不语。
翡鸢在一旁仔细瞧着澹若的脸色,都快急哭出来了,方听见澹若淡淡应了一句:“好,我叫太医开药,届时再招人送去。”
翡鸢一听,雨过天晴,擦干脸上泪痕,收回眼底泪水,绽了个笑颜,“我叫人来取就好,姐姐已经帮了我大忙,怎么好要姐姐再费心神。”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怀了孩子就别为这些小事和我争,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就好好听姐姐的话,安心养好肚子里的孩子。”
这回,翡鸢没再反对,安安静静点了头。
“我好像真有些病了。”累得很。
平儿为她梳着青丝,嘟起嘴,“娘娘为何要帮鸢妃娘娘,吃力不讨好,自己心底还不舒坦。”平日,澹若对身侧侍候的两名宫女颇为放纵,她们也就与澹若亲近许多,有话直说。
澹若看着铜镜中的娇颜,冰冷的脸庞上习惯性地浮起一丝浅笑,像是一张精工雕刻过的面具,挂在脸上。伸手握住平儿忙碌的手,“平儿,你和安儿是这宫里唯一将我当娘娘的宫女,而翡鸢,她喊我一声姐姐,是这宫里唯一还将我放在眼里的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这是做人的本分。”所以,她甘愿冒得罪皇后的险伸出援手。
缩回被澹若紧握的手,“是——”故意将那句拖得很长,像是调侃她一般,“娘娘啊……就是心好。”手却没闲住地给她梳头扎髻。
是啊!心好,就不知会不会有好报?叹了口气,随便寻了个话题:“安儿也去了大半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平儿这时也觉得奇怪,安儿是一清早就去的鸢妃娘娘那儿,现在都用完晚膳了,天都墨黑,“等会我就找个小太监去催催。”平儿心中暗叹不妙,安儿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
古往今来,既有预兆,自有不祥之事。
门外一阵吵闹,平儿被吵得没了束发的耐心,抓着梳子,正想出去教训那些奴才的不是,侍卫们就打开大门,闯了进来。平儿一见,慌忙放下手中梳子,大声呵斥:“你们这些奴才狗胆贼大,竟敢擅闯娘娘寝宫!”
为首的侍卫跪拜请安后,说明来由:“我等也不想惊扰娘娘,只是澹妃娘娘送去飞鸢宫的药,方才经太医查处,是堕胎用的。微臣只是奉命行事,望娘娘不要见怪。”
平儿大惊,看着澹若。
澹若垂下原本拢着青丝的柔荑。
堕胎药!
陷阱!
尽量平复住自己的情绪,看着那些侍卫,问:“奉谁的命?”
侍卫恭敬答话:“鸢妃娘娘。飞鸢宫已派人去请皇上皇后,这才要奴才来请澹妃娘娘过去。”
请她过去!说得倒好听。澹若不急不缓,眼神在众侍卫间一个一个扫过,忽地,玉手狠狠地拍了梳妆台,惊吓住了众人。她徐徐站起,疾言厉色:“派来几个侍卫就想要我去她的飞鸢宫?除非皇上亲自下旨,不然就算你们鸢妃娘娘亲自来请,本宫都不卖一分面子!”
侍卫被澹若的怒火吓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原以为一个失宠的妃子,该是很好对付的。可现在才知,失宠归失宠,可毕竟还是套了娘娘二字,不好硬来。软了语气:“娘娘……请不要为难小人。”
为难他们?她不屑。
澹若深深吐出胸口怨闷,问道:“平儿,未经传召私闯宫妃寝殿是什么罪?”没了方才的气势,柔情款款轻问。
平儿还算伶俐,恭敬答话:“回娘娘,是剜刑,剜双目。”
这下,侍卫们慌了,连连叩首。宫里是有规矩的,就算只是个不得宠的妃子,他们也得罪不起。何况皇上明显心虚气短,对莲霄宫礼遇有加。若是让皇上知晓此事,为了面子上的事也饶不得他们。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澹若也不至怒大到乱咬人,一切是非皆有主,没必要与下人计较,摆摆衣袖,算是作罢。一群侍卫见状,忙连滚带爬,连拖带拽出了莲霄宫。
澹若看看窗外月色,眉峰敛聚,“平儿,去铺床吧,我累了。”
平儿一惊,脱口而出:“娘娘今夜不等皇上了?”
澹若冰冷扫过,不寒而栗,“你怎知此事?”
平儿知晓自己说错,忙跪下,“平儿……平儿只是……只是胡乱猜的。平儿是瞧娘娘您每回用过晚膳必然要打扮一番又从不出门,就想着您是不是在等皇上。”
平儿只算有些小聪明,骗她,还嫌早了些,这番说辞漏洞百出,破绽连连,可澹若实在累了,未再逼问,淡淡扯了一句:“快些收拾床铺。”
倒是这小宫女十分不识相,收拾好了床铺未曾离去,颤颤悠悠地来回了好几趟,终将憋在心底的话问出了口:“娘娘,您不救安儿吗?”方才那些侍卫大哥说安儿送去的是打胎药,安儿又这么晚都没回来,怕是——凶多吉少。
澹若径自走近床榻,将平儿打发出去,掀被躺下。
……
笨平儿,她怎能救得了安儿,她是自身难保。
泪一点一点沾湿枕头,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模糊地想起年幼之时的丞相府,因娘亲喜爱青莲的清濯不妖,干净纯粹,父亲便命人种下许多。每每初夏,府里的青莲开得分外娇艳。一池一池,接天连地,满满当当。
平日精明深沉的父亲抱着满怀青莲之时,总笑得像个孩子一般灿烂。素来冷清的娘亲也是分外温柔,眼底漾着满满的幸福,如此唯美如画的两人映着小亭涟漪、灼灼青莲……
她最爱看那般风花雪月却也淡漠朴质的场景,看着,看着,心底就慢慢生出些期盼来……
转身,落日金红的余晖镶出一道风景,那人笑得温柔,送了她一捧梦寐以求的青莲,暖暖地说着什么……
画面一转,华服依旧,人事已非,当年暖若春光的笑脸只剩了个冷漠一句:“澹姬,以后我不再来了。”
眼眶火辣辣的,奔涌而出的是那时倔强忍住的眼泪。
迷糊之中,那个毅然决然说着不再相见的人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抚过脸颊,拭去泪水,一双很会奏琴的手,一遍一遍地温柔来回,温暖地……游走于梦幻与现实之间。
“澹姬,安儿死了。”
安儿?安儿是谁呢?是那个新婚之夜对着她战战兢兢却又被众宫女推出来请她早些安睡的小宫女吗?是那个每晚总替她梳好发髻画好墨眉的伶俐宫女吗?好像模样生得很好,年纪小小的样子。
“澹姬,我知晓你醒了,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你不是说再不见我吗?”睁眼,再见,又是何必?闭眼,不是澹若桀骜不驯、冥顽不灵,只是为你守誓,只是怕见你更是心伤。
“澹姬,这次你只累了安儿,下次,就怕是你自己,或者,至亲。”
她至此才知自己从未了解过他,缓缓睁开双眼,誓要将一点一滴落入眼中的这人记个分明,缥缈若烟尘的相貌,生得分外好看,低沉淡定的言语,说得格外好听,却是藏着最最锋利的杀人武器将人心一刀一刀凌迟致死。所以,他是说,如果再犯,死的就会是她,更甚,赔上丞相府。
他还是不够了解她,吃了一次亏,她怎会再笨一次?笨得相信世间有情分这词。翡鸢的亲近,翡鸢的天真,翡鸢的说辞,她心底多少是存着怀疑的,却因孤寂,却因本分,信了一回,搭上了安儿。
她学乖了,学聪明了,“谢皇上提点,臣妾以后定当安分守己,不再招惹事端要皇上为难。”
一室清雅莲香,他爱用青莲熏衣,无奈香气依旧,人事却非。
一阵微微轻暖的和风,勾的香味丝丝沫沫,沁心入脾。
他对她的好,是青莲。采青莲,赔笑脸,伴她前半生。他对她的不好,亦是青莲。送青莲,锁冷宫,赔上她一世。若再被这青莲缠拦,心生绵意,如何对得起死在飞鸢宫的安儿?如何对得住心生困顿的自己?她早该要个答案,早该问个清楚明白,拖沓,岂是阮澹若所作所为?思及此,心一沉,脸色僵硬,看向他,“淮川,你一句解释不给,另娶她人,你一言不发,要我成了天下笑柄,至今,我未为难过你一回。可你竟信他人诬陷,将我的婢女处死,现在要来拿我的家人威胁我,你还是那个事事温柔的淮川吗?你若是嫌弃我,不必浪费你我三年,我自己去同父亲说,我出宫回家。我若是知道你存的是将我娶进宫来,三年不同床再好将我放出宫去这心思,我是断不会拿自己的名声、一生与你开这玩笑的。今日,只要你给我个理由,什么都好,就算是编派一个,我就出宫,再不想你一分,再不贪恋你一毫。”话说白了,心底反倒松了,是生是死,是去是留,只要一句。她已不想再做挣扎,再贪青莲。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