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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悲歌喋血

但是,墨项庭却非常人可比,他能够在二十余岁便坐上墨家家主的位置,更是将成为这个江湖名义上的掌控者,他所靠的,并不仅仅只是他墨家嫡长子的身份,更重要的,他有智慧。

这个天下,一直都是智者的天下;江湖,更是聪明之人对弈的棋盘。

墨项庭只道:“虽然尊师名号不便告知,但可否令墨某开开眼界,见识一下阁下的剑法?或者,有幸和公子过上几招?”他笑得很自然,说得也极其自然,一直平静的空气被他的笑容涤荡起了涟漪,看不到的波纹开始在每个人的心间跳动。

明萧寒颔首,“在下既来投奔,当然要让家主看到我的真功夫,现在就请诸位移步好吗?”他从容起身,亮出了他的佩剑。

墨项庭点头之际看了看那柄剑,并无甚特别,剑虽好剑,却并没有多少戾气,未出鞘时一直安稳地躺在主人身边,可见这柄剑上并没有沾染过太多的鲜血,过多的亡魂往往会令剑变得冷厉而嗜血,如果真的是明萧寒的剑的话,那么,若不是他武功太高便是出道尚晚,这无疑已经将他的顾虑打消了不少。

墨流年虽然不谙武学,但是极其欢欣,有这样的机会自是不肯放过,步晴婀隐隐感觉不对,但是还是按捺住性子,任凭她欢天喜地地将自己拉起来,走到了廊下。

雨还在下个不停,仿佛天空是一个巨大的蚕茧,细密的银丝一层又一层地被抽出来,裹在他们的身上,空气中酝酿着一种带着花香的潮湿,水汽扑面,厚重的泥土气息令人感觉到了窒息。

这样的天气在北疆分外少见,墨流年三分欣喜,三分惊诧,将最后的一分担忧表现在了行动上,她从一名婢子手中接过了一把湘妃竹的细骨竹伞,撑起来遮在了立于庭中的墨项庭头上。

此时,墨项庭正稳立如山,他在等着对面的明萧寒拔剑。

能够和墨家家主过招,江湖上有许多人想都不敢想。明萧寒此次,真是承了天大的情面,既有墨家七小姐观战,甚至还有一个绝色倾城的女子在一旁淡淡微笑。

“流年,你一向体弱,淋雨不宜,还是去廊中吧!”墨项庭难得温柔,他的话如同最致命的迷药,令她欲罢不能。

乖巧地点点头,她将竹伞塞向他的手中,“不必了!”轻轻启唇,墨项庭的声音中带了一分不耐,他手指微动,一股轻柔的风缭绕着攀了全身,距离他身周一尺之内,斜织的雨丝再也无法灌满他的衣袍。

墨流年脸微微一红,握着竹伞的手蓦地紧了紧,再不出声,径直退了出去。回到廊下,步晴婀了然地向她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庭中,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明萧寒注视着前方,他看得很入神,但是,如果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所看向的并非站在对面的墨项庭,而是视线微微抬高,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一株桃树。

时值春末,桃花开得正好,一片灼灼其华。细密的雨丝给桃花披上了薄纱。

墨项庭抚摸着自己的佩剑“龙庭”,他绝不会先于明萧寒出剑的,这是他的高傲和尊严所在,但是,他却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了一阵寒意,仿佛雨丝透体而入,在血脉中化作利刃,压迫着神经。不,不是这种感觉,他拼命令自己相信方才那是错觉,他不可能在一个少年面前感觉到畏惧。

明萧寒忽然笑了,因为满树的桃花都开始震动,淡粉的花瓣一片片飘落,缤纷如雨。在他的笑容中,他手中突然出现了一片寒光,凛凛的光辉形成了一个圆弧,在他的手中如同缓缓升起的一轮满月,以他为中心,三丈之内,都能感觉到一种苍凉的悲意,墨项庭心中大惊,连退了三步,手已经按在了剑鞘的机簧上,“咔”一声轻响,长剑出鞘,他将剑紧紧握在手中,高举过头顶,由上缓缓滑下,直至剑尖遥遥点地,剑势已经喷薄待发。

纷扬的桃花花瓣被剑气绞碎,零零落落地漫天飞舞着,远远看着这边的墨流年惊喜地叫出了声,扯着步晴婀的袖子开心道:“晴婀姐姐你看啊,好漂亮!”

步晴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却并不像她这样轻松,她已经看出来,这样的一场对决绝不会是点到为止的切磋,明萧寒会用全力,他是要向墨项庭证明什么,还是,他根本只是想向自己证明什么?

步晴婀的眸子刹那之间闪亮如电,她的手在广袖后攥紧,头却在这个时候开始昏眩,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她强迫自己清醒,她要看着,看着明萧寒向自己证明——他有能力拿到封雪剑,他有能力帮助她实现所有的愿望!

可是,那究竟是谁的愿望?小寒……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剑光笼罩了对峙的两人,明萧寒却已先发制人,手中的剑一震,剑光如水泽滔滔,冲天而起,他出剑极快,当剑势递到了墨项庭面前时,早已无剑招而只有剑意。墨项庭心中暗自惊讶,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弱冠少年竟会在剑术上有如此高的造诣,甚至足以和自己匹敌,但是,他的脸上却依旧面沉如水,高手间的对决,想要得胜,并不单单只靠武功的高低,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萧寒虽然招式精妙,真气也沛勃运转自如,但仿佛极生涩一般,剑式并不灵活,而且明显经验不足。

墨项庭虽然并不比他年长许多,但论江湖阅历,却还是远在明萧寒之上,他能够以后起之秀独掌大权,登上墨家家主之位,也并非靠了舌灿莲花,心机深沉,他是确有大才,文治武功都堪当大任。是以今日这一战,胜算也多半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但他哪里知道,明萧寒此战,并不求胜,他只是想要引出一个契机,这个契机,能够帮助他拿到封雪剑。

墨项庭反手一撩,长剑相击,声如龙吟,满树桃花落势更急,摇曳的剑光顿时化作了一道闪电,明萧寒错步上迎,手中的三尺青锋顿时侧转,柔韧如同一弯水链,在墨项庭的佩剑“龙庭”上绕了三匝,化解了袭向自己要害的致命一击,他的人也突然化入了漫天剑影之中,只留下遥遥一瞥,看向了廊下观战的两个女子。

墨流年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她何曾见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对决,兴奋之余又满怀担心,她在担心那漫天夭夭桃花中的哪一个,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而步晴婀却将他的那一瞥深深地印入了眸中,她知道明萧寒想要说的是什么,所以她也开始有些担心。

这种感觉很久不曾体会了呢,自从风阗离开之后,她就一直封闭着自己的心,她曾经向自己起誓,她说她不会再为任何人担心难过,她的眼中只会有自己,不会再有其他。

可是,誓言竟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被自己打破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将风阗忘记了太久,她一直以为那个人会永远活在自己的心中,可是没有想到,那个位置正在悄悄地被改变,而改变的那个人,一直在她的身边述说着不能预见的未来。

墨项庭突然间有了一种快感,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尽管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他的敌人,他只是客居在墨府的一个侠士,但是,他已经收不住剑势,他希望可以将他击败,但是后果如何,已经不是这场对决中他所能够决定的。

明萧寒却不这么想,求胜于他并没有意义,他还有更重要的使命,所以,这一场对决不同以往,他不能将对手斩于剑下,同样的理由,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敌人。

可是,他亦不能败!因为失败的后果,他无法预计。

最后的一击,明萧寒放弃了防御,他反手持剑,一片飞来的桃花花瓣骤然蒙住了他的视线,略一迟疑,墨项庭的龙庭已经近到了眼前。

但是剑却没有刺下去,漫天的桃花仍在飞舞,并且一片片落下,没有了剑气的鼓动,桃花仿佛皱失了魂魄一般不再纵情地舞蹈。墨项庭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最后的一刻放弃防御,而他攻来的一剑也错失了精准的方向,若方才不是那枝飞来的桃花枝,那么,他的剑取向的方向,就是明萧寒的咽喉。

自保的本能令明萧寒举起了剑,横封住了自己的要害。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墨流年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突然大叫了出来。

原本红粉相杂,缤纷绚烂的桃树已经光秃,枝桠上不剩一片桃花花瓣,唯独花蕊仍在,在遒劲的枝头兀自吐露芬芳,而树下持剑的两人一人剑锋向前,一人横剑格挡,两柄清光流转的宝剑之间,一枝细嫩的桃花枝上一朵淡粉傲然独立。

轻轻一响,桃花枝为剑气所逼,当中破开,那朵硕果仅存的桃花被明萧寒一挑,落入了他的掌中,不但完好如初,而且依旧鲜艳,仿佛尚未被从枝头摘下。

看着掌中的那朵桃花,明萧寒一怔,手中的剑突然“咣啷”一响,碎为了七片,叮叮当当地落到了地上。

步晴婀轻轻舒了一口气,放开了紧咬的牙关,这才发现,自己的口中竟然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味道。她将方才扬起的手悄悄收回袖中,头上金步摇的小铃铛却开始清脆地响动,只是,因为有人刻意的原因,不曾有人注意到她闪电般地出手。

墨项庭将佩剑缓缓推回鞘中,看着地上的落樱和那一碎为七的残剑,他惋惜道:“萧公子年纪虽轻,但剑术造诣已令墨某瞠目了!”

明萧寒勉强笑道:“还是墨公子技高一筹,在下惭愧,竟然班门弄斧!”

“不妨不妨!哈哈!”墨项庭大笑起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来还是墨某不是,竟然折了公子的佩剑。”

“区区一柄凡铁而已,墨公子不必挂心,在下另配一柄便是!”明萧寒将桃花握入掌心,从容与他应道。

“如此说来,墨某仗势龙庭之利,有些胜之不武了!也罢,府上的听雨轩已经备好了美酒佳肴,方才一番对决颇耗体力,就请萧公子一道去进些食水吧!”墨项庭招来了一个小童,“送七小姐和步姑娘回去,好生服侍!”

“来!来!萧公子请!”

黄昏时分,暮色四合,一轮红日早已坠下了天际,半片惨白的月影渐渐地升上了高空,苍穹中还没有星子,月轮有些孤清的意味。

墨府已经掌灯,清心别苑内,步晴婀背靠着一株白桦,仰了头看着天边。灿金的烛光映在她的身上,将她雪白的衣裙都染成了淡淡的黄。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来到她的身后,隔着丛生的玉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

步晴婀笑了,她抚摸着自己肩头的一绺发丝,没有出言点破这一刻的静谧。

“步姑娘!”良久,明萧寒才唤了出来。

步晴婀转身,笑道:“原来是萧公子,何不过来说话?”

“在下看步姑娘一人在此出神,不忍打扰!”明萧寒缓步过来,手心上扬,那朵桃花赫然入目。

“这是……”步晴婀不解,但她还是探手向前,想要拿过那朵桃花。

明萧寒手掌一合,身形倏动,已经在弹指之间来到了她的身边。步晴婀眉头微皱,却并没有避开。

“萧公子何意?”她双眸一凛,冷冷问道。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明萧寒缓缓吟道,手指一根根打开,那朵桃花再现于眼前,从枝头落下已经一日,却不知他用了何种方法才能保全这朵桃花娇艳如斯。

“造化可能偏有意!”步晴婀答道,“看不出来,公子原是个惜花之人!”

“惜花?在下不是!”明萧寒摇头,他将花轻轻插在了步晴婀的鬓发间,收手时触动了那支坠了小铃铛的金步摇,顿时,铃声阵阵,脆响不停。

步晴婀摸了摸自己的鬓发,唯恐伤着那朵桃花似的,白玉般的手指只是蜻蜓点水般地从花瓣上掠过,她抬起头对着明萧寒嫣然一笑。

“在下只是借花献佛罢了!”明萧寒在她的倾城绝色之前毫不动心,他只觉自己寻错了人。他心中的那个人,从来不会这样笑,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千娇百媚。

“借花献佛?”步晴婀只觉好笑,“我何曾成了佛了?”

“那请恕在下唐突!”明萧寒后退一步,抱拳施了一礼。

“萧公子客气!”步晴婀原地不动,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幽然,视线一直停驻在远方隆起的雪山上,“惜花本无错!”

明萧寒点头,“听说墨公子将姑娘视为知音,方才的一番言谈,在下也认为,姑娘果然兰心蕙质!”

“墨公子视我为知音,是因为琴曲相和,不知方才寥寥数语,萧公子又何以认定我是兰心蕙质呢?”步晴婀收回了视线,定定地看着他。

明萧寒呆了片刻,才慢慢道:“在下有一个故事,想讲给姑娘听,不知道姑娘是否有兴趣?”

“倘若只是故事么,小女子自然洗耳恭听,只是,不要掺杂其他才好!”步晴婀点头,引着他向前行去。一边走她一边暗自忖度,她还不清楚明萧寒究竟有没有识破她的身份,但是,她养育他五年,教会他绝世的武功和做人的道理,但是,她却从没有机会听听他心中所想,今日,倒是一个契机。

清心别苑布置优雅,虽然庭院不大但胜在精致,花木也大多依了自然之势不多加人工的修饰,唯一一个能够彰显人力匠心独运的是一座小小的假山,上面缠绕着紫藤萝。现在时候尚早,藤萝还未开花,但枝蔓翻卷,叶片也油绿得可爱。一道细细的水流从假山山顶的一个拳头般大小的泉眼中飞泻而下,激荡起了细碎的水花,淋淋洒洒地落入假山下的小池中。

“北疆干燥,这一座假山却有江南园林的诗情画意,不知道萧公子喜不喜欢?”步晴婀止步,假山下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她捡了一个坐下,对明萧寒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明萧寒在她对面坐下,不答反问道:“那听姑娘的意思,是江南人氏?”

“不!”步晴婀笑笑方道,“我漂泊江湖,只是贪图江南气候温润,风景如画,故而才在苏杭之地所盘旋了数月,说起来,那里也算不得是我的家!”

“那姑娘为何有此一问?”明萧寒奇怪,“难道你我曾经相逢?”

“可能有过吧!”步晴婀道,“地灵方能人杰,公子气泽灵秀,该是出自江南山水之乡才对!”

明萧寒哑然失笑,“姑娘如此夸奖,在下却也算是沾了名山大川之光的了!”随即他的眸中露出了些许怅然,“只是,姑娘有所不知,在下却并不是在江南之地长大的!”

“哦?莫非公子少离家乡,其后才到了江南不成?”

“确实!”明萧寒点点头,“在下少时,家父曾于庙堂为官,只是家父为人刚正不阿,得罪了小人,触怒了天子,全家被发配边疆,不想路遇劫匪,全家上下不幸遇害,只是几个忠心的家仆以命相救,在下才得以逃出生天,后来遇到了命中的贵人,不但育我成人,还教授我武功。”

明萧寒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步晴婀的反应,但她只是很认真地在听着,脸上却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见此,明萧寒更失望了,话语间没了兴致,声音也愈来愈低沉。

步晴婀待他讲完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萧公子命运多舛,安知不是天意,要令公子出人头地。”

“的确!若不是幼年家门惨案,在下今日尚还遇不到那位贵人,所以心中还是有几分感激上苍的!虽然造化弄人,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公子所说的这位贵人,莫不是那位隐居化外的高人?”

“不!不是他!”明萧寒对上了她探询的视线,轻轻叹道,“是一个女子。”

“女子?”步晴婀口气中带出了几分惊讶,“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她长得很美吗?”

“呃……”明萧寒被她问得一怔,随后才缓缓道:“她长得并不很美,没有姑娘这般的丽色倾城,但是,她在我的心中,是最美的人!”他的眼神渐渐迷离,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之中,难以自拔。

步晴婀满怀心事,她知道他所说的是谁,很久以来,他们之间都不曾坦诚相见,一直都横亘着主与从巨大的鸿沟,她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心声。

“知道吗,我一直很爱她……”明萧寒明显是被回忆控制了思维,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步晴婀眸中厉色一闪,突然间重重一甩头,金步摇上的小铃铛骤然响起。

明萧寒被铃声一震,迅速地恢复了清醒,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面上有几分赧然。

步晴婀微微叹息道:“萧公子行走江湖,可知言多必失?”

“啊?什么?”明萧寒眼中犹带几分迷茫。

“萧公子请回吧!天色已晚,你我孤男寡女相处多有不便!”步晴婀起身向着寝楼走去,她在心中苦笑着——小寒,你毕竟年少,你可知道,如果今日的这一番话听到的人不是我,你早已性命不保!

采薇阁阁主位子上的那个人,不是你应该爱的人啊。

“萧公子,既然心有挂念,就应该早些回去,北疆苦寒,终不上江南西子湖畔的春暖花开!慢走不送!”晚风将她的声音吹得极淡,但是明萧寒听到了,他被这句话所动,没有追上去,只是在原地无声地站立了很久。

步晴婀对着铜镜缓缓取下了头上的金步摇,握在手中。身后的屏风中,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呼吸。镜中的绝色女子微微一笑,步摇化作了一道金光,向后飞去。

“嗤啦!”冰绡的屏风被步摇划出一道长痕,去势依旧不减,但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握住,瑰丽的金光还原回了原本的形状,只是那两只小铃铛,兀自响动不休。

“已经被发现了吗?”墨项庭苦笑,手握那支金步摇从屏风后转出,口中言道,“不速之客打扰姑娘休息了!”

“墨公子何处此言?此处乃是公子的府邸,言重了!”步晴婀从妆台前起身,向着墨项庭福一福身。

“姑娘好耳力!”墨项庭顾左右而言他,“墨某已用内力压下了呼吸,姑娘却依旧能够听到,并且出手精准,这手功夫也是清俊至极。若不是我早有防备,相信早已做了姑娘这簪下亡魂了!”

“公子谬赞!小女子乃是一介琴师,于声音当然辨识胜过常人,本不足为奇!”步晴婀晚妆未卸,颊边一片霞红在烛光下如同日落之时最后的一道霞光。

墨项庭哈哈一笑,墨色的眸子中暗涌如潮,“那这朵桃花,姑娘该作何解释呢?难道真的只是借花献佛?”他突然扬手,步摇复又化作了一道金光,却比步晴婀出手时要快要狠绝得多,步摇直取她的额头而去,而她,居然不闪不躲,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化身为暗器的步摇袭向自己的要害。

“叮……叮叮!”步摇掠过她的发丝,将那朵桃花撞下钉在她背后的铜镜上,步摇依旧颤动不止,铃声激越。

回眸看了看被尖锐的簪头刺穿的桃花,步晴婀心中惋惜,口中却依旧不减气势,“公子才是好身手,不但隐于暗处听到了我与萧公子的谈话,而且能在我之前进入这寝楼藏于屏风之后,这等敏捷也足以令我叹为观止了!”

“正如姑娘所说,这里是墨某的家,自然会比姑娘熟悉路得多了!尤其——是在这里!”

“那这样说来,公子是有意将我安排在清心别苑了?”步晴婀直视着他的眸子,慢慢道。

被戳穿了来意墨项庭居然也不恼,他只是摇头笑着,“难怪萧公子会赞姑娘为兰心蕙质,并且愿意一吐衷肠,墨某现在倒觉得,姑娘不但是我的知音,更应该是知己才对!”说着,他便向前了一步。

步晴婀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与他始终保持着一丈的距离。

而墨项庭却在步步紧逼,他的眸中开始出现了迷茫,他感觉到了不对,这里是他的家,是他的天下,不会有人对他不利,但是,他心中,开始不安,这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他只是觉得心神不宁,所以他一味向前逼近。

步晴婀随着他的身形而退,她经历过远比他更多的风浪,所以她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窗外有人在抚琴,琴声瑟瑟,靠内力传来,意在混淆人的视听和神志。

北疆多异术,能够碰到一两样本不足为奇,但是,这种以琴音驭心神之威,她尚是第一次见到,因为就连内力浑厚的墨项庭都不由自主地被这一段虚无缥缈的琴音所控,心魔暗生。

乐之一道,本在于娱人,但是,如果想要令一个人错失心神,亦不难办到。但是此次,琴声变幻莫测,她一方面要运起内息以阻挡琴声乘虚而入,另一方面还要躲避墨项庭的逼迫,实在左支右绌,无暇再顾其他。

而刚好此时,一行脚步声自楼下而来,来人全无功力在身,否则,举步落足不会如此沉重,步晴婀方要扬起的一只手骤然落了下去。

“步姐姐,我带了琴来给你,咦……”墨流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推开门,见到的是令自己震悚的一幕——自己的大哥将步晴婀逼到了墙角,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她的肩上,因为是背对着,所以她看不到墨项庭的表情,而步晴婀神色不乱,只是对她温和一笑,对眼前的人说道:“墨公子,令妹来了!”

墨项庭如梦方醒,迅速后退了三步,才觉冷汗已经湿透了重衣,猝然转身,他看到了自己的妹妹,怀中抱着一架琴,正神色古怪而且慌乱地看着自己。

“大哥,发生……发生什么事了吗?”墨流年期期艾艾,在她的眼中,方才的那一幕很明显就是墨项庭要对步晴婀做什么,她虽然不谙男女之事,但情窦已开,这样的景象于她而言实在不堪入目。

步晴婀察觉出了她的异样,苦笑一下,知道这次是连自己都被连累了,尤其是看到墨流年对自己披散的头发和插入铜镜中的那支步摇以及上面的那朵桃花的眼神,就知道她是绝对的想岔了。

而正在墨流年思绪千回百转之时,墨项庭却根本没有注意她,他只顾调动内息压下了心魔,真气在体内流转三周天之后才完全清醒,他回过头来看到呆呆的墨流年,心中有些奇怪。

“七妹,出了什么事吗?”

他丝毫不知道,就是这样一句看似平淡无奇的疑问,却更加重了误会,墨流年根本不想回答,她将琴向旁边的锦榻一抛,哭着跑下了楼。

“怎么回事?”没有立即追出去,他只是茫然地看着依旧立在墙角的步晴婀。

“我说不清楚!”步晴婀苦笑着摇摇头,“要想弄明白,墨公子最好追出去问问!”

“不必了!”墨项庭似是全然不在意,“流年一向性情骄纵,偶尔发脾气也是毫无章法,这次……”他猛地看到了地上的琴,仿佛联想到了什么似的,倏地住了口,身形一纵,便从窗户中跃了出去。

步晴婀依旧摇着头,看着窗户上被撞开的窗扇道:“错了!你若是想要追流年,何必如此大张旗鼓,但你若是想去追方才那个抚琴的人,却早已经晚了!”

说完她又觉得了无意义,因为没有人听她说这一席话,正如当年风阗一意孤行要去扭转乾坤,如果当时他肯听自己的话,他就不会死。同样,今日也是,如果流年肯听自己解释,她就不会抱怨在心,而墨项庭如果肯听自己解释,他就不会去做无谓的追逐反而漏掉了最重要的细节,可是,他们都不会听自己说,所以他们都做错了。

可是,对与错,只是她一人心中所想,她亦无力改变什么,所以她只是俯身抱起了那架琴,素手一拨,琴音清冽,在屋内回荡不休。

翌日清晨。步晴婀用过早膳方出了寝楼,正想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却蓦地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墨流年。

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连衣袖都被晨露打湿,青丝未绾,上面也凝结着一串串露水,阳光打上去,只觉光华夺目。

“七小姐?出什么事了吗?”步晴婀讶异道。

墨流年不应声,只是闷闷地看着脚下。

“流年,什么事?”步晴婀知道她在别扭什么,顿时改了称呼。

“没……没有!”墨流年终于回答了,但还是吞吞吐吐,眼圈下有一抹很明显的黛青色。

“先进来吧!”步晴婀叹了口气,知道她这是有心想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却又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问,所以才在这里一站就是很久,心中也是挣扎了不少时间吧。

都是小儿女的情态了,她明白的,曾几何时,她也有过这样的一段青春年华。

只是可惜,过去的美好都已经化作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步晴婀轻轻梳理着墨流年的长发,她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昨夜的事虽然并不是墨流年心中所想的那样,但是,流年所看到的,被误认为是旖旎香艳的一幕也不足为奇。步晴婀正凝神思索着如何解释。

贴身婢子取来了七小姐的衣饰和头钗,步晴婀看了看,动手将她的发丝绾好,很简单的一个式样,挑起了一半的长发编好结成花环,挑了一支梅花簪插好,余下的发丝只是梳顺便披在肩头,衬着月白的丝裙,有一种少女的风情撩动。

在首饰盒中看到了那支雕着牡丹的剑形玉簪,步晴婀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微觉讶然,但是她并没有动容,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

“姐姐,我……”一直垂眸绞着自己的披帛,墨流年突然开口道。

“什么?”步晴婀一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方才对于那支玉簪看得太过专注所以引起了她的疑虑。

“我……能不能……换个发髻?”墨流年小心翼翼地说着,从镜中偷看她的脸色。

“换个——发髻?”步晴婀好笑,“怎么?你不喜欢姐姐为你绾发吗?”

“不是!不是!流年很喜欢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步晴婀随口道。

“姐姐的发式更漂亮!”墨流年说着,声音中带出了一点点憧憬。

步晴婀一怔,随即哑口失笑,“妹妹不知道吗,这种发式才适合豆蔻女子,姐姐已经错过了青春韶华,人老珠黄,你何苦学我这残花败柳?”

“姐姐不是残花败柳,姐姐很漂亮的,我知道,连哥哥都很……都很……”墨流年低下了头,声如蚊蚋,“连哥哥都很喜欢姐姐的!”

知道她还在耿耿于怀,步晴婀扶住她的肩,指着自己的眼睛给她看,“看到了吗,姐姐的确已经老了,纵是在明艳照人,依旧掩不住流年易逝!”她的眉角,的确已经生出了丝丝纹路,就算是再多的装饰,也无法挽回失去的青春。

“流年,你记住!”步晴婀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女子最值得一用的就是美貌,但红颜易老,白骨成灰,终有失去的那一日,不要荒度了年华,那样会留下终生的遗憾的!”她眸中的光芒细碎,神色带出了几分哀伤。

的确,如果能早一些明白这个道理,她就不会在最好的日子中看不到风阗对她的关怀和爱,等到现在失去了,再去感叹,已经是追悔莫及。

十年,她错过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却要用一生去追忆,那个人的音容笑貌,成了她心底永远的伤,无法弥合,无法消解,她在回忆中,已经渐渐地老去。

墨流年似懂非懂,重重地点了点头,“姐姐,是流年多想了!”

“好了,没事的话就擦擦眼泪,看看,眼圈又红了!”装出的笑意只有三分,却已经足够倾城绝黛,步晴婀将一支眉笔递给她,顾自转身看着窗外的湛蓝苍穹,心中,没由来地想起了一双同样澄澈的眸子。

这样的转变太快,快得来不及反应,明明她心中一直放不下的人是风阗,现在,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那个少年。

步晴婀怔了片刻,才听到身后墨流年的低唤。

极快地调整了一下神色,步晴婀转身,墨流年有些奇怪地望着她,“姐姐,能替我画眉吗?”步晴婀摇摇头,她期待的神色骤然变得失望。

步晴婀慢慢走到她昨夜送来的那架瑶琴边,手指轻拂,一串音符行云流水一般直泻心间。她幽幽道:“流年,眉是要让最爱的那个人来画的,知道么,画了眉,你们便可以永远在一起!”虽然是谎言,却代代传承,只是为了给那些痴恋的女子,一个不会破灭的幻想。

墨流年惊喜地点点头,小心地将眉笔收好,仿佛将一个梦收入了怀中。

她幼年丧母,并没有来告诉她这些,那么步晴婀自己呢,又何尝不是,她方才只是随口说出这样一句,丝毫不曾注意,这句话已经深入了自己的心底,那,是谁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呢?母亲早逝后,父亲便一直郁郁寡欢,不但再无心霸业,甚至连女儿都不管不顾,只是匆匆托付了紫荆老人代为养育就一直在采薇阁闭门不出,及至七年后采薇阁告急她才出谷得见了父亲最后一面,那的确是“最后一面”,父亲死在了那一役中,但是,步晴婀知道,他并不是死于敌人的刀兵,而是,他死于自己的绝望和哀伤之下。

那么,这一切,都是风阗告诉自己的了,相伴十年,她总是满怀愤懑,她想为父亲报仇想要重振采薇阁想要得到父亲当年一心要问鼎的江湖,她的眼中只有宏图霸业,却一直没有他,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她的丈夫。

只是,他不曾对自己说过永远,永远有多远,那只是一个不可希冀的未来,她只记得,他说一句话,就是这句话,令她刻骨铭心。

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话,在她心中已经很多年,她原本想告诉他,她一直记着,她一直没有忘记,可是,还未等她说出来,风阗就已经离开了她,这次,真的是永远了。

阴阳相隔,永不再见!

步晴婀手一划,琴弦在她的掌心下扭曲,铮然作响,惊动了一旁的墨流年。

“姐姐?”墨流年试探着开口,步晴婀出神的时候样子很美,但是,眸中却闪烁着另一种火焰,这令她感觉到可怕。

“多谢妹妹送这架琴过来了!”步晴婀没有回头,她端坐在琴座上,定了定神,指尖轻轻跳跃,晶莹的琴弦便随着她的动作起舞,音若流水。

她只弹了短短一曲,因为剩下的琴谱是什么,连她都不知道。

墨流年拍掌赞道:“姐姐不愧是琴师,指间造诣,小妹望尘莫及!不过……”她歪着头仔细想了想,“这段曲子倒是有些耳熟!”

“是吗?”步晴婀淡淡开口,她不动声色地问道,“可想得起来是何时听闻吗?”

“好像是……”她凝神思索着,似乎很难回想起来。

步晴婀淡笑,重新将方才的曲子又弹奏了一遍。

“啊,我知道了,是昨夜!”墨流年突然开口,惊喜地叫道,然后,却又慢慢地转为了颓唐。

“是你昨夜送琴来时听到的?”

“是!”墨流年闷闷应了一声,神色微带委屈。

步晴婀了然,这小丫头,喜欢自己的哥哥呢!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昨夜的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真的?”小丫头倏地抬头,眼睛中晶亮亮的,仿佛一段静谧的月光。

“当然是真的!”步晴婀叹了口气,“我不会骗你的!”

墨流年用力点头,“嗯,我相信姐姐!只是……”

“只是什么?”方才弹奏那首曲子虽然她并未灌注内力,但是,但是凭着记忆将这段残章弹出来已经耗费了她不少心神,现在,头又开始轻微地昏眩。

“只是我今天很早去见哥哥,哥哥却不理我!”墨流年神色悲伤,几乎要哭了出来。

“好了!好了!你哥哥身为墨家家主,自然有很多事情要忙对不对?我相信他不是不想见你,而是不能见你,等他处理好了事情,一定会见你的!”哄孩子是另一件更费心劳神的事,步晴婀的头几乎要炸了。

“嗯!”被当成孩子哄的墨家七小姐点了点头,口中却犹在嘟囔:“可是他却抽得出时间来见你!”话虽是埋怨,但听得出,已经欢快了很多了。

步晴婀看着她,神色复杂地又叹了一声。

“流年,那你昨夜来的时候,看到什么特别的人了吗?”步晴婀只想尽快弄清楚这段琴曲的来历以及那个弹奏的人。如果她没有想错,这段琴曲,应该就是江湖失传已久的《天音魔曲》。

虽称天音,却是魔曲,意在以乐伤人。当年,天音魔借此称雄江湖,一度所向披靡,难逢敌手。

只是,以韵律杀人,本非武道,内息与心神相系一体,若非心境平和不能驾驭,否则,极易自伤,加之此曲名为魔曲,必定要先入魔才可为己所用,可惜天音魔沦落魔道,亦是有情,他最后,是抑郁难解,悲凄过度,自断心脉,死在自己手上的。

天音魔一生孤寂,死后也并未留下传人,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天风琴与《天音魔曲》的曲谱下落何方,有不少人猜测,大概是已经追随他步入黄泉,成为幽冥地府的魔音咒唱了。

可是,如今竟有人能再现当日天音魔的功力,想来这个人来头不小,而昨夜弹奏《天音魔曲》却只是浅尝辄止,并未多下杀机,说起来只是试探罢了,若是他痛下杀手,便是享誉江湖的采薇阁阁主,怕是也难逃此劫。

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施展失传已久的《天音魔曲》,他意欲何为?难道,也是为了封雪剑和武林至尊的宝座?

其意难测,步晴婀并不想深究。说起来,到现在丁点线索也无,若只是猜度,那岂非是要想破头了。她又不是风阗,能事事了如指掌!

风阗,风阗,怎么又想起他了呢?

“没啊,我没看到什么人,但那段曲子却听了一路,我还在想,这清心别苑附近人迹稀少,本以为是姐姐弹奏的呢,但后来转念一想,姐姐这里并无瑶琴,这架‘遗音’,当时还抱在我的怀中呢,所以一直好奇,昨夜却……却忘了问!”墨流年没有意识她的神色变化,说到最后,声音又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又想起昨夜的事了?到现在还是难以释怀吗?步晴婀无奈,有些事,需要她自己去想明白才是,心结,是别人永远都无法替她解开的。

“那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比如说心烦意乱,四肢无力等等之类的?”

“没有啊!”墨流年摇摇头,“那段曲子真的很好听,如果可以,我想听到完整的!”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她哪知韵律杀人,是不见血的致命一击。不过,既然《天音魔曲》对她不起作用,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对所有不懂武功没有内力的人都不会造成伤害?步晴婀慢慢想着,唇畔,渐渐勾勒出了一个微笑。

墨流年看着她的笑容,有些畏惧地后退了一步。

意识到了她的异样,步晴婀收起了眸中的戾光,她拉着墨流年坐下来,随口问道:“这架琴,名字叫做‘遗音’?”

“是啊!”她点点头,爱抚地拨了拨琴弦。

“有些凄冷的名字,我能够感觉到它的悲哀!”步晴婀说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她的手在琴板上一寸寸滑过,晶莹的琴弦反射着她脸上的光辉,突然跳出了一个音符,仿佛是共鸣一般,与她的心声相合。

她的琴技是风阗教的,风阗懂得太多的东西,他甚至教会了她如何去与自然交流,感知世上每一样东西的感情,不管它们是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可是,风阗却没有告诉过她,琴技,只是为知音之人而练的,正如天音魔,他堕入魔道之前,也只不过是一个和妻子纵情天涯的浪子。

“悲哀?也对啊,这架琴,是娘留下的!”墨流年突然声音中夹杂了一丝哭音,想是回想起什么不快乐的事了。

步晴婀一惊,“你娘?”

“嗯!”墨流年吸吸鼻子,也学着她,将手放在琴上,感觉着琴弦细微的震颤,“娘是一个很美的女子,比……比姐姐还要美!”说这句的时候她勉强做出了一个笑容。

步晴婀点头,将手放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娘很爱爹的,可是爹却一娶再娶,最后伤了娘的心,娘那个时候只是整日抱着我,坐在窗前抚琴,哥哥就站在她的背后,眼神我总是看不明白!”

是这样吗?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步晴婀叹了口气,“你娘也很爱你们!”

“是啊,她爱我们,爱我和哥哥,所以她一直强颜欢笑地活着,她不许我学琴,她说这是惹人伤心的东西……”墨流年的声音变得很飘忽,“结果她那么早就离开了,除了那支玉簪,就只留下了这架琴!”

步晴婀抱住了她,让她可以伏在自己的怀中哭泣,“你还有哥哥,你不是没有亲人的!”

“是啊!可是哥哥却愈来愈像爹,爹走后,他一个人执掌这个家,我知道很难很难,可是他从来都不说苦,他只是喜欢酒,喜欢弹琴。娘说过,她此生的一大憾事,就是只能救我,却不能将哥哥一起拉出苦海……”

墨流年一夜难眠,又在清心别苑这里情绪波动了许久,到后来,终于倦极,回去补眠去了。步晴婀也被她弄得疲惫不堪,但心中,却还是装进了一些事情。

比如,《天音魔曲》重现江湖,比如,墨府的情感纠葛,比如,她应该如何击败墨项庭。她的心很有限,能够放进去的东西也很有限。风阗在她身边的十年中,她早已习惯了有人随时随地帮她渡过难关,可是现在,风阗不在了,她依旧扭转不过来。

习惯,有时候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定了定神,她强打精神,走出了清心别苑。随便拉了一个婢子问问,知道明萧寒正在他的清意轩练剑,而墨项庭正在乐室内听琴。

听琴?真是好兴致!唇畔,渐渐漾开了一丝冷笑。

墨项庭手持一盏香茗,看着其中乳白色的茶华,面前跪坐着一个茶师,正准备将釜中燃的通红的细炭取出,谁知主人对他摇了摇头。茶师会意,重新煮起了一鼎高山清泉。

很快,有婢子道步晴婀姑娘到了。墨项庭得意地笑笑,道让步姑娘进来。

“冒昧打扰,还请公子见谅!”待到一曲方尽,步晴婀才出言打破一室琴声缭绕。她本爱琴之人,亦不会做败人雅兴之事。

“玉律潜符一古琴,哲人心见圣人心!”

墨项庭眼见茶师已经点好了新茶,挥手命他退下。

婢子捧来了新的蒲团,步晴婀跪坐了,方笑,“尽日南风似遗意,九疑猿鸟满山吟……公子不该在此时吟此句!”

“不应景是吗?”墨项庭淡淡笑着,茶盏中冒出了袅袅白雾,如同青天直上的一缕烟云,“随心而为,乃是墨某毕生所求!”

“只可惜,公子身为墨家家主,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这个目标!”步晴婀没有端起茶盏,她只是叹息,“说到底,可遇而不可求罢了!公子本是明理之人,该知无论是哲人还是圣人,都需摒弃名利,坐在墨家这个位子上的人,可能永远都无法达到这个境界吧!”

“步姑娘敏锐!一语道破我的心声!”墨项庭垂眸抿了一口茶,点了点桌上的几样盐糖渍的果脯,“都道点出的茶味淡,还是配些果子比较好!姑娘随意!”

“有劳公子!”步晴婀伸手取了一枚盐渍的梅子,看着白霜染满了指尖,突然道:“公子可否屏退他人,小女子有事想要请教!”

“长谈无乐,岂不寂寞?姑娘何必多此一举?”墨项庭不以为然。

“若非兹事体大,我亦不会冒昧前来。既然公子想要琴音相伴,本非难事!”步晴婀淡淡看了一眼珠帘之后的几名乐妓,“小女子不才,愿奉上一曲!”

“如此,墨某有幸了!”墨项庭发笑,脸上有一抹得色,“姑娘请!”

乐妓并几名婢子先后离开了乐室,步晴婀在茶巾上抹净双手,撩开珠帘,一一检视着几架瑶琴,手指轻轻在一根弦上一抹,迸出了几个音符。

“姑娘喜欢燃什么香?”墨项庭亦是起身,从身后的檀香木架上取出了一只不及手掌大小的博山香炉,又取出了一只木匣,其中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苏合!”步晴婀已经选好了琴,坐在琴座上等候听者入位。

“苏合?”墨项庭闻言微微皱眉,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木匣中取出了一味香丸,投入博山炉中点燃,随着带着淡淡辛辣的香气慢慢散开,“双烟一气凌紫霞”,香烟缭绕,意境怡人。

“公子该不会是为了听小女子的弹奏,欲擒故纵吧?”苏合香有安神的功效,步晴婀顿时感觉头晕之感好了很多。

“琴中古曲是幽兰,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墨项庭哈哈一笑,“确实有这种嫌疑啊!为听佳人弄琴一曲,墨某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步晴婀颔首,覆在弦上的五指一动,悠然之声,低弱得几不胜耳。墨项庭神色一凝,笑容已经在脸上如水般荡漾,他在心底暗暗赞叹,却绝不会出言打扰此时的音韵。

风阗乃是有琴仙之誉的当世第一琴师素巧巧的嫡传弟子,而步晴婀师从于他,虽然不及琴仙一分,但已堪称琴技卓绝,比自幼即受到良好熏陶的墨项庭亦不遑多让,只是,十数年来她有心弹奏的机会,寥寥可数。此番,说是她被墨项庭所激,不如说她是心绪郁结,想要一弹而快。

不管如何,她指下的琴声幽咽,说悲不悲,但要说喜,却又不喜。墨项庭听得如醉如痴,眼前,恍若看到了一个素妆的女子,在对着自己微笑。

“娘……”终于压抑不住,他的神色骤然悲凄,口中一声低唤。就是这样一声,引得步晴婀一惊,手中的琴音戛然而止。

墨项庭茫然地抬起了头,“娘……”

不对!步晴婀心知不妙,她明明已经停止了弹奏,可是耳边,仍然回荡着一种缥缈的音律,来势却汹涌,而且,此曲十分的熟悉。

说它熟悉,是因为昨夜,她已经听过一遍,并且在今日还弹奏了两遍。

《天音魔曲》!

那个人居然在白天都敢出手!他当这墨府,是想来就来的地方吗?步晴婀冷笑,双手按于琴弦之上,循着音律也开始弹奏,内力灌注其中,沛勃更甚那人。

两厢比较,同一支魔曲,在步晴婀手中,却另有一番天地,她原本已占上风,可是不但要分暇自保,尚要顾及已经堕入心魔的墨项庭,不由有些力不从心。况且,敌在暗我在明,那段琴音不但杀伤力惊人,而且音律游移不停,不知是弹琴之人抱着琴游走不休呢,还是琴音为内力冲散,令她无法捕捉踪影。

这样看来,无论是这其中的哪一点,这个人的修为,其实都远在她之上,现在仍旧是隐忍不发。步晴婀心一沉,她知道这才是最为棘手的,这个人到现在都有所保留,也就是说,他底细如何,又意欲何为,她仍旧猜不到分毫。

突然,步晴婀眸中厉色一闪,因为琴音到此时倏地止歇,而就是这一瞬,步晴婀反手抽出了头上的金步摇,指尖一挥,步摇穿窗而出。

随即,她提纵身形到了焚香的桌案之前,端起茶盏将茶水泼入了依旧香烟四溢的博山炉之中,明火被灭,她看了一眼犹自昏沉的墨项庭,人已经飘出了窗外。

步摇被钉在一株桫椤树上,簪尾的小铃脆响不停,步晴婀叹口气,还是被他逃了么?她悬在半空,想要将步摇拔出来。

方才急于求成,竟用上了十成真力,而且,用的还是采薇阁她的绝技——九歌之“狂歌无极”。步晴婀心道不好,果然是考虑不周,如果因此曝露了身份,真是功亏一篑了。

拔出步摇也用了她七成力道,就在她以为无功而返之时,却突然在步摇旁的树皮上,看到了一滴鲜血。

血迹还很新鲜,那个人应该还没有走远,但是,现在追去,她未必能够一举拿下他,而且,她现在已经感觉到了体力的不支。

还是被伤到了吗?她笑,那笑容在高达三丈的树顶有一抹残忍的丽色。

轻轻将步摇插入鬓间,翻身回了琴室。不料,刚一落地,便对上了一双亮若繁星的眸子,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糟糕!”步晴婀心道,应该走楼梯的,她竟然低估了墨项庭的能力,只在这片刻之间,他已经从心魔中恢复过来了。

好快!但如果不是她出去前熄灭了苏合香的话,他怕是还不能这般快就清醒过来吧。

“墨公子,有被伤到吗?”她先声夺人,赶在他开口之前问道。

“伤?当然有,而且不轻!”墨项庭眨眨眼睛,扬眉冷笑道,“怎么,步姑娘这么快就回来了?”

“墨公子何意?”步晴婀亦笑,“难道公子怀疑是我?”

“难道不是你?”墨项庭拍案而起,“先是混入了墨府,接近七妹,然后再伺机对付我?步姑娘,区区一介琴师,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江湖中人,这一身精纯武技难道是一个琴师该有么?步姑娘难道是欺我年少不成?”

“墨公子何出此言呢?”步晴婀笑容渐冷,“小女子两次救你,你非但不感激,反而怨我居心叵测?堕入心魔非我之过,公子不要一并赖到我的身上。”

“那苏合香你又如何解释?”墨项庭哂笑一声,“姑娘应该早就知道,墨某不惯此种香料,甚至——此香于我,百害而无一益!”

“百害而无一益?怎么回事?这是普通的香料啊!”步晴婀不解,“怪不得你会精神恍惚,我还以为是《天音魔曲》作祟,原来,还另有隐情。”

“你……真不知道?”墨项庭似乎信了她,“你与方才弹琴之人,没有关系?”

“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步晴婀蹙眉道,“如果公子与他无仇无怨的话,那倒有半数可能,他是冲着我来的!”

“你?”墨项庭奇怪,“步姑娘一代佳人,又只是一个琴师,会与这般厉害的人结仇?”

“是啊!的确有点匪夷所思,但请公子见谅,此乃我个人私事,不便透露,如果公子怕我会为贵府带来麻烦,那小女子立即离开!绝不会令公子为难!”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墨项庭急急道,“姑娘既有仇家,那躲入我墨府更加安全!姑娘虽然内力精纯,但恐怕与人正面对敌亦有不逮之处,此人既然已经潜入了墨府,我便定然会将他找出来,为姑娘化解这段恩怨!”

此言正中步晴婀下怀,她知道如果她这样说,墨项庭非但不会让她走,反而肯定会让她留下来,这样,她才能既打消了他的猜疑又能安心待在墨府。

只是,她的算盘虽然打得精妙,她却还是算漏了一事,那就是,她低估了墨项庭,不仅仅是在武功上,更是在智慧上。

墨项庭——绝不是一个色令智昏的人。他隐藏之深并不亚于那个弹奏《天音魔曲》之人。

“姑娘是说,方才那人弹奏的是《天音魔曲》?”一番惊魂未定,墨项庭吩咐了护院卫队彻查墨府上下,扬言一定要将那个人找出来。

步晴婀也任由他安排,她其实明白,如此大动干戈,只会打草惊蛇,但是她所意也并非要寻出《天音魔曲》的下落,她要的,是封雪剑以及——墨家的臣服。

“想必公子也听说这个名字以及它的可怕!”步晴婀颔首,“我乃琴师,对琴音自问多有造诣,而《天音魔曲》原本只是一首曲子罢了!”

“曲子罢了?步姑娘当真天真啊,杀人无形,该是江湖一等一武功啊,只是天音魔已死,他并无传人,今日此人,不知道他是从何学到这个失传已久的绝技?”墨项庭提到《天音魔曲》的时候,眸子中居然露出了一丝渴望的神色。

的确,当年天音魔凭此便称霸江湖,这等绝技,江湖中哪个不想据为己有呢?

步晴婀冷笑,“那么,公子想要如何?”

“既然他敢入墨府杀人,我便必定不会轻饶于他,昔日的天音魔因为造杀孽太多而遭到武林盟主亲手签发的必杀令,今日,《天音魔曲》重现江湖,我身为墨家家主,自然要给江湖一个交待!”墨项庭信誓旦旦。

“那么,小女子祝公子早日心愿达成!”步晴婀点头,“如果没有要事,我要先告退了!”

“慢!姑娘止步!”墨项庭出口阻拦,“被《天音魔曲》搅乱了兴致,姑娘的一曲还未奏完,况且,姑娘来时不是说有事要讲?”

“公子记性甚佳!不过,”步晴婀盈然一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说完了?”墨项庭不由错愕。

“是!小女子今日前来就是要讲《天音魔曲》之事,只是现在看来,根本不用多说了!”

“怎么?姑娘早已知道此事?”

“难道公子不知道?”这下,换她惊奇了,“公子昨夜不是穿窗而出,难道真是去追流年不成吗?”

“当然不是!昨夜我察觉有异,可是追出去之后并没有发现异状,原以为是我……我……”

步晴婀了然地点头,果然啊,在美色面前,纵使是墨家家主也会心动,难怪即便是墨流年都喜欢亲近自己,但是,还是给他一个台阶下才好,不然,弄得双方都要尴尬岂不是很难堪?所以她接口道:“公子以为是听错了?说来也是,昨晚的琴音太过缥缈,难觅踪迹。”

墨项庭焉能不知她的心思,当下笑笑便道:“多谢姑娘提点!如此看来,昨夜该是与方才的情形相似,都说堕入《天音魔曲》布下的魔障之下少有人能够逃脱,今日墨某总算知道此曲的威力了。”

“那么敢问公子,堕入此曲之后是何感受?”

“如入空无之境,眼前只会出现最为思念之人,情绪激奋,心若火焚,不能自已。”墨项庭说得简单,但步晴婀知道,事实绝不会这么简单。

“这样说来,堕入此曲的人,是死于血脉爆裂和情绪过激的了。”步晴婀点头,若有所思,随即,她又释然道:“希望公子可以早日找到此人,为江湖除害,也令小女子可以早日心安!”

“当然!墨某自然竭尽全力!”墨项庭亦客气道。

这时,琴室外却突然传来了喧哗之音,似乎是有人在那里大吼大叫。步晴婀从敞开的窗户看过去,“外面之人,莫不是公子的胞弟?”

墨项庭讪笑一声,对着窗外之人皱眉,方答道:“并非一母同胞,珏庭的母亲是墨某的三姨娘,他乃是我的二弟,受宠太过,平日有些无状,性情又有急躁,让姑娘见笑了!”

“不妨!不知道墨二公子为何事如此气愤,我看他火气不小!”步晴婀轻笑着,眉宇间却有一瞬的失神。

她在那个人身上,似乎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当年,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年纪轻轻,却像是个刺猬,除了她,对任何人都仿佛心存戒备,不允许任何人近他的身。

“姑娘稍待,待我去看看!”让步晴婀看到自己弟弟的这幅样子,墨项庭似乎十分不好意思,急急地有些掩饰的意味。

“那不若我还是告辞,流年妹妹送了我一架遗音琴,正想回去调调弦,有关《天音魔曲》之事,可以以后再谈!”

“也好!姑娘先请吧!”

“请!”

“墨福,你叫大哥出来,我就是要问问清楚,他凭什么将小隐带走?他只是一个孩子,你们凭什么认定他是潜入府中的刺客!”墨珏庭大声怒吼着,甚至气急出手,几乎与阻拦他的墨府管家墨福扭打在一起。他明显并不懂武,虽然墨福并不敢真的对他动手,但是,他的阻拦依旧很有效。

墨项庭和步晴婀一前一后出来,墨项庭一声大喝:“珏庭,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放手!”

他的这一声的确有效,非但震慑了墨珏庭,甚至也吓住了他带来的一干从仆,个个都低下了头,全身瑟瑟发抖。

手下如此脓包,但墨珏庭却仰着头,十分威风的样子,可他的这一副样子却令步晴婀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如同高山流水,虽然清寒,但是,妩媚动人。在这样诡异的平静之中,犹如一缕和风,滋润心田。

墨珏庭一怔,在墨项庭身侧看到了她,当然惊艳了片刻,然后复又大笑道:“墨福啊墨福,你说大哥有要事在忙?他就是在忙这个的?和佳人弹琴喝茶?呵呵!”他冷笑几声,“我这一向冷定自持的大哥怎么今日,会动心了吗?”

随即,他向前一步,几乎就已经在步晴婀咫尺之前,“如斯绝色,我见犹怜啊!难怪大哥会动心。”他怪笑着,狂妄之极。

听到他如此说,一向“冷静自持”的墨项庭已经再无法维持涵养,大怒道:“住口,步姑娘是本府的贵客,你怎敢轻言侮辱?”

眼看这两兄弟就要为此闹僵,步晴婀摇了摇头,出言道:“墨公子,何必动怒呢!”

“墨公子,这里却有两个‘墨公子’!不知道姑娘唤的是哪一个呢?”墨珏庭哂笑一声,“是我,还是他?”

“自然是他!”步晴婀不怒反笑,她伸手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发丝,“小女子如果想要唤阁下的话,应该叫的是‘墨二公子’。也罢,方才是小女子错叫了,不过,不知二公子又何必动怒呢?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说?相信无论任何事,阁下的大哥都会好好处理,必不会令二公子负气而归的!”

“这……”墨珏庭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步晴婀以理相对,他自然不好继续发作下去。

只是,墨项庭的脸却微微有些发白。但他还是关切道:“二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动怒?你身体不好,不要为此伤了身子!”

“大哥,今日为何无缘无故要搜查阖府上下?几日前府上来了一个孩子,我见他根骨奇佳,人又生得灵动,就留在珏庭阁了,这些原本也曾禀告过大哥的,现在墨福居然要强行将人带走,怎能不让我动怒?”

“原来是为了此事,也没甚大不了的,墨福,将孩子送回去,以后无论任何事,都莫要去惊扰二公子的静养,否则,出了差错我唯你是问!”墨项庭大手一挥,解决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

本是皆大欢喜,但步晴婀却敏锐地发觉,在墨珏庭的眼中,有失望的神色一闪而逝,随即他便绽开了笑容,向着墨项庭一揖,“多谢大哥!”

墨项庭笑着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话就不要出来了,外面风大,对你的身体不好!有什么事差人来对我说一声便可!”

墨珏庭点头,方要转身而去,却突然间回头对着步晴婀一笑,“步姑娘对吗?”

“步晴婀!”她对着他行礼,“小女子乃是一个琴师,承蒙墨公子不弃,在府上打扰!”

“原来是琴师,怪不得大哥会对姑娘青眼有加!方才,请恕在下冒犯了!”墨珏庭客气道,随即领着众人回去,有一个锦衣的孩童从人群中露出了一方衣角,步晴婀还未细看,便已经被墨珏庭抱在怀中走远了。

可是,为什么她有一种感觉,看见那孩子正在瑟瑟发抖呢?是她的错觉,还是……

步晴婀离去后,墨项庭回了乐室,却没有再叫乐妓前来抚琴。墨福送来了一些公文,墨项庭慢慢批示着,一时间气氛平静得有些压抑。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墨项庭突然搁笔揉了揉额角,墨福为他续上一杯茶,见他神色不好,便道:“公子,若是累了便歇歇吧!”

“嗯!”沉闷地应了一声,墨项庭想了想,问道:“今日阖府上下搜查,可有什么收获?”

“回公子,这几日来入府的人都记录在册了,本也没有几人,除了步姑娘和萧公子之外,就是表舅爷父子俩和二公子那儿的那个名唤作‘小隐’的孩子!”

“小隐?他是什么来历?二弟说当日曾经禀告于我,为何我没有印象?”墨项庭仿佛想到了什么,骤然问道。

“哦,那日公子正在谱一支新曲,老奴来报时公子只是点了点头,想是并未往心里去吧!”

“这样,那么他是如何进府的?又如何被二弟碰到了?”

“公子真忘了?小隐是厨房红嫂的远方侄子,家中发了洪水父母双亡,不得已才来投亲的,正好那日二公子院中的一个小厮出来,小隐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引得那小厮发了好一顿脾气。却不想,竟然惊动了二公子,咳!您知道二公子的癖好,他见那孩子生得好便……”

“便留下了是不是?唉!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自己身子不好,居然还这般的纵情声色!”墨项庭有些无奈,“那个小厮呢?”

“被……被二公子下令处死了……”墨福说到这里,也不由叹了口气。

“处死了?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哼!他倒真做得出来!”墨项庭难得动怒,今日为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弟弟,竟然已经接连动怒两回了,若是被那个墨二公子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那公子看,二公子他……”墨福心知不对,今日的这番话虽然他已经轻描淡写,但还是说得过了,不由心中暗暗着急。

“不必管他!由他胡闹!”墨项庭重重吐了口气,重新提起了笔。

墨福见他不再追究,也悄悄舒了一口气。

“不过……”墨项庭话锋一转,继续问道:“他近来身体如何,我今日见他,似乎好了很多!”

“这个公子不必担心,二公子的病是不治之症,这些年来全凭人参雪莲吊着,外表看起来气色不差,实则一日比一日糟,林大夫暗中对老奴讲过,不出五年,定然药石罔效!”墨福压低了声音,虽然室内只有他和墨项庭二人,但此事非同小可,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这样就好!虽然我所做并不光明正大,但他天生宿疾,此事也怪不得别人,毕竟,一山难容二虎,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会威胁到我的位子!”

“是!”墨福低低应了一声。

“对了,不说我还忘了,八夫人和她的那位表兄如何了?”墨项庭有些心浮气躁,只觉得桌上的文书字若蝌蚪,他将笔扔回了笔洗中。

“表舅爷早已安排妥当,就住在八夫人的兰轩隔壁,近日来倒是没什么,小少爷也乖巧,只是八夫人她仍旧赌气不肯见表舅爷和小少爷!”

“赌气?我看她不是赌气吧!”墨项庭冷笑一声,吩咐道:“墨福,千万看好这位表舅爷的小少爷,若是给二公子看见了,还不知又闹出什么风波来呢!”

“是!那八夫人这边,公子看……”

“只要他们没有异动,就一切都随他们去好了!我就不相信,他们能沉得住气!”

“萧公子,多谢合作,此番有所冒犯,还请见谅!”因明萧寒是贵客,墨项庭也吩咐要好生招待,是以墨府上下都对他甚是客气,就连大管家墨福都是礼遇有加。

“不必多礼了,不过贵府如何会潜进刺客,府上可都安好吗?”明萧寒的佩剑在日前的那场比武中一碎成七,墨项庭心觉有愧,已差人送来了一柄名剑,明萧寒也不推拒,从容收下。此刻,他正在用一块丝帕轻轻擦拭剑锋,凛凛剑光映衬着他面色淡泊如水。

“多谢公子记挂,府上并无人遇袭,只是公子若是见到了什么可疑人等,万望差人来知会老奴一声,此事虽事发突然,但家主之命想是必不会有错,老奴也好早日捉了那刺客以卫府宅安宁!”墨福一张老脸堆笑,皱纹中填满了岁月的风霜。

“那是自然!”明萧寒还剑入鞘,站起来恭谨道,“既然墨管家已经搜寻便整个墨府,难道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说来惭愧!那刺客隐藏颇深,我率人查遍阖府上下均是未得其踪迹。墨府虽大,但我在此多年,早已对府内地势了如指掌,竟没发觉那刺客的丁点影子,公子那里,犹不好交待啊!”

“是吗?”明萧寒看似无意一笑,拍了拍身侧的宝剑,“那么一个大活人,他难道还会隐身不成?不会是贵府有什么藏宝的密室或者关人的地牢,不小心被那人潜了进去吧!”

“萧公子说笑了,府上的确有密室收藏古董珍玩,老爷在时颇好古物,曾经搜罗过不少珍奇,不过现在公子接管,因他思念老爷便将此地封禁,钥匙也只有公子一人掌有,平素不会有人能进去。至于地牢么,墨府乃是名门,不会设此监禁之处的。”

“如此,是我胡说了,墨管家勿见怪!”明萧寒神色不变,应道。

“那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墨府甚大,若是有什么需要或者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均可叫他来办。”墨福指了指身后的一个小厮。

“多谢!”

墨福走后,明萧寒看了那小厮几眼,见他唇红齿白,模样甚是机巧灵动,心中满意,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萧公子的话,小的叫阿来,是墨管家说公子这里人手不够,特特让小的来公子跟前伺候的!”阿来机警,话也回得流利。

明萧寒点点头,又问:“你之前在哪里当差的?”

“小的平日都是在七小姐的流年小筑听差的,不过只是个洒扫下人,这次被派到萧公子身边来,也算是荣升了,小的还得说是托了公子的福!”阿来脸上一片喜气洋洋,仿佛天上掉了馅饼一样欢喜,不能自禁。

“既然这样,你可知你家七小姐平日喜欢做什么?”明萧寒换上一脸笑意,向他眨了眨眼睛。

阿来立即会意,小声道:“七小姐极少出流年小筑的,平日里只是工琴学画,倒是极喜欢抚琴,这点和家主有点像。”

“抚琴?”明萧寒皱眉,复又笑道:“近日府上来了一位步姑娘?听说就是一位琴师!”

阿来马上点头,“是!步姑娘与您是同一日到的府上,七小姐似乎和她一见如故,这几日常到清心小筑。”

“哦!阿来,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有事我自会叫你!”明萧寒起身向卧房走去,那柄宝剑就随随便便地扔在桌子上,他也不理会。

“是!公子!”阿来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转身之前又说了一句:“七小姐可是北疆第一美人,不过那位步姑娘嘛,小的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人,公子倒是甚有眼光啊!”

明萧寒僵立在当场,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

入夜,明萧寒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悄悄出了清意轩,离开采薇阁之前阁主曾交给他一份墨府的地图,详尽地绘出了各个院落的所在,其间的种种陷阱密道也皆详列其上,只不过有一处地方却是空白,那便是位于清心别苑的那座假山之下,有密道从家主所居的主楼直通向那里,但密道画到了清心别苑之下便再无东西。

那里,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明萧寒紧锁眉头,他已经确定了,封雪剑不会藏在主楼墨项庭的居所,那么,藏有封雪剑的密室,是在那座假山之下了?他白日里对墨福有意试探,不过他果然老奸巨猾,回答得滴水不漏。不过,他的小心却更说明了一些事情,给明萧寒留下了不小的线索,至少,他现在已经知道,封雪剑就藏在墨府的某个密室之中,而开启密室的钥匙,便在墨项庭手中。

想来也是吧,这等机要之物,他当然要握在手中,才能安枕无忧了。不管他的推断有没有错,至少,他都决定先去探听一番,时不我待,采薇阁现在形势危急,各大门派虎视眈眈,他多耽搁一日阁主便多加一分危险,而华云衣,是他曾经发誓要守护的人,他不会让她受到任何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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