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事随云去身难到
转眼已是六月初,百花虽残,却添了翠叶吹凉、嫣然摇动的菡萏胜景。时间的流转和人事的变换一样,虽不乏衰败离世,但一眼看去却总是热热闹闹绝不冷场的。
晏宵征已给老鸨打过了招呼,让朱砂一直安心静养着,但朱砂却想早一点接客,毕竟这是她唯一的情报来源。
只是这往日的隔云楼,那一天不是丝竹连着丝竹,调笑叠着调笑。夜晚,无数人自黑暗中涌出飞蛾般扑向这锦天绣地的繁华之处,哪管会不会溺毙在里面。最近却是丝竹早喑,调笑不闻,着实有些冷清了。
思及此,朱砂便问起水佩。
“小姐,你不知道吗?”水佩惊奇地说,“对了,小姐前一阵都在床上休养,这邺城变天了,出大事了!”说到这又不继续了,故意吊人胃口。把话说开后,水佩在朱砂面前多了几分亲近活泼。
“死丫头,快说!”朱砂佯怒道。
水佩吐吐舌头,乖乖道:“先是御史参了刑部尚书一本,说他利用职权包庇族人杀人之罪,经查属实,多大的一个尚书被革职查办了。接着有传言说一道清清楚楚记载了太常卿于何时何地受了何贿的密折递到了皇上那儿,皇上龙颜大怒,堂堂三品太常卿也倒了。小姐这事儿还没完,更奇的在后头,羽林军副统领,就是飞扬跋扈差点强要了小姐的那个混蛋,前几天带着羽林军在街上纵马狂奔,突然从马上掉了下来,后面的羽林军收马不及,从他身上踩了过去,现在怕是凶多吉少了,哈哈,活该!这连着三个大臣出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现在谁还有心情来找乐子啊?”
明明是六月初,朱砂却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她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宦海沉浮本是寻常,但接连三个大臣出事就不太寻常了,但真正让朱砂害怕的原因却是这三个人都曾经强迫过她。
他们之中有的是欣赏她的琴艺,想纳她做小妾;有的是看中了她邺城第一清倌的名头,想收了她长自己脸面;而有的就是直接想要她的身子了。
这三人位高权重,欲达目的自然少不了威逼利诱了。若非朱砂态度坚决,隔云楼名声太响及老鸨梓娘有心回护手段高超,她这最后一点坚持怕也早就不复存在。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初五献艺后羽林军副统领包下了她,本说好只是抚琴共酒的,谁知几杯过后,那人就不断抬高价码要和朱砂春风一度共赴桃源,朱砂抵死不愿,终是惹恼了他,那人一边骂着“给脸不要脸的臭婊子”,一边扑上来要脱朱砂衣服。
朱砂险险避过,一边高声呼救一边以死相挟,最终水佩找来了梓娘,梓娘一边痛骂着朱砂一边不住向那副统领赔礼,并说楼中容色最艳的姑娘愿陪他一夜,那人才消了气,只是走之前还不忘狠狠甩了朱砂一巴掌。
怎么堪堪就是这三个人?朱砂满心惶惑。就像暴雨来临前必然会群鸟惊飞、虫蚁乱爬一般,朱砂感到一张网在向她罩来,这张网正在慢慢收紧。
这是这种危机感促使朱砂向水佩问道:“你能将东西传给父亲吗?”
“能,通过暗桩就可以了。小姐,你想将什么传给相爷?”
朱砂走到床头小柜面前,抽出最下一层的抽屉,翻转过来,那里有一个夹层,朱砂从里面抽出了几张纸交给了水佩。
“当年证明云渡叛国的证物有三。楚国圣旨证明这次诬陷是出于楚成帝的示意。这并不奇怪,只要有云渡在,他休想在边境讨到一丝便宜。另一件是云渡与楚国联络的书信,我虽竭力探查,奈何始终没有什么进展。最后云渡手下有个参将去密告了云渡。这是一个人证物证俱在,上天无门下地无路的杀局,更妙的是设局的人利用了晴安帝猜忌多疑的性格。细想之下这个局其实漏洞百出,但是晴安帝需要的本不是真相,而是借口,所以连审也没审,就杀了云渡,全不管从此边防大减。”
说到这儿,朱砂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那个参将曾经谎报军功,这一点被楚国探子查到,捏着把柄威胁再用重金利诱他干了这事儿。楚国为了继续控制他,留下了他谎报和受贿的证据,都在这里了。你只需交给父亲,他会明白怎么做的,我要他为他的罪付出代价!”朱砂脸色冷厉,话语阴狠。
“小姐,这……这些东西你是怎么查到的?”水佩惊慌道。
“呵呵,傻丫头,你该不会以为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给楚国男人解闷取乐的吧?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报应。也该是他报应到了。有个暗殿中人在我这儿喝醉了,被我套了出来,他还说陷害云渡的计划正是暗殿首领——暗星的手笔。”
“小姐……”
“水佩,帮我转告父亲一声,说不孝女又给他添麻烦了。”
“小姐……”
“嗯?什么事?”
“小姐,我不明白!我跟了你两年,看你长袖善舞、委曲求全周旋于那些达官贵人之间,小心翼翼探听搜集消息。明明你手中还有许多官员把柄、政坛辛秘,为什么小姐不利用这些呢?不是楚国设计害死了云将军害惨了小姐吗?明明小姐殚精竭虑得到的消息只要稍加利用就能令楚国朝堂大乱,那小姐的仇也报了,可以回相府了啊!”这番话在水佩心头盘旋了好久,今天终于问了出来。
朱砂低头沉默良久,才抬头看了水佩一眼,眼波泠泠,不动半点声色。但在水佩看来这抽冷子的一眼,却如黑夜之闪电、半空之惊雷一般将她从狂躁激进中拉回。
“水佩,你信不信如果云渡死在战场上,哪怕是对方设计埋伏,我也半点不怨。男儿马革裹尸、碧血酬国也是本分,就像杀死敌国大将也是楚国本分一样。嫁给了云渡我虽怕这一天,但也是有这个觉悟的。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云渡背着叛国逆贼的罪名去死,三尺之上有神明,它怎么能让尽了一辈子忠的人这样屈辱地死去呢?水佩啊,我常想这老天做得最错的事,便是将云渡这样的人物轻许了人间。将这样劲如松下风、矫若腾云龙的人放在世间它想干什么?它难道不知道人心险恶,越是美好夺目的便越想毁灭践踏吗?
“水佩,我好恨!我听着那些愚夫愚妇口口声声唾骂云渡厚颜无耻、辜负皇恩,好像靠着云渡在沙场奋战才保得平安的人不是他们一样。我好恨!我听着那些楚国将领拍手称快,说‘死得好’,好像当初败在云渡手里的不是他们一样。是啊,云渡死得好啊……他一死,楚国疆域南拓有望,晴安帝可以高枕无忧了,他死得太大快人心了!”说到最后朱砂已是气若游丝,只是她心志极坚,强撑着一口气,悠悠吊在空中却不断绝。
水佩听得惊心动魄。
“水佩,我好恨!恨得我这口气都透不过来!恨得我日日郁郁夜夜难眠!恨得我心肝都要炸了!恨得我想毁了眼前的一切!”
水佩听着一个接一个的“恨”字,看着朱砂目眦欲裂满面癫狂的模样,心都凉透了。
“但我不能……”朱砂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了,她走到了窗边说:“水佩,你来看看。”
朱砂指着楼下楚河边艰难捣衣的老婆婆,即使在楼上也能看到她额头上汗水反射的光芒。
“那儿。”朱砂又指向另一边挽起裤脚将腿浸入水中纳凉的孩子,他的双腿快活地踩着水花,一脸懵懂地大声唱歌。他母亲在边上微笑看着他。
“还有那儿。”一个穿着青衫的学子,背着书篓,匆匆向学堂走去,口中念念有词。
水佩一脸疑惑地看着朱砂。
朱砂微笑,“看到他们我就明白了,世上有很多人在很努力地生活。如果我在楚国挑起祸端,他们的生活会怎么样?这样想着我就不会疯狂。爱情,总归是两个人的事。说得更极端一点,我为云渡牺牲只是我一个人心甘情愿的献祭,与旁人无尤。”她轻叹,“水佩,我心里有只野兽,它咆哮着要吞噬一切,我只能靠着一线理智压住它,有几回我都觉得那根线就要断了,但我不许它断!这就是人和兽的区别。水佩,你明白吗?”
水佩点了点头。
“水佩,幸好我没有这么做。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云渡,但他欢喜我,他只要我,他说我很好,所以我就鼓足勇气挺起胸膛站在他身边。我常想,我这样不孝父母、满腹心机的女人死后怕是见不到云渡了。但万一呢?万一我遇到了云渡呢?我若是一身罪孽、肆意妄为的话,云渡还认得出我吗?”朱砂身体颤抖,衣服也随之沙沙作响。
“小姐……”水佩上前几步,抱住了她。
“冤有头,债有主。晴安帝刻薄寡恩,暗星毒辣阴狠。这两个人造了多大孽,我就要他们还多少。就像那个参将自有律法判他一样,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事情真相,人心有秤,史笔如刀,他们自会领到应得的下场,旁的人我一个也不想连累。”这几句话朱砂说得切金断玉,掷地有声。
这一番话极耗心神,又数次心思激荡几近崩溃,朱砂不久就睡下了,连晏宵征来了也没醒,水佩记着朱砂交代本想叫醒她,结果晏宵征不让,一个人静静陪着沉睡的朱砂一下午。
夏风送蝉鸣,荷香沁人心。第二天清晨水佩便护着伤愈的朱砂下楼走走,和往常一样,为贪图僻静,她们向平时很少用到的一个偏门附近走去。
一路安静,门扉紧闭的柴房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朱砂不愿多管闲事,转身往回走,但这是水佩却拉了拉朱砂的袖子。
“小姐,是解语的丫头玉环的声音。”水佩压低声音说。
“嗯。”朱砂低应了声,继续回走。
“小姐!”水佩急声道,“解语不是一直妒恨你吗?现在她丫头鬼鬼祟祟躲在柴房里,不定就是和她商量怎么对付你呢。不行!我不能让她们害了你去,我要去听听她们说什么。”说着,轻手轻脚向柴房走去。
朱砂哭笑不得,这丫头怎么说风就是雨呢?她拉住水佩说:“没事,她们害不了我的,妈妈容不得她们这么做的。”
水佩急得脸通红,“小姐,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么不懂保护自己呢?”说完,拉着朱砂一起附耳在门上。
“哥,我要回去了。小姐要是找不到我,会罚我的。”门里玉环说。
“等等,哥这不是手头紧,想跟你借点钱花吗?”这是一个油滑的男声。
“哥,你以前不是说‘我刘籍是全楚国最好的模仿字迹、伪造书信的能手’吗?怎么还问我借钱?”玉环问。
“嘘!小声点!以后不准说这种话了,会给我惹来杀身之祸的。哥干的也是刀口喋血的事,要不是技术好到暗星离不了我,早就被灭口了。”刘籍压低声音对着玉环斥道。
他接着说:“本来哥两年前干了一大票,可这两年连着纳了几个小妾,谁知道都是些福薄的,受不住,一个个都死了,呸,赔钱货。钱也就花得差不多了。妹子啊,你就先借点钱给哥,哥以后还你。”
玉环突然哭了起来,悲声道:“福薄?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小妾都是你买回去的女子,她们都被你玩死了。哥,这高天厚土你就不怕遭了报应?我也身在青楼,指不定哪一天就落了一样的下场,你怎么好意思问我借钱再让你害了其他女子?”
“啪”的一声,刘籍似乎扇了玉环一巴掌,“你懂什么?这后庭开花的滋味只要尝过一次就忘不了。是那些贱人自己福薄。哼!报应?她们的尸骨都被我扔到后院荒井里去了,拿石头镇着,哪里还报得了?”声音中戾气四溢。
“哥,我早知道你是个心狠的,两年前发达了也不曾想过把我从这火坑赎出来。听你今天的话,我才知道还是低估了你。这是我一年下来攒的月钱,买个漂亮姑娘是不够的,但做点小本生意却是够了的。你今天打死我我也只有这么多了,我也不要你还,只是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们这点兄妹情分今天就断了吧。”
听到这里,朱砂急急拉着已听呆了的水佩离去。
两年……模仿字迹……暗星……朱砂脑中翻来覆去就是这几个词,两年呕心沥血无法查得半分,哪知解密的钥匙却就在这隔云楼内。寻溯真相的细丝已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只待暗桩查明刘籍和他害死的那几个女孩的情报后,便可从他口中掏出真相!
只是真难为玉环这丫头了。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女子本是身如飘萍,身在这烟花之地就更贱了几分。忠于自己的意志尚且不易,要显现自己的风骨便更难了。
“水佩,从我那拿两百两找个机会偷偷给玉环吧,让她把自己赎出来吧。”朱砂说。
朱砂耐心等待着暗桩传来消息,忍了两年,她的耐性已被打磨得极好。
明天便是初五了,朱砂已决定了明天照常上台献艺。
可下午,晏宵征又来了。朱砂看着他趾高气扬地进屋,关好门窗后立马回复了本来样子。这种变脸把戏她不管看多少次还是觉得好笑。
“我刚刚问了梓娘,她说你执意要上台,你这身子刚刚好爽利,还是不要太勉强吧。”晏宵征看着她的眼说。
“不勉强,我已经全好了。倒是你,那天刺客的目标是你,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你自己多小心。”
“嗯,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是我二哥——太子做的,自父亲开始关注我以来他就落下了心病,怕我危及他地位,刺杀过我几次了,只是我何德何能得他如此高看?若非惊鸿武功高强,我怕是死过几次了。只是他这次伤到你,就太过了!”他前面说着还是一脸云淡风轻,话语间暗藏讽刺,说到最后一句,口气却强硬至极。
“惊鸿她……武功很高?”在朱砂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这么问之前,她已经问了出来。
晏宵征深深地看着她,突然一笑,笑容中有种云散月明的清朗流光,“惊鸿的武功确实很高,她是我最得力的部下,这就是全部了。”
朱砂脸上一红,心中气恼,晏宵征让她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不用带着面具,他乐见着、纵容着她展露真性情,“我没问你这些。”
“既然朱砂问完了,那我可以问你了吗?”他脸上似笑非笑。
朱砂无奈,“你若铁了心想问,总有办法问出来的。”
“你的琴坏了,一时恐怕也找不到合用的,明天可不可以不去献艺?”
“我借了楼里其他姑娘的琴,弹些难度小点的曲子,无妨的。”朱砂轻轻将他的话挡回。
“那只献艺,晚上就好好休息吧。”
“靖王,我是个清倌,这是我的本分。”
“朱砂,你是真不懂我的意思还是在装傻?”他声音紧绷着,压抑着。
朱砂一心只想混过去,借口托词张口欲出,却在触及晏宵征那双至诚的眼眸后,被生生吞进了肚子,在肚子里磨碎了,泡软了,炼化了,化成一股暖洋洋的热流流遍全身。朱砂忆起他说“我不愿做皇子,只想做个戏子”时的桀骜眼神,明明是个刚强敏睿的人物,遇到了“情”之一字也照样犯晕,换个人有他的身份定是强逼着她从了,只有这个傻子竟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一次次无可奈何地向她妥协,几乎纵着她爬到他头上去了。这红尘紫陌怎么孕育出了这种怪人,真真稀罕!
朱砂叹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并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我是外面长野了的花,移到庭院里怕未必长得活。”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对吗?我比你想象的了解你。”晏宵征瞳孔收缩,目光尖锐如针,“朱砂,到我府上来吧,我不强迫你做任何事,但不想看到你明明不愿却逼着自己和那些男人虚与委蛇。”
朱砂在见到晏宵征的第一夜就知道了他的危险,但从未有一刻感觉这般鲜明。他温柔,他强势,他洞察人心,更可怕的是这些都是因为他真心爱你,让人只愿沉溺只愿沉沦。
但她不!把他气走吧,她配不上他,他不该为她停留,她对自己说。
“靖王,那你是否了解我喜欢台下的男人为我疯狂,为我争风吃醋,为我一掷千金,我喜欢每天身边环绕着不同的男人呢?”朱砂刻薄地说。
晏宵征气得青筋暴出,重复摊手握拳几次才稳定下来,他声音疲倦地说:“我挑明了说吧,朱砂你在隔云楼不为图财,不为使气,你别有所图对吗?我早说过你有什么难事就告诉我,我定会办个妥当,你先去我府上住好不好?”
朱砂一瞬间只觉一把怒火从心一直烧到眼,火星子都飞出了眼眶外,就像心中最隐秘的角落被最不愿让其看见的人窥探了,她感到了一种被拖到烈日下暴晒的灼痛,情急之下,她口不择言:“靖王,人说婊子无情,你又何苦在我身上用心思,婊子是什么你知道吗?婊子就是离了男人就……”
“啪——”一个茶盏破碎在朱砂脚边。
晏宵征站到了朱砂面前,带着山岛耸峙般的威压,脸上却清泠泠露出了笑意,笑得凉风嗖嗖,笑得寒意阵阵,明明是夏日燥伏天,却像极了寒冬飞雪日。
朱砂这才见识到世上原来真的有人会怒极反笑啊,太恐怖了!
晏宵征慢慢说:“朱砂,我敬你有指下流锦、拨弹乾坤之才,我怜你身不在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心志。你愿不愿意嫁我原是不打紧的,我可以等。但你不该这样自轻自贱自贬自抑,铁了心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他的声音已恢复了端凝沉稳,“我气的就是这个。我娘说女孩子都是金尊玉贵的。宫中的娘娘逗鸟时被啄了一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但那天前一刻我还在问你可愿嫁我,下一刻你就用身子去挡刀。朱砂,我问你,你的命就这么贱吗?我的情就这么贱吗?”说罢,他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居高临下看着朱砂。
他温热的呼吸在朱砂脸庞边流转,她无言以对。
“你心志极坚,但过刚易折,刚才你那些浑话即便是最上不了台面的暗娼也不会说,你明明是冰雪洁净、剔透清白的女子说这种话不痛苦吗?你当自己是不论被扭曲成什么样子也能重新捏过的泥人吗?还是你喜欢看我痛苦的样子?你会毁了你自己!”
世人说每个人命中都有一个魔星,这个魔星可以轻易看透你的心思,撩动你的情绪,让你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
朱砂想晏宵征大概就是她命中的魔星了,她以为这两年已经把自己打熬得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了。她已经可以让灵魂冷冷地看着自己堕落的丑态而无动于衷了。但晏宵征斩钉截铁告诉她,你很痛苦。于是那种从灵魂深处泛上的自厌与疲倦便再也难以抑制了。天啊,怎么偏偏让她遇上了他?
晏宵征又逼近一步,接着说:“朱砂,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交给我或者收手吧,你这样下去不行。你替我想一想吧,这世上若是没有了你,我该有多寂寞……”他微微侧过了头。
此时暮云四合,烟霞尽赤,夕阳残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说不出的柔和。
事已至此,朱砂道:“我不瞒你,我确实在隔云楼有未竟的心愿。但我不想说,这件事我总归要自己走到底的,宵征。”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叫他,“就这样吧,我很喜欢你的戏,以后你唱戏,我一定去看。”
正常情况下,话说到这分上是无法继续下去的了,但——
“朱砂,”晏宵征向他床边走去,“前天我来的时候你睡着了,我在床边陪着你,本想伸手帮你别开落到眼前的碎发,但碰到了一处凸起。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个。”
他利落地从床褥下抽出一叠诗笺,朱砂脸色变得惨白,这是她在相府时养成的习惯了。写完后顺手将满布女儿心事的诗压在褥下,捂热了,期待种下的相思明天就能结出善果。
晏宵征将诗笺张张摊开排在桌上,他指尖摩挲着一行诗句念道:“‘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你的心底事我多少猜得出一些。”他白皙的指尖映着朱红的字迹就像血海里盛放的白莲,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又换了一张,“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你一腔‘香、丝’寄予何人?”
他转向了另一张上朱砂重笔标记的两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他是个武人,对吗?”
“够了!”朱砂气到发抖,劈手夺下了他手中诗笺,再急急收拢桌上剩下的,慌乱中有一张晃晃悠悠飘落地面。
晏宵征一弯身子,拾起,扫了一眼,将之递还给了朱砂,口中却将刚刚看到的诗句念了出来:“‘怨魄未归芳草死,江头学种相思子。’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死了对吗?你为了他呆在这里?你在青楼不图钱财、不求佳偶,那就是为了情报了。再联想刚才那个‘怨’字,你想为他洗冤?”
朱砂想人要死时,便是她现在这般感觉吧。她猛地伸手大力将晏宵征推到门边,用尖利得不似人的声音说:“滚!”这种粗鲁无礼的举动,出身高贵教养良好的练咏凝做不出来,邺城第一清倌的朱砂也做不出来。但现在这个被人完全看透的女子却做得出。
晏宵征真是好样儿的!朱砂心里发狠。这两年,多少人在心里将她剥了衣服颠鸾倒凤,但这没一个人真正做到的事今天他晏宵征却做到了!他直接略过了衣服,将她的心从重重藩篱中揪了出来。底牌已露,今后怕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这世上,老天本已安排了困厄埋伏路旁,人与人的交汇又平添了无数劫难。她早已不是相府里那个娇养贵生的小姐了,她明白每个人挣扎求生是如何不易的一件事。晏宵征他又有什么权利撕下她赖以立命的伪装,揭开她深藏心底的伤疤,这委实太过残忍了。
这个凶手还有话要说:“朱砂,我想帮你。你隐忍太深,待己过狠,我如果不猜出来,你恐怕可以一辈子不说出来。我明知会惹恼你,也不得不这么做。不破不立,你懂我意思吗?”
朱砂打开房门,一把将他推出门外,“靖王,您今夜已大获全胜,又何苦对残兵败将穷追猛打呢?王爷请回吧,朱砂还要为献艺做准备,就恕我不送了。”说完,“啪”地摔上了门。
晚上的登台献艺,琴比之原来那张劣了不少,她心思激荡之下水准也失常,却仍然博了个满堂彩。
或许晏宵征说得没错,在这娼门卖笑之地人人都在做戏,能有几人带了心来,更别说用心听了。
老鸨梓娘老早就将她大病初愈的消息放了出去,有心做护花人的自是不少,今夜的价位就被炒得格外高了。
不过当角落里一个做小厮打扮,进退间却不卑不亢的人起来说话后,前面的一切都像是一场闹剧了。那人说:“靖王说他最爱红杏尚书的一句话,‘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千两黄金,给朱砂姑娘添妆。”
好似一道惊雷打在了隔云楼上,众人全失了言语,心思却立马活络了起来,这千两黄金即使对于王侯来说也是笔大数目,这哪里是图一夜啊,分明是图这个人了。这靖王看来是铁了心要将章台柳移为苑内花了,尽享那红袖添香、丝竹绕耳之乐了,虽然料想靖王那草包听不懂这些,但这朱砂以后还是不碰为好了,为了个妓得罪个王爷未免不值。
朱砂这一天过得不可谓不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一出大戏只怕也没这么热闹。回房后,那个小厮递给朱砂一张诗笺,言说是王爷特别交代要给朱砂姑娘的后就转身守在了门口,这下别说是男人了,怕是一只公蚊子也飞不进来。
朱砂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她展开诗笺上面写着:“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卿待我无情,我人前无仪。婊子戏子,无情无仪。勉为相配,或可全情意。问卿敢试否?”朱砂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人道“天逢乱世,必出妖孽”,怎么这世道还没乱就蹦出了这等妖孽?
那一番句句命中的推理,这一招釜底抽薪的好计,无不显示他是个步步为营、心思细密的精明人。可看他送来的这诗却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别人送诗讨女孩子欢心只恨不写得花团锦簇、情意绵长,就是写些“月上柳梢”、“花钿金钏”、“花好月圆”、“小会幽欢”也比这满纸的市井俚语强不是?何况一开口就是“婊子无情”,这是来求和还是找茬啊?那句“卿待我无情”更是怎么看都有股拈酸吃醋的味道。最后那句“问卿敢试否”连激将法也用上了,像个三岁孩子一样闹起了别扭。
再细思他行事,行的是强迫之实,却无一处不是为她考虑,小心翼翼顾全着她面子里子、心中感受,用的却是求凰的姿态。
精明中透着憨傻,机心里蕴着痴愚,强势内藏着尊重,这样一个男人啊……
她拒绝得了他吗?她还能拒绝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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