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桃李争妍,里仁巷文君酒肆生意红火非常。临邛县内的,县外的,都赶趟儿似的慕名而来,这真应了“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古话。自此,相如一家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二人在琴台偷闲抚琴,文君偎着相如,一脸幸福地道:“长卿,说真的,我很喜欢卖酒,因为,有你在我身边……”相如握着文君已略显有些粗糙的手,怜惜道:“不久前还是一位千金小姐,一晃就成了个卖酒下力的店妇。相如让你受苦了。”“做一只笼里的鸟,即使锦衣玉食又有什么意思呢?”文君的脸上闪着健康的红润,像池边的桃花,青春而又娇艳,神采焕发,“在恩爱和患难之中做一个当垆卖酒的妇人,苦又从何而来?长卿,我一点都没觉得苦!”
“嗯,相如也是这种感觉。”相如紧紧地搂着文君,“只要有你在身边,生活中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美好的。哪怕每一片绿叶,每一个水滴,都闪耀着恩爱的光辉。”
是的,他们的生活少了点安汉那种田园式的诗情画意,但变得更实际了,在和睦幸福中还洋溢着商人家庭的融洽与欢乐。
相如一家火热而又充实的生活对于极要面子的卓王孙来说,就如同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头,咽个口水都疼。他万不能容忍这酒肆长久地开下去,但他又领教过了,相如和文君确实是不好对付的。唉,与其让他们卖酒丢尽我的老脸,还不如认了这门本已成事实的婚事算了!文君以前也曾写信认过错,但他错过了那机会,现在想认,倒不知道该寻个什么台阶才好了。
“不孝的女儿啊,不是为爹心狠,只要你再向爹认个错,爹就依你了。”如此想着,他踱向了大厅,有些迟疑地叫道,“卓林!”
“请问老爷有何吩咐?”卓林忙一溜小跑地奔向卓王孙。
“带一百家丁,去把文君酒肆砸了!”
“诺!”卓林高声应道,却又随即嗫嚅道,“奴才无能,只怕打不过他们……”
“你带去我的信物,看他卓文君胆敢反抗!”卓王孙顿了顿又俯耳授道,“砸了匾,毁了酒,有必要也可烧了酒肆,但,休得伤了任何一个人!”
“诺!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办。”
“慢着!”卓母在里间听闻,追出来哭道,“你这个狠心的爹呀,你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文君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准你们去!”
“你真糊涂!”卓王孙对拿着宝剑的卓林挥手道,“快去!”又眉头一皱,对卓夫人道,“你想想,文君酒肆开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这个店存在一天就是对我卓家的极大侮辱!我毁了他们的店,他们来求我时我就可以顺势认了他们啊。不然,你叫我现在就这么去酒店认他们,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卓林仗着人多势众,除了相如和桑果外,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乡邻的棍棒也很快被他们夺下。卓林一边挥着剑,一边张牙舞爪地指挥着:“那儿,把酒幌拔了!那儿,把牌匾劈了!那儿,把酒坛砸了!”
瞬间,文君酒肆便被砸了个稀里哗啦,到处都是酒坛碗盏和垆台几案的碎片,上好的文君酒就在这些碎片中间恣意流淌。相如怀着难言的悲愤,几欲反抗制止,都被文君拦住了。
“哈哈哈,来吧,小姐!”卓林狂笑着,“卓家剑在此,就代表卓家祖先和卓老爷亲临,谁敢反抗格杀无论!”
“长卿!”文君小声央求道,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让他们砸吧!留得青山在,何患没柴烧?”
桑果欲冲上去夺剑,被相如喝止了。
卓林狞笑道:“卓老爷道,卓小姐有辱门风,令我带剑执行家法!”
又挥剑对家丁吼道,“把酒肆给我烧了!”“你敢!”桑果怒吼道,几欲出手,被相如死死地拉住了。相如几个箭步冲进去,文君惊得也忙跟了去,却见相如携琴飞身而出。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宽大的天幕上,就像被一枝巨笔涂上了灿烂的云霞。就在这无比壮丽的画面下面,里仁巷文君酒肆像一支巨大的火炬一样熊熊燃烧。火借酒势,越烧越旺,没有人敢上前去救火,只得眼睁睁地盯着它毕毕剥剥地燃烧。
眼看着惨淡经营的酒肆一旦化为灰烬,真令人气愤填膺。乡邻们大骂道:“你们白日放火,横行砸店,眼里还有王法吗?”“王法?”卓林嘿嘿冷笑道,“我们现在讲的是家法,不讲王法!”“本官在此,谁敢不讲王法?”只听得远远一声大喝,王吉带着几名衙役飞马赶到。王吉拉马绕了一圈,愤怒地喝道:“给我把领头的拿下,其余人等各自回去听候处理!”“诺!”一见官兵,卓林唬得磕头如捣蒜:“小的也是奉卓老爷之命!望大人宽恕!”王吉一挥手道:“绑了!下入大牢再做计议。”听说要下大牢,卓林沮丧地对家丁道:“你们快回去禀报老爷。”众家丁早吓得魂不附体,忙屁滚尿流地沿来路往回溜。王吉望着已经燃成灰烬,到处冒烟的酒肆,痛心疾首地道:“可惜可惜!”相如忙上前见礼,文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夺眶而出,顺着两颊潸然流下。“贤弟和尊夫人等先暂住都亭,再作打算吧?”王吉征询地问相如。“也只好如此了。”相如扶文君上了马车,众人也都神情黯然地上了坐骑。
宽大的天幕上,晚霞正在渐渐地暗淡下去,变成一片淡紫色。他们最后望了一眼不复存在的文君酒肆,默默地离开人群,挥泪往都亭而去。
王吉亦没料到卓王孙会对相如、文君如此狠心,便也公事公办。“大人,卓王孙带到!”两名衙役带着极为沮丧的卓王孙进入公堂。“跪下!”“大人!”“下跪何人?报上名来!”王吉威严道。“大人,在下卓王孙。”卓王孙声音不住地颤抖。“为何光天化日之下砸店放火,汝还把王法放在眼里吗?”“冤枉呀大人,小人执行的是家法!”“家法?汝可认了你女儿女婿?若认,本县即不追究;不认,则国法难容!”王吉惊堂木一拍,“白日闯进民居商店,行凶放火,汝可知所犯何罪?”
卓王孙吓得一下瘫在了地上,他清楚朝廷新颁布了《告缗法》,千方百计向富人筹集军饷。若是县令手上狠得一狠,他亿万资产顷刻即可化为乌有,如何不吓?
王吉忙令衙役扶得起来,其实他也只是虚张声势,毕竟卓王孙是相如的岳父,他当然不会对他狠下毒手。
“小人早已经认了女儿女婿了。但那酒肆太丢卓家颜面,只道我派人毁了酒店,断了生计,他们就会来求我,我便可顺势应了他们。”卓王孙带着哭腔道,“大人,小的向来遵纪守法,不敢越王法半步。鄙人的确是以家法相迫,请大人明察。”
“哈哈哈,既认了就是一家人,就不算触犯王法!”王吉走下公堂,携手道,“那你快去把女儿女婿接回贵府吧,可知文君已经一病不起了,再不去只怕连女儿的面都见不到了!”
“文君病了?”卓王孙见王吉郑重地点头,不禁大惊失色,“我真糊涂啊,为了面子差点害死女儿。”
却说当日晚上,文君有气无力地道:“王县令对我们帮助太大了。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文君,”相如见文君说话无力,一摸额头滚烫,大惊道,“文君,你,你怎么了?”
“我,头晕,浑身软得紧……”
王吉吩咐下人去找郎中。郎中把脉下方:“有犀牛角否?”
“有。”下人忙找来一只犀牛角,刮下一小撮粉末为文君用开水冲服,一会儿即退了高热。郎中又开了个方子,桑果和琴心忙跑药铺去买药。
次日,卓王孙到都亭时,文君正躺在病榻上。大家不知卓王孙用意何在,倒是王吉喜道:“恭喜相如贤弟,恭喜你们一家团圆。”
相如忙施礼道:“相如见过岳父大人。”
“不客气,都是一家人。”卓王孙扶过相如,又忙忙地去抚文君额头。
文君也惊喜地想要坐起来:“爹爹,以前都是小女不懂事。还望爹爹原谅。”
卓王孙把女儿按下道:“你是坚持要把爹爹气死啊!”
文君调皮地歪头看着卓王孙:“女儿就知道爹爹最心疼女儿了。”
卓王孙谢过王吉后,吩咐大家上车同回卓府而去。
卓母见得文君,不免又是一阵泪雨滂沱,倒是文平拉着相如对弈去了。
文君由于开心,不几日便已然康复。文君斜倚绣楼,欢喜地望着熟悉而亲切的后花园。天气好得出奇,就像老奶奶的笑,静静地咧着嘴。她看着仆人们辛勤地劳作,琴心和丫环们无拘无束地跑着,父亲和相如竟然也专注地对坐着。她吃惊地吐出了舌头,一个是对辞赋价值不以为然,一个是对持家理财毫无感觉,居然也有能在一起的时候。原来,相如在文平的提醒下,发现了与卓王孙沟通的捷径--手谈。二人各执黑白,对面而坐,半天不说一句话,也都会感到兴味盎然,绝没有说话时的紧迫与干涩。文君看着这一切,心早已被幸福涨满了,就像满园子密密匝匝的绿。这一切的一切,多好啊,好得让文君只想感叹!待得他们弈完一局,文君娇声地叫上来爹爹,附在他耳边说:“我们想离开了。”“是相如坚持的?”“嗯,”文君点点头,“我们总不好一辈子住在娘家,加上文平也到了婚配的年龄,我们再待下去也不合适。相如说,我们还是去成都,文太守假满回来后可以在那儿谋个差事。”“唔,那好,那好,听王县令道,兴许还能谋上个一官半职吧?”
卓王孙惊喜道,“只是,这之前你们靠什么生活?”“相如会有办法的,请爹爹放心。”“他能有什么办法?无职无业的,倒是有把穷骨气。”“爹爹一向是欣赏有骨气的人的。”“我可不欣赏我的女儿受苦,那样,我老脸都没地方放。”“我一点都没觉得苦的,爹爹,女儿真的很幸福。”文君撒娇道,“相如像你一样疼着我哩。”
第二日一早,卓王孙便已挑选出精干僮仆百人,又吩咐文平备上钱百万,以及嫁妆无数。文君喜得在爹爹面前长跪不起:“文君的爹爹真是天下最好的爹爹了。有了这些钱,相如再不用为稻粮谋了,定会早日实现心中抱负。”卓王孙挽着相如的手,亲自将他们送出府去,路上不断嘱咐要照顾好自己和文君。相如郑重地说:“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今生今世绝不会委屈了文君。”
王吉也赶了过来,目睹卓王孙分给相如巨额财产,惊喜道:“卓翁真乃豪爽之人,不避前嫌,出手如此大度。相如一夜之间竟成豪富。”
卓王孙哈哈笑道:“我的女儿既然出了嫁,这嫁妆嘛,当然是少不了的,免得旁人再嚼舌根!”
王吉与卓王孙一道目送这一大队人马从临邛的大街上驶过,往成都方向而去。
一夜暴富驰奔成都后,相如、文君仍来到原来所居的金水河畔,他们实在舍不得那儿的风光和乡邻。相如首先考虑的是户籍问题,既要定居成都,就迁来户籍该多好。要迁户籍也不简单,不但有制度限制,最紧要的是要有钱能捐,好在手头已经有了大把大把的银子。于是相如很快就通过捐钱途径将户籍从巴郡安汉迁来了蜀郡成都,同时在金水河畔买田地,置宅邸。三月不到,一座红檐绿瓦、雕梁画栋的豪华府院便落成了。这府院虽比不上卓府的宽大,但安置一百僮仆已绰绰有余。司马府院的宅内厅堂构置与其他豪绅之家没有多大区别,所不同的是在后园筑有一别致的琴堂。
这座琴堂隆顶圆基,古朴敦厚,位于后园一角,修竹深处,幽径尽头,三级青石台阶之上。此琴堂乃是相如亲自设计,奇妙之处在于地下。建堂之前,先是将琴堂正中地下掏空,用米浆和粘土垒砖,砌成直径五步大小的鼓型,严密如瓮,其中注水,将满未满,其上再覆以石板。琴几置于石板上,琴置于几上,如此,奏出的琴声特别纯正悠扬。
文君将此琴堂取名为相如琴堂,并吩咐琴心将那顶历时经年终于完工的春秋帐悬于琴堂一侧。相如左看右看,花团锦簇而不显繁乱,浓墨重彩而不失淡雅,不禁惊异道:“想不到我夫人构思之巧,绣工之妙,天下恐无人能及也。”
“帐里日月乾坤走。”文君娇羞道,“有这帐遮着,我们弹琴再不怕别人偷看了。”
于是,弹琴唱和之余,相如常常将文君拥于帐中,要文君一遍遍地说着当年相遇相知的情景,自己也一遍遍地说着窦府一见之后的倾心与相思。每次总是说不到私奔的那夜,便已双双坠入温柔之乡。以至于以后无论人前人后,只要提到“春秋”二字,相如便会偷眼去看文君的脸,直看得她面红耳赤才肯罢休,文君每次回来都嗔怪道:“以后万不可如此了,羞死人。”
相如却哈哈大笑道:“谁叫你挂起了这春秋帐啊。”
卓安忠厚老实,管起家来也精明能干,相如便把田地家业的管理全交给卓安。自己开始了朝领桑果舞剑于天井,暮携文君和鸣于琴堂,重拾书卷,再着新赋,不分阴晴,天天如此,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公元前141年的冬天,长安传旨,诏告天下,景帝驾崩,武帝登基。
刚进入初夏,相如便被任都尉邀到郡府做客。原来是老朋友杨得意回归故里,听说司马相如落籍成都,富甲一方,杨得意忙叫请了来。
“杨兄啊,不知是哪股东风把你吹回家乡来了哦?”相如拱手道,几年没见,二人一见面好不激动。
杨得意携相如一同入席道:“先帝驾崩,武帝道半年不狩猎。我便告假到处走一走,也顺便回到家乡看一看啦。”又笑道,“贤弟非凡人也,这几年可风光了啊,样样事都做得令为兄钦佩不已。”“杨兄取笑了。”相如又转过话头,“哦,武帝即位半年也快到了吧?”“嗯,所以我要见老朋友一面,回长安也才无憾。”杨得意举杯道,“来,为兄敬贤弟一杯,先恭贺你的机遇已经来啦。”“杨兄玩笑了。”相如一愣。“哦,那我也先恭贺下司马先生。”任都尉也举杯道。“不敢不敢。”相如忙举杯还礼道。“当朝天子啊,不但机智超群,勇武刚毅,还不拘一格用人才,几个最重要位置先是任命魏其侯窦婴为宰相,田鼢为太尉,随后又任命年不足三十的赵绾任御史大夫,王藏为郎中令;其他职位任用的新人更多,连以贤良的名分去应征已满六十岁的公孙弘也被任命为博士。这皇上啊,还特别特别爱辞赋。”杨得意神秘道,“读过枚乘的作品后,武帝忙不迭地慕名而求,怕其年纪大了禁不住折腾,便令‘安车蒲轮’,让人在车轮外边裹上蒲垫子。可那枚乘命不该入朝,还是在去长安的路上病死啦。皇上哀怜其人,连叹可惜。枚乘之子枚皋正好流落长安,忙上书自称枚乘子,武帝即拜其为郎。随后又下旨征召天下贤良方正和有文学才能的人,贤弟不会不知道吧?”
“武帝下诏求贤的事大家早已知晓,”任都尉道,“这不,石室精舍的好几位贤良都赶赴长安应诏去了。”“这倒是实情,我夫人也催过我几次叫我进京一试,但我一直舍不得离开她们,所以一拖再拖。”相如若有所思道,“既然枚乘之子都去了,我也应该去实现我的抱负了。”
“就是,贤弟的才华和声名远在枚乘之上,何况一个小小的枚皋都得了郎官?我再给大家讲个应诏中的一件事吧。”杨得意道,“关于那个胆大心细的东方朔应诏得郎的经过。”
“愿闻其详。”任都尉和相如道。
“那东方朔用牛车拉来了两大车共三千枚竹简,自称从齐鲁到京城足足走了两个月。皇上忙令搬进寝宫,花了两个月时间才看完。东方朔在自荐书中写道:‘我东方朔十三岁才读书,勤学刻苦,三个冬天读的文史书籍已够用了。十五岁学击剑,十六岁学《诗》、,读了二十二万字。十九岁学孙吴兵法和战阵的摆布,懂得各种兵器的用法,以及作战时士兵进退的钲鼓。这方面的书也读了二十二万字,总共四十四万字。我钦佩子路的豪言。如今我已二十二岁,身高九尺三寸。双目炯炯有神,像明亮的珠子,牙齿洁白整齐得像编排的贝壳,勇敢像孟责,敏捷像庆忌,廉俭像鲍叔,信义像尾生。我就是这样的人,够得上做天子的大臣吧!臣朔冒了死罪,再拜向上奏告。’”杨得意顿了顿道,“这家伙,够吹牛了吧?”
“东方朔为了引起武帝的兴趣,才如此自许自夸的吧?其智慧当非常人能及!”相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