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丹青难貌佳人意
澹若这几日过得很是清闲,可也就几日。今日,翡鸢就上门来找。
她原是极喜欢翡鸢这纯净的性子,可偏翡鸢用这性子害了她一回,心底多少生出些疙瘩来。再说,上次在莲霄宫好生吓了她一回,也就没想着翡鸢再能回来。她看人其实没什么准,上回她也没想着那三王爷能回头找她,可他还是来了,不但来了,还好生招惹了她一番,再被皇上狠狠修理一顿。现在,她没想到翡鸢会来,又错。看来宫里的人,老脸皮厚的程度比她想象中要高些。
三王爷。也不知他进来怎样?虽然他这人说话没个正经,人也轻浮得过分了些,可现在这光景终还是靠着他得来的。他这人千般不好,万般不好,至少有一句没骗她。
“姐姐近来可好?”没等澹若答话,又自怨自艾,暗暗自嘲,“这话,看我问的?姐姐自然该是过得很好。”
澹若本就不是个爱显摆的人,被她这么一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局促了些,也不知说些什么好。话说满了,显得高傲;话说浅了,更显高傲。
还是翡鸢自己圆了场,“瞧我这张嘴,其实姐姐才真该是受皇上宠爱的人。皇后殿下心眼太小,气量不够;而我,软弱无能,气度不足。我们这一同进宫的三人之中,只有姐姐,各个方面恰恰正好。”
原来,忍而不发,不问世事竟是气度气量的表现,翡鸢真是高抬她了。她心眼极小,只是无奈,只是不想与自己为难,才不闻不问,知而不言。
“姐姐,听说前几日皇后殿下来过莲霄宫?”
绕了半天,捧了半天,还是转回正题。澹若极淡地应了一句:“是。”
翡鸢倒显得过于紧张,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澹若面前,抓住她的双手,“姐姐没事吧?”
澹若挣扎着松了松手,“我没事。”这宫里能伤她的,皇后还数不上。
翡鸢亦惊觉自己失态,松动手指,退开一步,“是我笨了些,姐姐和我不一样,不是任人欺负的角儿,皇上又那么喜欢姐姐,就算是皇后殿下,也要顾忌三分。”
听翡鸢说话,头头是道,像个聪明人,可一做起事来,又是个笨蛋。
“翡鸢,你若只是想找个好诉苦的,好听你说话的,尽可来我这莲霄宫,我只听,不进心,不出口。算是尽个仁义本分。”但若再要她敞开心扉,真心待她,那是万不可能的了。
这宫里,皇后危险,可翡鸢亦不会比皇后安全多少。
翡鸢没为这一句,摆一苦瓜脸,声色俱佳说唱半天,怕是上回真叫她给吓着了。只是点头,应一句好。然后转身坐下,落落寞寞。
送走翡鸢,澹若支起身子,在御花园走了几步。她平日委实太懒,只爱静坐,或念书,或绣花,或颂佛,都是些手眼活计。现在怀了孩子,想起前几日太医嘱咐,又多走了几步。
御花园景色正好,燕草欣欣,春光满园。再添和风日丽,洋洋暖天,澹若舒适地倚着亭边栏杆,眯了眯眼,再惬意的日子,不过如此。
“妹妹好兴致啊!”
澹若忽地听见这声音,险些从栏杆上掉下,还好平儿机灵地扶住了她。抬眼一瞧,只皇后一人,没有凤撵随驾,没有宫人摆扇,亦没有宫女跟随,冷清得很,也反常得很。
“皇后殿下安好。”澹若轻轻俯身打揖,退步抬首间风采尽展。
皇后没为了上回讨要孩子一事不成生气,却也笑得极淡,“妹妹果然是自小受的教,行起礼来可比我和翡鸢这两个半吊子出家的漂亮许多。”
“谢殿下称赞。”
“我可真是喜欢你向我行礼的模样,”一句颇含深意的话,“想必皇上也喜欢吧!”
皇上是否喜欢她不知晓,她极少向他行礼,“皇上从未称许过。”她只挑了后半句回话,前半句来意不善者,忽略而过。
皇后掩袖一笑,“你说可笑不可笑,你我父亲一左一右皆为丞相对峙朝堂,现在这宫里,我是皇后,你是即将诞下皇嗣的得宠皇妃,似乎陈阮两家注定是这命运,你死我活。我倒不像父亲,我盼你活得好些,别像今日朝堂之上,阮丞相被父亲激了几句,昏死过去。”
父亲与陈丞相!指尖紧紧扣住平儿的衣袖,再惊再愕,不敢在面上透露半分,隐隐忍住。
“皇后殿下,澹妃娘娘晒得有些晕了,平儿先扶娘娘回宫。”
原本平儿向主子说这般大不敬的话是要受罚的,可这宫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澹若正得着宠,没必要为了个丫鬟给皇上难堪。再说这丫鬟的身份地位可比一般宫女高上好几阶。皇后就看那几根扣得发白的青葱玉指,心底暗自得意,目的已成,随手挥挥,不忘一副慈善笑脸,“我这记性,妹妹怀着身孕呢,怎经得起烈日暴晒,快些,快些扶妹妹回去歇息。都是我,不知轻重,拉着你说了这么半天,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好向皇上交待?”一句,将先前的一切圆为个不知轻重。
澹若原已走了几步,与皇后擦身时,听到这几句,并未转身,默然站着,平儿也扶着不走。半晌,头微回,眸微侧,澹若吐出一句:“殿下,我与父亲皆是无意争锋甘于平庸之辈,一切一切,因缘际会,可脾气再好,要是恼了,也不是一句两句好了的事情,是非曲直,苍天自有公断。”皇后在宫里欺她就好,陈丞相居然欺人老父,这口气,怎叫人忍?
只是背对着,她身上那股怒气亦叫夙宁隐隐作惧,心神一回三颤。飞鸢宫住着假意和善的笑面虎,莲霄宫住了蓄势待发的睡中狮,谁都盯着枝头花枝招展迎风开屏的凤鸟,这后宫,怎样才是好?
当夜,淮川依着惯例,批阅完奏章后便到莲霄宫安歇。澹若亦是依惯例,备了宵夜,花样就在这宵夜之上。
才揭开盅盒盖,一阵青莲香气扑鼻而来,弥漫满室。
“糯米青莲雪。”淮川识得这香气,这是阮夫人的拿手点心,他每每去丞相府时,阮夫人总是亲手下厨,为他与澹姬兄妹做这道“糯米青莲雪”,也常惹得澹姬她哥哥大呼不公,只有在他去丞相府时才能品尝母亲的手艺。
如今,阮夫人尸骨已寒,青莲香气仍在,糯色雪糕摆放眼前,他却不能露出一丝怪异惹澹姬怀疑。
定了心神,他正色问道:“怎会有这道点心?”
澹若搂住他的脖子,侧身就坐在他腿上,“我做的。”拈了一块,凑到他嘴边,淮川受这等礼遇,自然不会拒绝,不客气地张嘴咬下。
澹若缩了缩被咬疼的手指,噘着嘴,直瞪着他。
没想淮川没哄她,反倒惊呼:“怎么是苦的?”
澹若一听,极度惊愕,她可是学了许久的,也没心思和他生气了,拈一块到自己口中,反复咀嚼,浅浅青莲香伴着丝丝甜意,充斥整个口腔,柔软的口感,入口即化,真是恰到好处,“你骗人。”居然说是苦的。
瞪大了满含水光的双眼,瘪着极度委屈的嘴,想朝他发怒,也想他先出声安慰,许久许久,淮川生了歉疚之心,抱住了她,柔声细语:“别生气了。”
现在似乎是最好的时机,澹若渐渐敛回神色,“我不生气可以……”话拖半句音,宣布条件,“让我回一趟丞相府。”
淮川原本温柔的神色,听了这句后,遽变,冷冷地抛出一句:“不准。”
澹若本是想着好好撒娇,依着淮川宠爱她的程度,定是会答应的,却没想这事她只起了个头,就碰见一张冷脸。这些日子被淮川宠得也渐渐生出脾气,受了气自然不好不撒,“我只是忧心老父老母在家思女情切。”
谁知淮川竟推开了坐在他身上的她,竖竖立起,狠狠地拍了桌子,“我说了,不准!”盅盒应声而落,盒中糕点,滚了灰尘,落满脚下。
落在淮川脚边,淮川怒极的眸子染一抹不忍,他知晓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心血白费,便不再为出宫一事苛责她。
澹若静静蹲下,手指拈过一个又一个糯米丸子,收在破碎的青花瓷盘中,泪止不住地坠落,“我原盼着借着青莲雪让你忆起当初丞相府的种种,现在看来,你是悉数忘尽。也对,我出阁之时,父亲就同我说过,你是帝王了,是我看不清,是我不明了,你是帝王,自然不能为个后妃坏了规矩。”收好最后一颗,泪水也已收尽,“可你想过我念着爹娘,爹娘亦念着我吗?”
说来说去,还是要出宫。
淮川怒极拂袖出去,“不准。以后不许提及此事。”
看着紫色背影消失在眼角,泪水替了那道光影,落下。
澹若啊澹若!你只怪他太过无情,只怪他成了霸业变了心,可你的心不是也变了?这糯米青莲雪原是一道冷在新房的点心,他没在新婚之夜尝见,却在你心有所求的时候做了给他,你不是也在朝他耍弄心机吗?
你只怨他变,怎不怨你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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