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泛滟苍茫送客愁
当父亲得知她执意要替云渡洗刷冤屈时,告诉她是三样证据让皇上相信了云渡叛国投敌。云渡帐下一个参将密告云渡并且带来了他截获的云渡向楚皇投诚的亲笔信,最后又搜出了楚皇册封云渡为辖制十州的镇远公的诏书。
人证和书信还有可能是国内野心家的杰作,而那封加盖了楚国国玺的圣旨则明确昭示着楚国的介入。云渡之事在晴国已成禁忌,查之不易,不如到一切的源头——楚国来,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这世上不能用钱来买的东西本不多,关键只看你出价多少。朱砂清倌的身份和高超的技艺使她得以保存身子的清白,但要从酒醉后的喃喃呓语、放松后的无心之言里获取情报,却必须出卖尊严。巧妙调笑、娇媚劝酒、曲意逢迎、娇嗔作态,这些每个青楼女子必备的技能她也必须要学。
但一切隐忍终是有收获的。这两年来她打探到在云渡死的前夕楚军大量军队悄悄潜往边境,几乎在云渡被杀不久他们就发动了袭击,一举夺下了五个州。另外在楚国明面上的机构设置之外,还存在一个叫“暗殿”的不为人知的机构,他的首领叫暗星。这个机构类似于东厂,搜集情报、潜伏暗杀,替皇帝处理一切见不得人的阴暗勾当。这表明云渡之事应为楚国谋划已久的一个阴谋,而策划执行者极有可能是暗星。
“哎哟!我的乖女儿哟,又到初五你献艺的日子了,这楼都快被挤爆了,多少眼珠子可巴巴地盼着你上台,你还愣什么神?”
的确,此时的隔云楼已将最大最亮的花灯都拿了出来,花灯将大厅里人们摩肩接踵的情形照得纤毫毕露。二楼贵客包厢里也几全满。人人都知道每月初五谁都可以不花一分钱就听到朱砂姑娘弹琴,这个办法为她赢得了偌大的名声和大半城平民的好感,使她无形中地位超然。也有很多人知道要听朱砂最用心的琴音最好初五来,但没有人知道腊月初五是云渡的生日,这琴音是朱砂弹给天上的他的。
喧腾的隔云楼在朱砂一身白衣拥琴而入后霎时静了下来。这一动一静的转化间充盈着勃勃的张力。
坐下,放好琴,朱砂清吟一声“瑶琴多远思,更为客中弹”后,正欲起指,喧哗声从大门传来。
“狗养的东西,没长眼吗?敢挡堂堂靖王的路!”一个粗鄙的家丁叫骂着。
靖王?朱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若是从飞扬跋扈、狂纵无文上来说,他倒端的是一个人物。
一群家丁霸道地推攘着人群,硬是在门口挤出了一条通道。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在前呼后拥下走了进楼。靖王是皇五子,身为皇子,五官本生得十分精致,更有股与生俱来的高贵。可惜这一切都被他因酒色过度而下垂的眼角,虚浮的步态,神色间颐指气使的放纵及微微仰起的下巴昭示出的轻蔑之意破坏殆尽。他便是靖王——晏宵征。
朱砂想起一次吏部侍郎点她作陪时,醉后失了口德说出的刻薄言语:“都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那他靖王就是龙堆里的老鼠,龙种里的野种。他是优伶贱人所出,这其他适龄皇子都封侯了,只有他还是个王,可见皇上多不待见他了。”
靖王随意走到一桌前,斜睥了桌上人一眼,道:“你们还要本王请你们滚吗?”说完还很不耐烦地撇撇嘴。
桌上人畏惧地看了一眼周围粗壮的家丁,忙闪开了。
家丁忙上去用袖子擦了擦桌子椅子,晏宵征得意地环视了一周,坐了下来。
朱砂极为不喜他的做派更兼厌恶他打扰了自己的演奏,一时气恼地咬了一下嘴唇,调整了片刻心境方才起指。
心静即声淡,期间无古今。淡音中的绵长颤动之处如流风回雪。几声急拨,霎时其声似可连亘天地,高及峰巅,下极江水,涵盖万里,正给人以苍茫天宇、皑皑大地之感。清泠泠的琴声尽显清高脱俗、孤傲不群。“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正是一曲《江雪》。
《江雪》是一首极难的琴曲,这不仅是因为它指法的难度,更重要的是期间琴境的孤高。在朱砂从师学习时曾多次练习,却总是失败。没想到在这脂粉横流的污浊之地竟让她习成了,孤高本也不过是在浊浊尘世里的无奈之举。
纵欲之所出现孤拔之音实为异数更像是一种讽刺。一时众人都做不得声,突然一声极破坏气氛的大喝传出:“好!端的一曲《江雪》!惹得本王诗兴大发,蠢蠢欲动想赋诗一首送给朱砂姑娘了。”
朱砂心头微微疑惑,这个人们口中腹无墨水的王爷竟然听出来了曲名,但他随后的乱用成语又让她哭笑不得。听到他要作诗时朱砂心情已非纠结可以形容,只因这个王爷的诗才几乎和他的为人一样著名,不知等一下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诗作问世。
这厢晏大王爷已经开口了:“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场中大半人已是脸憋通红,表情古怪了。
“那个,嗯……呃……”晏大王爷冥思苦想着,“对了!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哈哈哈!好诗好诗!”这话儿说得理直气壮,声若洪钟,尾音上调,显得得意洋洋。
听到前两句时朱砂已是全身僵硬。这也是诗?世上竟有这样的诗?!晏大王爷那人神共愤的后两句一出,朱砂已忍笑忍到肩膀抽动,手指无意中划过了琴弦,接着猛然醒觉她多久没这样真心笑过了?记不清了……
这一声琴音如同开关一样释放了所有人的笑声。震天响的笑声充斥着楼内每一个角落,晏大王爷脸色一沉,目光阴冷地扫向人群。
被他盯着的人只能讪讪解释:“此诗诚为……那个……千古奇诗……千古奇诗,非……非奇才不可得。”
晏宵征的脸立刻放晴。
朱砂含笑看着这一切,想,无怪楚皇不喜靖王,如此胸无点墨又喜附庸风雅的人确实不堪大用。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笑声才低了下来。老鸨趁机上了台,一甩帕子,未语先笑,道:“妾身女儿今天蒙各位贵客捧场,欲寻一位知音抚琴共酒以度长夜。”
老鸨说抚琴共酒,那就是卖艺不卖身的意思,这本是清倌的规矩。
“我出二十两为朱砂姑娘添妆。”下面立刻有人叫道。
“朱砂姑娘怎么看得上你这种俗人,三十两!”
“我就喜欢这清冷的调调,四十两。”一个满面肥肉的富商色迷迷地盯着朱砂道。
“哼,六十两。”
场中一时静默,一个普通官员一月俸禄也只有五两,对于一个不卖身的清倌来说一夜六十两已经是高价了。
朱砂冷眼看着这一切。
正因为场中的安静,人们才听到了那像风吹过一样轻的声音——
“一百两。”晏宵征拿起桌上酒杯,喝了一口,又吐出两个字:“黄金”。
一轮弦月高挂于空,夜已深,房中只有朱砂和靖王晏宵征两人。
晏宵征轻浮地坐在朱砂床边,双目无神,脸色苍白,整个人显得萎靡不堪。
朱砂看着他的样子心中飞速思考,靖王虽不受宠但身份颇高,或许可以从他口中问出暗星身份。纵欲之人要防他霸王硬上弓,附庸风雅之人必喜格调高雅之事,而对自大高傲的人不妨奉承顺从一点。一瞬间,她已知如何应对。
房间一角有一张矮脚香案,案上架着一只红泥小炉,朱砂笑语:“王爷,酒多伤身,茶饮涤尘,这水已三沸,饮正当时,王爷可愿品一杯朱砂泡的茶?”边说边将沸水注入白瓷茶杯中,数片浅碧嫩黄的茶叶在杯中舒展翻动,极为清丽动人。
晏宵征接过茶,轻饮了一口就放下,调笑道:“朱砂,这茶不醉人人自醉,你可得负责啊。”说着手已伸向了朱砂腰肢。
朱砂轻拨开了他的手,娇嗔道:“王爷可真会说笑,朱砂以后还要仰仗您呢!您要是真醉了,可教朱砂怎么办才好?”
晏宵征另一只手伸出摸了她一把,无赖道:“朱砂儿,可真会说话,放心,本王就是醉死了,也离不了你。”
朱砂心头火气,脸上神色转为黯然,道:“朱砂姿容本是寻常,又为夫家见弃之人,蒲柳之身却蒙王爷恩宠,只盼着王爷不要腻了朱砂。”语毕盈盈一拜,借机将两人距离拉开了些。
然而晏宵征却再也没有轻薄之举,他深深看了朱砂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平时都是这样说话的吗?别委屈自己太狠了。”
“啊?”朱砂不明白他的意思。
“没什么,听朱砂说话似有些晴国口音。”靖王突然问了一句。
朱砂心中一紧,道:“早年朱砂曾去过晴国,那儿山水明秀,却不及楚人自有一段风流。”朱砂特意在“风流”上加了重音,她下过大工夫纠正口音,此时口音淡得几乎没有,没想到晏宵征如此敏锐,一把听了出来。此时,她情愿和他谈风月之事,也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的确,本王曾听闻晴国凤梧居士琴重天下,却不知朱砂比之何如?”晏宵征却接着问。
朱砂浑身一僵,心中警铃大作,她看了晏宵征一眼,他仍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望向她的眼睛里只有纯然的好奇。
“如此人物,朱砂也一直相见而不可得,但想来朱砂之琴只是这勾栏之地取乐娱人的凡俗之音,而凤梧居士的却是暗含大道的越世之音。朱砂比之自是不如。”朱砂斟字酌句地缓缓说,但这也确是她心中所想。
“哪里,朱砂太过自谦了,本王是听惯了宫廷乐师演奏的,他们多是技艺太盛,琴境不足,朱砂实胜他们百倍,却不知为何要栖身烟花之地?”
一问比一问犀利,不能再让他问下去了!朱砂心里发狠,一跺脚,在晏宵征身上轻捶一下,佯怒道:“王爷花了百两黄金包了朱砂一夜就是为了说这些琐事吗?还是王爷看不上朱砂?长夜幸有茶,消日不过琴,王爷不想听朱砂弹一曲吗?”说完朱砂人已走到了琴边。
弹什么好呢?朱砂微一沉吟,许是刚才的问题牵动了回忆,鬼使神差地朱砂竟然想起了她和云渡初遇时那支灼灼娇鲜的桃花,指下一首《春晓吟》已流淌了出来。
朱砂心神已沉入了琴中,然而在第一节结束的当口,奇变突生!
一支箫音插了进来,与琴音合奏。
《春晓吟》以其曲意的“中正大方”而闻名,主要表现的便是春天欣欣向荣的景象。轻而快的琴音似蕴着无限欢欣之意,春时陌上花开、江水自碧、骑马踏春、公子如玉、少女放鸢、欢笑遍野的胜景宛在眼前。
而箫主苍茫,吹奏者技艺也很高超。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种凄婉缠绵的风致油然而生。春天岂止踏蕊弄蝶的寻芳客,亦当有感花落泪的惜春人。箫声着力表达的便是“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的春怨。欢欣与伤感交织,喜春与伤春互溶,这才是真正占尽春日精魂的乐音。
这琴与箫如亘古存在的阴阳一样,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由此万物生……
可惜此时无人在场,否则单凭如此一曲,两人之名便可遍传楚国。
曲终,静默无言,朱砂缓缓抬头,眼光如刀地看向了晏宵征,细细打量他身上每一处地方。
她眼前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角微微上挑,吹箫后的脸不复苍白而微带红润之色。他挺拔如松再无一丝虚浮之态,白皙修长的手拿着一支玉箫。没有了伪装,他身为皇子的高华之气尽显,若月射寒江,凌照万物。他这么侧身站着,已当得起“芝兰玉树,龙章凤姿”八字。更让人心悸的是他眉宇间的狂狷之气,天下为纸山河泼墨,他就是那一笔龙凤腾起的狂草。
这一手箫艺,这一身风华,竟有人说晏宵征是狂纵浅薄、胸无点墨的草包,这天下人都瞎了吗?她也瞎了吗?
而他骗尽世人,又为什么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他想干什么?
晏宵征开口了:“对懂乐的人来说,闻音可识人。那首《江雪》清峭已绝,刚才的《春晓吟》……”果然他的声音也不复以前的拿腔拿调而转为清朗,顿了一下,他说:“我从未想过两人合奏能契合若此,好像我们两个认识了很久一般。‘曲音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无价之物不能以钱财来衡量。那百两黄金不过是用来堵外面那些人的口的,我真正想用来谢姑娘的是这一盒印度进贡的苏和朱砂,这是父皇赏赐给母亲之物,也是我母亲的遗物,母亲若知道我将它送给你,定也会觉得快慰。”
说完就径直出了门,朱砂注意到快到门口时他的步态又变得虚浮起来,腰也弯了下来。
一个尊重她并真正听懂了她的琴的谜样男人……
隔云楼的位置极好,楚江穿邺城而过,其中一段就在隔云楼之下。
繁星依青天,山水含清辉。舒爽的江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吹熄了蜡烛,房内只余一地月色。
朱砂默默拿起那盒苏和朱砂,静静坐到了梳妆台前,她挑起一点朱砂,点于眉心。
清风吹动窗帘,明月照亮一隅,四周寂静若死,镜中的容颜,长发飘动,脸如淬玉,唯有眉心一点和双唇色做蓝紫。
她突然温柔地说:“云渡,你放心,我必雪你的冤屈,要那些害了你的人付出代价。”镜中的人儿脸上的迷茫脆弱也被坚毅决绝替代。她起身,一袖将那盒朱砂扫落于地。
只是,那一夜,月未眠,花未眠,人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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