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每当风雨来临时
她选择相信他,事实上自她嫁给他那一天起,她的命运已经和他牵扯在一起,无论是何种境遇,她只不过是在既定的轨迹里游走罢了。
医生宣告湛晴和蓝碧容余毒已清,可以出院的同时,湛天明也向警方撤销了对乐春风的控告。乐春风为重获清白而松一口气,只是在接触到湛天明深沉的眼神时,又明白这并不是雨过天青的大团圆,而是捅破窗户纸后的风雨前夕。
无论如何,她仍然庆幸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她微笑着自衣领内掏出弥勒佛玉坠,和煦的阳光自窗外照射进内,翠绿通透的玉石流转着柔和的光亮。代表亲人祝福的玉坠,她一直随身佩戴,可保她平安,逢凶化吉。
礼拜天,不用回学校,正好可以到那儿去一趟。她提起桌上的几包保健品,走出湛家大宅。
步出电控自动闸门后,她听到身后传来车辆声响,她正欲让道,却听一声喇叭鸣叫,她回头,敞篷车内湛阳含笑的脸庞赫然入目。
“你要去哪里?看我顺不顺路?”他的车缓缓停靠在她身旁。
她笑着摇摇头,束成了马尾的头发轻轻地在脖颈间摆动,“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定不会顺路。”
湛阳看了一眼后方,道:“你上车吧,可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们夫妻之间客气得连朋友都不如。”
乐春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不是你先装腔作势地客气吗?”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为她把副驾驶的车门推开,“那你就不要装腔作势了。”
如此一来,她反倒不好再拒绝,上了车后,在心里暗暗另作盘算。
车开出了一段路途后,天色渐暗,几道闪电划过天际,雷鸣轰隆,风势愈强,湛阳启动了车子的雨篷。
过不多时,雨水零零落落地洒在挡玻璃上,乐春风眼见雨雾纷纷,不由皱一皱眉。
湛阳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她怀中抱着的大包小包,道:“你去看朋友吗?”
乐春风眼光闪烁,道:“是,我到朋友家里。”
他没有再多问,大雨倾盆而下,前方迷蒙一片。
当车子来到她所说的路段时,她突然开口道:“在这里停车吧,我到了。”
湛阳慢慢地煞停了车子,看向车外的滂沱大雨,对已经打开了车门的她道:“没有伞,你怎么走?”
乐春风小心翼翼地抱紧怀中的东西,一脚踏出了遍地水湿的车厢外,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细微而仓惶:“没关系,我能走过去。”不及等他答话,她一手抱着东西,一手象征式地遮住前额,小跑着往前方而去。
湛阳瞥眼看到座位上的一盒花旗参茶,忙摇下车窗朝她的方向叫了两声,无奈她充耳不闻,越走越急。他摇了摇头,马上开车向她追去。
乐春风脚步匆匆,身上已然湿透,她干脆不再以手用挡眼,一手把袋子的开口掩紧,牢牢地夹在怀中,生怕雨水渗进袋中。再往前走十米,就到达目的地了,她仰起水湿淋漓的脸庞,望向沐在雨水中的那座慈老院的大门,眼角淌下的水珠,如泪痕似的沿着脸颊往下巴蜿蜒。
走进春晖慈老院大门后,她双足乃至裤脚尽湿,门卫一看到她,连忙撑出伞来帮她挡雨,一直把她送到屋檐下。
她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从挎包里找出了纸巾,把脸上好生擦了一遍,才往楼上走去。
“我不吃,我不想吃,你们不要再逼我!”
她才踏进三楼的走廊,便听到这带气的声音自房间里传出。她一心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那房间中,房中的人看到她来,如遇救星般高声道:“莲阿姨,你快看,你的囡囡来找你了。”
乐春风站定脚步,目光关切地注视着前方轮椅上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平一平喘息,才绽出盈盈的笑容来,半弯下腰身,捏着嗓子娇声道:“大灰狼不吃饭吗?那小红帽也不给你送水果喽!”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了看护手中的饭碗,眯眯笑着向老婆婆走近。
老婆婆分明是年事已高,神情却带点扭捏的孩子气,她噘起嘴道:“大灰狼不要吃饭,大灰狼要吃小红帽。”
乐春风拌着碗中的饭,在老婆婆身侧坐下,道:“那可不行,大灰狼可不能把小红帽吃了。”
老婆婆侧了侧头,好奇道:“为什么?”
“大灰狼把小红帽吃了,谁来给大灰狼送水果呀?”她说着,顺势喂老婆婆吃下了一口饭,老婆婆下意识咀嚼了起来,似感觉她的话有道理般自喉咙中“哦”了一声。
看护周姨松了口气,笑着对乐春风道:“总是你有办法。”
乐春风用拇指为老婆婆擦去唇边米粒,道:“姥姥就像个小孩子,要想着法子哄她。”
周姨想起了什么,把她拉过一旁,低声道:“你姥姥的病不能再拖了,要马上动手术。”
乐春风眉间如蒙上了一层雾霭,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下星期我筹到手术费,就可以把姥姥送进医院。”
周姨了然,面带忧色地轻拍一下她的手背,道:“春风,难为你了。”
乐春风苦笑,故作轻松地摇一摇头,然而耳畔仿佛回荡起了妈妈不带感情的声音——“你知道你姥姥患的是什么病吗?是脑癌,医生说是晚期,治愈的可能性非常低,既然是这样,你何必要她再受手术化疗之苦?你以为帮她治就是救她吗?那只是延续她的痛苦。”
“不是的,妈妈,医生说很多老年患者经过手术后,生存几率都很高,我们不能放弃……”
妈妈的神色颇为冷静,是商量的语气:“春风,你姥姥今年七十岁,四年前患了老人痴呆症后连我们都不认识。帮她做手术,即使她康复了,她也还是病人,她也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发生过什么,万一手术失败,我们更是人财两空,什么都没有。春风,不如让她舒舒服服度过这些日子……”
“囡囡!囡囡!”姥姥的叫唤声拉回了她的思绪,她忙不迭来到姥姥跟前,蹲下身子仰头看姥姥涣散却不失慈爱的浑浊眼眸。
“囡囡,我知道你主意已决,你心里只有他,你要跟他一起,妈妈不会再勉强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姥姥伸出如枯枝般的手抚上乐春风的额际,指尖颤抖不止。
妈妈有一句话说错了,姥姥并非不认识她们,姥姥心里一直记挂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妈妈。
有人说,阿兹罕默症,也就是常言中的老人痴呆症,忘记的往往是最近的人和事。莫说是照顾了十余年的外孙女,连亲生子女也会视作陌路人。姥姥却偏偏记得二十多年前发生在妈妈身上的每一件事,在她逐渐与过往的记忆挥别的岁月里,她脑中泛起的,是一件接一件与妈妈有关的往事。
乐春风握住姥姥的手,道:“你阻止我,只是因为你疼爱我,担心我,我都明白的。”
姥姥皱起了眉,有点不安,“你真的不怪我?你不再生我的气?”
乐春风把姥姥的手贴在脸庞上,摇头微笑,“囡囡不生妈妈的气。”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低唤:“春风!”
她回头循声看去,他那清朗脸颊旁的浅浅笑涡,如是连绵阴雨的阴翳中唯一的温暖。
竟是湛阳。
她看到他,意外地怔住了,款款地站起了身。
湛阳目光在她与姥姥之间游移,不是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的笑容渐次地沉静,不复欢欣,他的心没来由地有些微失落。刚才在门外看到她温煦笑语,仿佛是他记忆中不能抹杀的那一段宁和的时光,那段日子,他如她一般,陪伴在奶奶身边,也是如此的亲情融融……这样的思绪才涌上心头,他不觉暗惊于心,他如她,她如他?
他不再往下细想,缓步走进房间,将手中的花旗参茶递给她,“你落在我车上的,我刚才叫你,你没听到。”
乐春风微微发窘,半带迟疑地接过花旗参茶,半垂下头不知所措地看着沾了雨珠的盒面,一时只觉喉咙哽塞也似的,半句话也无从吐露。
他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向姥姥道:“她是……”
姥姥忽而开口打断了他:“囡囡,今天你把伟信也带来,是不是你们婚期已经定下来了?”
乐春风始料未及,伟信是爸爸的名字,姥姥此时突然提起,竟是将湛阳当作当年的爸爸了!
她急忙俯身要岔开姥姥的注意力,“你累了,囡囡扶你上床睡觉。”
姥姥却摆了摆手,眼光茫茫然地落定在湛阳身上,道:“伟信,我其实早就想找你了,你们的婚事之所以一拖再拖,全是我的原因,跟我家囡囡无关,你不要因为这个怀疑囡囡,囡囡自始至终都只喜欢你一个。”
乐春风心头酸楚,抬眼看向湛阳,朝门口的方向摇一摇头,示意他离去。
然而湛阳却似视而不见,反而向姥姥走近了,温言道:“我都明白。”
乐春风惊讶地看着湛阳,脸色更难看。想不到的是姥姥在听到他的话后,倒平静了下来,带着安详的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语毕,任由乐春风把自己扶到了床上。
和湛阳一起离去,她掩上房门,背过他,率先往前走去。雨仍然在下,已不再是倾盆之势,淅淅沥沥地自灰蒙蒙的天空飘洒如丝。
他顺遂她的心意,始终慢她一步。
刚才驾车追她的时候,便已经发现她前往的是春晖慈老院,他纳罕的是这条路分明通车,她为何要在大雨之时提前下车,宁愿冒雨前行,也不让他多送出一程?
她在隐瞒,在回避。他忽而很想让她知道,他比她想象中要明白她的心境。
“老人在这个时候是最需要关怀的,让她得到想要的答案,比刻意回避的好。”湛阳在她身后道。
来到一楼,她在平台上站定,看着地上泛起的一圈接一圈的雨点水洼,勉为其难地道了一句:“谢谢你。”
湛阳抖落着手中雨伞上的水珠,故作漫不经心,“你好像不希望我知道你有这个亲人,我看你的性格不像是因为怕老人让你失了颜面。”
乐春风吸了口气,转头看着他,“你猜错了,我就是不想失了颜面,我不希望你接触到我的亲人,更何况是患上这种病的亲人。”
湛阳看着她的眼睛,“真的很抱歉,其实刚才我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你的姥姥要动手术,你打算下星期送她进院,对吧?这么说来……”他若有所思,“你嫁给我,是因为你的姥姥?”
乐春风鼻中泛起一丝酸意,只竭力地压制自己的情绪,不禁提高了声调:“不是,你不要拿我姥姥说事!我嫁给你是因为我爱钱如命,我虚荣我拜金,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湛阳深深地注视她,“如果你真的爱钱如命,就不会为了尚文逸推拒婚事。”话一出口,他便有些许后悔,目内带上一丝歉意。
乐春风心头紧揪,愤然瞪向他,“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真的能揣摸透每一个人的心吗?你能了解多少?你要真的行,就不需要用钱来买老婆,你应该一早就能摆平你那些麻烦的家里人!”
她性子一向平静而淡定,骤然发火出言不逊,他也稍觉诧异。
她自知失言,脸涨得通红,别开头不再说话。
他撑开了伞,脸上泛起几许温柔,语气温和依旧:“我们回去吧。”
她默默不语,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走进了他的雨伞底下,却不愿太靠近他,始终保持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任由雨水打湿她半边肩膀。
他不经意地把伞倾向她,一点,再过一点。
她心绪紊乱,可仍是感觉到了他细微的贴心,心头的冰冷竟于不知不觉中有些散退,或许,他并非她想象中的不近人情。
“我明天就会把款汇到你账户上。”他开口打破冷淡的安静,“你及早把你姥姥送到医院去。”
她停下了脚步,抬起头,脸庞上淌着泪痕,“我不想……我不需要你因为同情,而施舍我……”她哽咽,“我不要怜悯,不要施舍。我宁愿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贪慕虚荣,你们怎么想,怎么认为,我都甘愿承受……可是,姥姥是我唯一想要守护的人,我不想她因为我受到任何的影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揭破我……”
他看着她泪水涟涟的面容,心微微地紧揪起来,连忙掏出纸巾递给她。她兀自用手背用力拭泪,并不愿接过。他有点心疼,干脆伸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当他的手隔着纸巾触碰到她脸庞时,她整个儿一震,面颊如火烧那般发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纸巾,掩饰不安似的垂下了头去。
“我并没有怜悯你。我提前把钱给你,是看在姥姥的分上。”他眼光微觉怅惘,“我奶奶也曾经有过这样的阶段,所以,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她渐渐平静下来,心中隐有愧疚,讷讷道:“对不起。我刚才……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看她不再伤怀,暗暗舒一口气,淡然笑道:“至少你让我知道了,凡事不能太自以为是。”
她想起自己的失仪无状,脸不由一红。
他目内掠过一丝怜惜,“趁着雨小了,我先送你回去吧,看你身上都湿了,小心着凉。”
风吹在身上,果然有寒凉的冷意渗透遍身,她迟疑着靠近了他一些,竟似御却不少寒意。偷偷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垂首向她看来,乍然接触到他目内的关切,她心头一暖,随手拢一拢衣襟,故作不在意,心下却莫名地升起了一丝朦胧的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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