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衣泪潜生竹枝曲
朱砂头牌的身份使她拥有一些选择客人的权利,她通常更喜欢选择军人。她对外解释的理由是仰慕军人保家卫国的勇敢豪气,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想通过他们触摸云渡生命的轨迹。
对于将士而言,青楼女子或是对他们放荡调笑谋他们袋中钱财,或是对他们不冷不热嫌他们粗鲁无趣。像朱砂一样对他们不卑不亢、礼遇尊重的可谓少之又少,更重要的是,她手下的铿锵之音能激起他们胸中豪情,平和之音能化去他们心中戾气。因此军人也多愿与朱砂深谈。
从他们的话中朱砂了解到有些心情是军人共有的,士卒将军概莫能外。当他们第一次杀人时都会颤抖恐惧;当他们的手被鲜血染红时会觉得罪恶羞耻;当他们听到敌人临死的哀嚎后晚上会做噩梦;当他们身处刀光剑影中时会恐惧下一秒自己就身首异处。
那么云渡呢?为什么他每回换防或者凯旋回来后看起来都像个花簇雕鞍春游贵的公子一样云淡风轻呢?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恐惧感罪恶感藏起来?他是想保护她的纯真怕她为他担心吗?想到这里朱砂几乎开始恨云渡和曾经的自己。那个在她面前永远微笑的男人不明白不能和丈夫一起承担生命的苦涩是身为妻子的耻辱。
而曾经的自己为什么没有看穿那个男人伪装下的伤痛?那时的自己一天到晚在忙什么?
对了,自己在忙着缠着云渡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云渡是谁?他是晴国少女的闺望,他是边境的铁壁,他是俊挺劲健的良人。而自己只是个姿色清秀,除了琴艺外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技能的丫头。云渡怎么就认定了她?云渡坚定的爱怜让她有种不真实感。
“因为你很好很好……”云渡这样笨拙地回答。
她深爱这份笨拙。
那时的她还在忙着把自己新学会的曲子弹给云渡,他最喜欢的莫过于给他弹金戈铁马的《满江红》,似乎这样就可以更靠近他,云渡总是清隽如月地笑着,不露一丝锋芒。
现在的朱砂回望那段时光,才依稀明了云渡的心情。咏凝这个连杀鸡杀鸭都没见过的大小姐又哪里能弹杀伐之音,想必这种“为奏新曲强催琴”的做法引他发笑了。但这份纯真也正是靠他在前线浴血奋战才得以保全下来的,所以他笑得眉梢眼角都透着喜意。
只是相聚的日子毕竟不多,晴国需要他去震慑边境那些盯着晴国肥沃广袤土地眼放绿光的狼崽子,一年只有十几天的团聚后便是长久的别离。
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她也并非没有寂寞委屈,也曾独上高楼,也曾梦啼妆泪,但更多的是骄傲。
当朝中大臣多忙于勾心斗角,耽于荒淫享乐时,她的男人领着一群健儿站成了一道铜墙铁壁。他受得住风刀霜剑,他穿得过刀光剑影,他使得动剽悍男儿,他耐得了伤疤疼痛。她的男人“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猿猴,勇剽若豹螭”,他保全了千家万户的捣衣声,他留存了大街小巷的叫卖声。
上可无愧于君,下可无愧于民,她为她的男人骄傲。
他而从未负她。当一个男人在边关月月不忘给你写信,信中会夹着今冬开放的第一梅,会欣喜地给你描述边关大雪的壮丽,会频频提醒你练琴时切莫伤到手指,那还有什么可求的?
她渐渐明白了,乐短离别长,本就是人生的底色。但是,在那绵延不绝的时间深处,在那辽阔广袤的空间一角,还有那么一个肯让你等、能让你等、值得你等的人存在本就是幸福的一种姿态。
晴江里的水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她窗下,它们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楚江,晴江楚江本是一条江,只是现在江头与她共饮一江水的良人却再也不在了……
想到这里一时心中大恸,手中琴音转为凄厉,手指被琴弦划出道道伤口。最高音处,琴弦眼看就要断了。
朱砂忽感有一双手附上她的手,带着她一分分将琴势缓了下来。她眼睛直愣迷茫地看向身前的那个人,劈头盖脸的怒吼已倾斜了下来:“你疯了吗?心绪难平气血躁动时操琴本是乐者大忌,你忘了吗?还是我想错了,琴对于你来说只是发泄悲愤的一个玩意儿?上朝琴之圣手剑关是怎么死的?惊闻挚友死讯,抚琴默哀,落入音障,吐血三升而亡。你想步他后尘吗?想不开也别糟蹋了这把好琴。”
朱砂迷茫的眼神转为清澈,回忆刚才她明知不好却无法停手的感觉,她大概真入了音障。而那个仍抓住她手的男人,此时站得笔直,一脸惊怒,一身凛冽的气势,眼睛里却满是后怕。
朱砂低低呻吟了一声,怎么会是他——晏宵征,好像所有和他沾上边的事都会向失控的方向发展。
“女儿啊,天大的面子啊,靖王亲自来请你去他府上弹琴呢”梓娘这是走了进房间。看到这个场面一时愣住,半晌后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号声:“你个小浪蹄子,你这手怎么回事?这吃饭的家伙伤了可怎么办?你还要妈妈这隔云楼开不开?”
“妈妈,这点小伤,几天就好,初五的献艺必不会耽误的。”朱砂淡淡地说,“至于王爷相邀……”她眼神复杂地看了晏宵征一眼,她不想去,这个男人似乎有千百张面孔,初见时骄纵粗鄙,相谈时犀利敏锐,而今天又凛冽果决,让人猜不透那一面才是真的,却又魅惑着人继续猜下去,但念及那曲《春晓吟》,今天的救命之恩,她终是开口道:“朱砂荣幸之至。”
靖王府。
“王爷,这是?”包扎好了手的朱砂疑惑地看着靖王府里架起的大戏台子,台上一应准备皆以就绪,好戏就要开锣!
晏宵征早已脱去了一身凛冽,语气欢快地说:“我最擅长的不是箫而是戏,今天的戏只为你一人。”他眼中满是至诚和与相得之人分享心爱之物的欢喜,说完,转身已去了后台。
朱砂环顾四周,只有她一个观众,这是一场只为她而演的戏。
王爷要唱戏?天啊,真是像日出西方、海水倒流一样的稀罕事!
不多时,丝竹声动,有个宽衣博带的公子迈着台步上了场,大大的袖子,飘动的衣摆,衬得他瘦骨清像,一派竹下之风。看眉眼正是晏宵征。此时的他又恢复了那晚惊鸿一瞥的凤仪,脸色微红,似已醉酒。朱砂看着他脸上的妆容,已想明白他那身伪装的本事从何而来。
他唱道:“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唱腔到位,自有睥睨红尘的纵意。而他眉间的狂狷更似要冲飞而出,唱到中间他一把扯下了束发的头巾,越发显得越名逾礼的不羁。最后他的声音幽幽低了下去,竟然卧倒在了戏台上一醉不醒。
今天唱的是魏晋竹林七贤中的狂士阮籍的故事。在当时黑暗的政治威压下,狂和酒成了阮籍保全自己的倚仗。他于林间长啸,他为女子哭丧,他用白眼看人,他为远祸长醉。司马昭说:“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籍乎?”狂和慎交错于他的生命,这是他的酒有种苦涩的味道。今天演的正是阮籍的穷途之哭。
半晌,台上的人慢慢直起了身子,酒已半醒,眼神迷蒙地注视前方,脸上渐浮现让人不忍目睹的悲恸,似人陷入绝境拼命挣扎却无力翻身的绝望,恰若流星划过天宇,有一种毁灭般的冲击。
泪未留,肠先断。他唱道:“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开始低如喃喃自语,后渐渐高亢,夹杂其中的悲愤、自伤、控诉灼热喷出。
从宵征上台后,朱砂的眼睛已一刻也不能离开他。她渐渐分不清唱的人是阮籍,是晏宵征,还是她自己。她何尝不在隐忍砥砺?她何尝没有绝望心伤?她何尝不渴望一醉消愁?她何尝不怕酒醒更痛?
晏宵征唱到“座中何人,谁不怀忧”时眼睛看了过来,这一问就把她问倒了,泪水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两年来她以为自己已只会倚门卖笑,今天才发现原来她还保有哭的能力。
这一场戏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宵征又去后台换妆了。这只是戏吗?为什么感觉那么真实?阮籍借酒远离政治漩涡,那么宵征的伪装是否也是他全身远祸的手段,朱砂猜测。
不多时,晏宵征已换了一身戏服上场了,青衫水袖凸显了他的腰肢,苍白的脸愈显病骨支离弱不胜衣。
这次他演的是个谋士。他隐于暗处眸色沉沉地洞察人心,算计人情,权衡利弊,谈笑间又智珠在握,心狠手黑,指点万里。他幽幽唱着,水袖扬起,碎步轻移,嘴里吐出的却是杀人不见血的阴谋算计,眼里蓄的却是狠辣决绝。
微微一阵风吹过,朱砂才惊觉自己已是一背冷汗。台上的那人就像一朵毒花,开得寂寞又妖娆,顾盼间勾魂摄魄,杀人无算。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突然朱砂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片黑影,她侧过头看到不远处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隐在柱子后,只露出半边身子,她整个人像一柄出鞘利剑一般锐利逼人,只是她的眼神……
朱砂对这种眼神太过熟悉,温柔而孺慕,专注而迷离,曾经的她无数次用这样的眼神偷偷看着云渡,而这个女子目光的落点却是在台上浅吟低唱的晏宵征。
至此,这一出戏已经唱完了。晏宵征戏服也不换直直向朱砂走了过来。接连唱了两出戏的他头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朱砂看着那个一言不发走到她面前,期待地看着她似在等她评价的男人,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何必猜哪一个是真的他,至少此时他脸上的汗水、他的努力、他想唱戏给她的心意是真的。
“我喜欢你的戏!”她直直看着宵征的眼睛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戏子。”刚说完就惊觉不妥,戏子本是下九流的职业,说一个王爷是戏子这不是侮辱吗?朱砂忐忑地看着晏宵征的脸色。
谁知他面色古怪地看了朱砂一会儿,大笑着向后台走去,说:“朱砂,你准备一下吧,下一场戏少了你可开不了场。”
“怎么会?我不会唱戏的。”朱砂错愕。
“没有卓文君你要司马相如上哪儿求凰去?而除了你,这通音律、善文辞的卓文君还有谁演得?”说完,人影已消失在后台。
朱砂苦笑着坐在帘幕后,听着戏台上卓父唱着欢迎宾客的戏词。
才貌双全的文君新寡在家,那日卓父广邀文人名流,席上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挑动文君,两人于月夜私奔,流传下一段爱情佳话。这是朱砂自小在府中听惯了的戏码,只是从未想过竟有一天会被人拉来演文君。
戏已演到了宾客听说司马相如琴技高超要求他弹一曲了,演相如晏宵征清越唱到:“世有倾盖如故,亦有白首如新,一曲《凤求凰》,欲以赠知音,愿子侧耳听,会我平生意。”
不对!朱砂心中一惊。原来的戏词无非是颂文君才高貌美,表仰慕之情,而晏宵征却说他们知音相惜。
后世常用“琴挑美人”来形容他们的邂逅,但朱砂自幼便不喜这种说法。太轻佻,带着一种书生式的得意窃喜,美人似乎成了他们炫耀的筹码。
而今天晏宵征却说他们是平等互重的知音,这两个字甚至比爱人更重。
泠泠琴音想起,正是两人的定情之曲《凤求凰》,只是落在朱砂这种行家耳中,霎时便听出了不足。他的琴技很是一般,弹拨间有凝滞之感更有了几处指法不当,但正因为如此,他曲中的款款爱慕之情才有了种不经修饰的真淳,以境补技便是如此。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晏宵征轻唱,不像在求凰,更像是一个人的独白。
朱砂缓缓垂下了眼帘,真要命,如果她只是隔云楼的朱砂又怎能拒绝这份心意。以知音为媒,以真心为底,完美得如每一个春闺女子梦中的良人,但如果也只是如果……
明知如此,听着这样的琴声歌声,她却总忍不住想看看宵征现在的样子。他弹琴的手是否笨拙?他的脸上是否泛起红晕?他是否在看着珠帘?
于是如同很多年前历史上的卓文君曾做过的一样,她伸手小心翼翼挑起珠帘一角,偷偷向外张望,然后直直撞入一双深邃的眸子中。
自那日从靖王府回来后又过了数日,转眼已到了四月的最后一天。根据楚国的传统,这一天是妓家的假日,老鸨也不得强要姑娘接客。正值众芳吐蕊的佳时,姑娘们多结伴出游,遇到青年俊杰便将手中的花枝相赠以索要诗词,若此人做出的诗能让姑娘赞一声好,便可成一夕风流。如许珠玉诗词,众多风流佳话便产生于这一天。
说也奇怪,最近来隔云楼的达官贵人、将领雅士少了许多,姑娘们多闷闷不乐,只有水佩一个劲怂恿着朱砂出去散散心。
春风美酒,人比花娇,折花求诗,一夕之欢,无论哪个都足以撩动男儿心中的渴望。四月天,半城动。
朱砂一叶舟子,泛于楚江之上。船舱之内,她挑起帘布看着这盛景,若哪儿人们拥成一团,那必是有美妓向青年索诗了,若再有欢呼爆出,这一场风流是少不了了。只是朱砂今天只为赏景,连索诗的花儿也没备,几次有人盼着朱砂抛花枝出去,朱砂就将帘布放下,以表拒绝之意。
突然,一旁的水佩脆生道:“小姐,小姐,你看那船上是谁?”
江上船只很多,但朱砂仍能一眼认出水佩所指。
那船比之周围船只大了三倍不只,堂皇富丽,船边的扶杆却恶俗地镶金嵌玉,船上小间挂着粉红轻纱,更显糜烂低俗。船上背对着她们倚杆而立的男子,站得歪歪斜斜松松垮垮的,很是蹶蹶不振。这样的排场,这样的人,正是靖王晏宵征。
朱砂想起他唱戏时的天然一段风流,再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想要拆穿这个骗子的伪装,想看看他会如何应对这一切。
“船家,麻烦你向那艘最大的船靠近。”朱砂说。
“水佩,你头上簪的那朵素花借我用一下。”
船开了过去,朱砂布好了琴,重重拨弹了几下,声音即高且亮。
晏宵征应声望了过来,惊喜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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