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四方馆里新近住进来的两个来自浮梁城的孩子,以漂亮乖巧,活泼可爱,嘴甜如蜜获得了四方馆上至领事下至帮厨大妈的一致喜爱。这两个孩子自然是安宁、安和姐弟俩。唯一让安和心生不爽的是:“漂亮乖巧”这个形容词竟然是为他准备的。只不过他此时四肢软弱无力,无法对各个或年轻或年长的女吏时不时对他脸蛋儿捏一把或者香一记表示抗议,也就任由她们去了。他现在烦恼的是怎样才能说服安宁带他去学园。
他要找书,尤其是地理和历史方面的书。综合他醒过来这些天对周边有限范围内的观察和从他人对话中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他发现他无法把这个空间与他以往所知的任何一个时空对应起来。从生物物种上来看,目前还没有见到什么对他来说较为怪异的东西。没有国,没有王,没有皇帝,没有总统,没有主席,只有城主。在谈及长途地域问题的时候,出现的最多的词汇是“城”、“郡”、“镇”、“村”。没有网络,没有电,服装的设计样式繁多,如果与原来所处的时空作对比的话,古今中外各种元素都可以看见,但都在符合人类生理学的范畴内,并没有显得很怪异。能听懂语言,却无法界定语言,因为他不确定自己的意识是不是对听觉系统反馈的信息进行了二次翻译,如果不是,他想这两个空间至少在文化上还是有联系的。对自己生活的环境一无所知实在是一件令他无法忍受的事情。即便在那些被困在医院病床上的日子里,他也从来没有这么无知过。然而,无论他怎样保证自己现在身体健康吃嘛嘛儿香,安宁还是不允许他出这个院子。她是这么说的:“阿和,你比别的小孩子是要聪明一些,可是有什么用呢?你现在连爬都爬不了几步远,如果你那么喜欢上学,那就好好走两步给我看看。”
安和对此很沮丧,因为经过将近半小时的摸爬滚打,他发现他现在确实没法儿好好走两步,可能是由于长期不运动或者营养不良等原因,他的身体状况很糟糕,肢体运动不协调,肌肉也有萎缩现象,身体部分器官甚至明显发育迟缓。似乎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他都摆脱不了一个废柴的形象。不过,值得安慰的是,比起原来那个内部紊乱得一塌糊涂的皮囊,他现在要好得多,而且跟刚刚恢复意识时相比,他有了明显的好转。真正经历过一无所有的人总是更容易满足一些。
愁肠百结和感慨万千这两种复杂的情绪在安和目前这个三岁稚儿脸上呈现得分外惹人爱怜。安宁并没有读懂这两种表情,但她看着这张变化多端的脸就觉得很开心。她托着下巴趴在床边,对着思绪万千的安和说道:“阿和,安达说,小孩子醒过来了就不可以再要大人抱着,要学会自己走自己跑,要学会自己找吃的,要学会自己找地方遮风避雨,只有这样才能长大。虽然安达大多数情况下都很臭不要脸,但是我觉得他这话说得不错。你已经醒过来了,可不能再要我抱了,不然你就长不大啦。”
这一段话彻底打消了安和经过长时间酝酿准备跟眼前七岁的小姑娘撒个娇卖个萌的打算,并且让他狠狠地鄙视了自己和那个没见过面的叫安达的便宜老爸一把。话说这哥们儿养孩子够狂放的呀,照这小姑娘的说法,她长到这么大得给他爹省多少心啊……
“阿和,我应该给你找个医师过来,四方馆的方领事说,在浮梁城新派来照顾我们的人到来之前,我们生活上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他,正好可以试试他到底是说说而已还是真的可以帮助我们。”
“就是那个把我们从客栈接到这儿来的人吗?”
“嗯,就是他。”
“你觉得他有什么问题吗?”
“也不是,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总觉得他对我们太过热情了一些。”
“也许他是看你可爱,说不定他家里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女儿。”
“嗯,也许吧,我还是很会讨那些大人的欢心的。”很中肯的自我评价,然后是小女孩儿本色“也有可能是看你可怜。”
安和偃旗息鼓败下阵来,赶紧换了话题“浮梁城还会派人过来吗?”
“浮梁城很快就会有大事儿发生了,估计是没有机会派人过来了,但是安达应该会来接我们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阿宁,你一直都只提到安达,那是爸爸,那,我们的妈妈呢?”安和生怕听到什么悲惨的信息,所以问得很是小心翼翼。
“哦,她呀,她很忙,我好像有两年没见过她了。安达说两岁以前我是跟她一起住的,可是我不记得了,就记得有一个大院子,后面是一座大山。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了,前几年她每次来看我的时候都是深夜,我都已经睡着了,她总是跟我说几句话,给我留下一件礼物,然后就离开了。可是我太困了,所以总是没能看到她的脸。”
安宁说这些的时候一脸平静,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伤感的情绪。可是安和听着鼻子却莫名地发酸,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从睡梦中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想要看清楚自己妈妈的样子,很轻易地就接受了妈妈很忙所以不能照顾自己的事实,却为自己没能记住妈妈的脸而耿耿于怀。
“阿宁,你很想她吧?”安和蹭到床边,想要给某个思念母亲的小姑娘一点安慰。
“想她?你是说想她长什么样子吗?这个倒是有想过。安达说我长得不像她,不知道你像不像她,你长得很好看诶,就是太瘦了。”某个小姑娘却没有一点身为被安慰者的自觉。
······
四方馆的方领事办事很有效率,不过是一个上午,医师来了又走了,后院小厨房里多了两只母羊,一群母鸡,还有杂七杂八一共两大箱的特别食材,伍厨子手里也多了一份为浮梁城小公子量身定制的特殊食谱。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细节因为不够明显而被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那么这一次,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都能发现其中的不正常了。
“阿宁,我听说,我们是浮梁城的‘质子’吧?”
“嗯,是的,不过名义上是来这儿求学的。”
“你知道‘质子’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去年安达带我去过东方一等大城平津城的四方馆,如果是大城来的质子还好,要是从小城来的,或者本身身份不高的,在四方馆基本上就是自生自灭。而且,即便是大城来的,也不会有人这么殷勤伺候着,作为‘质子’,本身就是他们的城有求于人。”
“那,我们浮梁城算是大城吗?”
“就我们当时在平津城的待遇来看,顶多算是个二等城!”
“咦,你们不会是出门不带钱去那里混吃混喝,所以被人嫌弃吧?”
“不是没带钱,是钱被偷了。安达说出门在外脸皮要厚一点,解决温饱问题是基本要求!”很是理直气壮。“话题不要扯远了!”似乎有一点羞怒。
“好吧,那,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的情况不正常?”
“很显然!”
······
最近四方馆里上上下下的人们都发现,新近来的浮梁城的女公子一改初来时的深居简出,变得十分活跃。哪儿哪儿都能看到她灵活娇俏的身影,听到她小云雀般的声音。不过并没有人深究这件事儿,一个七岁的小姑娘,难道还能有什么阴谋不成。大抵是熟悉了新环境,恢复了本来的性子罢了。至于她的弟弟,那个安家小公子,也终于出来见人了,小模样还挺俊,就是还不会走路,也不说话,见人就知道笑,不是道是不是个傻的。
四方馆小厨房内。
“厨子伯伯,你真厉害,阿和这两天都能把你熬的粥喝光了,他原来每餐都只能吃一点点,我还以为他年纪小只能能吃那么多呢,现在看来,一定是他原来吃的东西没有伯伯您做的好吃。”
“那是,我不是跟你吹呀,我的手艺可是连东部平津城和南方震泽城那些精细的客商老爷们都赞不绝口的!”
“咦,平津和震泽来的客商也住在四方馆吗?”
“哦,那不是,我说的是前两年,我还没进四方馆当厨子的时候。那时候我在咱们虬川城最有名的云聚楼当厨子。云聚楼每天接待的南来北往的客商数都数不过来。不过这么多客人里面,就属平津和震泽,尤其是震泽来的客人嘴最刁。”
“那你现在怎么来这儿工作了呀?”
“咳!还不是我们那老东家,不知道犯什么拧,云聚楼这么好的生意,他却硬要给盘出去。后来换了个南方来的新东家,他自己带了厨子过来,那帮小南方,对我们这些老伙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谁耐烦受那种鸟气,走了清净!哎,小姑奶奶,那石花清你可不能喝!”
“石花清?是酒吗?”安宁小姑娘扒在灶台沿上,看着手忙脚乱地收拾酒坛子酒碗的胖厨子,眼中流露出万分好奇。
“这沙大胡子,每次来我这儿灌饱了就溜,偷吃也不知道擦嘴!”伍厨子另倒了一碗槐花清糯递了过来,“喏,小姑娘只能喝这个。”
安宁顿时眉开眼笑了,她接过来吞了一大口,然后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真好喝!”咂咂嘴,她又问道:“沙大胡子是谁?他吃东西也会像阿和一样弄得脸上到处都是吗?”
“哈哈哈,不是,那是我一个老乡。我是说他有前脚没后手,吃完喝完了不知道收拾。他呀,本来是城卫营北营的副营长,前两个月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儿被贬到南城门守大门去了,现在是南城门的一个小队长,越混越惨······怎么不喝了?酿这玩意儿可费工夫呢,你可别浪费啊。”
“我是想带回去给阿和也尝一点儿······”委屈的小眼神儿。
“哎哟哟,乖宝贝儿,伯伯错怪你了。我这儿还有好几坛呢,一会儿你让梅朵过来搬,要多少都给你成吗?”
“我就要一小碗就好了,梅朵姐姐好像很忙呢,她大概没时间过来。”
“啊,也是,她老娘最近病了,家里又没有其他人照应,就她一个人忙里忙外的。那这样,一会儿我给你送过去。”
小姑娘终于又重新露了笑:“谢谢伯伯!”
······
四方馆东南角的小花园里,一个小小的孩子正趴在草丛里昏昏欲睡。离他不远的亭子里有两个小侍女在叽叽喳喳。
“就那么一会儿你就看清楚了?”
“那当然,我眼神儿好着呢,方领事一定是双眼皮。”
“唉,长得那么俊,还是双眼皮,那不是桃花眼吗?身边肯定少不了女孩子,你呀,没戏!”
“我又没说要怎样,就看看养养眼不行啊!”
“得,还是俩花痴······”安和腹诽着,然后大模大样地从草丛里爬了出来。
“呀!有人!”
“是那个安家小公子。没事儿,他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你确定?”
“哎呀,上次那个方领事来我们这儿就是为了请医生过来给他看病,他大概是脑子有问题,这么大了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他姐姐倒是挺机灵的。”
“不清楚的事儿别乱说,告诉你,我从伍厨子那儿听说这姐弟俩可不是一般小城来的质子,他们在这儿上边有人呢!”
“真的啊?难怪方领事这么照顾他们。”
“别愣着了,赶紧把他送回房间里,别一会儿出了什么差错······”
安和很顺从或者说很享受地窝在那个稳重些的小侍女抱在怀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样类似的场景在四方馆政务楼里,外间小花园的亭子里甚至还有虬川学园的教谕院里都有上演。二人收获颇丰,槐花清糯两坛、梅子蜜饯一包、糖果数颗、各种乱七八糟的小野花一束,香吻数枚。还有一个下午的墙角罚站。
“等等,那个罚站是怎么回事儿?”
“哦,学园里有个小屁孩儿,听说他爷爷是虬川城军部的什么重要人物,我不过就是跟他打听打听消息,谁知道他无缘无故就哭了。那个教书的女先生平时对我挺好的,可是这次居然什么都不问就让我去罚站了。”
“这样就要罚站一下午?”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这么明显的不公平,我当然不会理她。那个女先生过来跟我拉拉扯扯的,我不小心就把她的衣服撕破了,然后她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后来园里各种老夫子都来了,他们人多势众,这时候再讲求公平就很愚蠢了,所以我就去罚站了······不过倒也可以确定学园里没什么不寻常。”
“这动静是不是闹得太大了?”安和很想抚头哀叹,但那动作由一个三岁孩童做来看着就像是在挠头疑惑。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安宁羞赧地吐了吐舌头,倒有了几分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得到的线索很凌乱,不过经过两个人的东拼西凑,倒也拼出了一个能自圆其说的情况。大致上是虬川城上层某个大人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他俩很感兴趣,明里暗里多方照顾却不愿表明身份。目前来看,得到过明确指令的应该只有方领事和那个沙大胡子。而这两人,一个是四方馆的领事,隶属于行政司外事部,一个是城卫营南门卫队长,隶属于戍卫司。也就是说,这个大人物在虬川城行政机构及军部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再多的,他们也推断不出来了……
安和甚至把他能记住的各种宫斗、宅斗、商战电影电视剧小说里的千姿百态的或正经或狗血的剧情都套用了一遍,然而还是不得其解。在他大挠其头的时候,安宁却在一边吃吃喝喝,显得甚是悠哉。
“难道你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即便是已经见识过了这个小丫头逆天的早熟情商和智商,安和还是大为惊叹。
“不知道啊,不过,你那么想知道的话,直接问不就好了。”
“如果可以直接问,那我们之前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功夫来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呢?”
“这是你提议的啊,我觉得很有意思才陪你玩的。那个人既没有限制我们的行动又没有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目前看来对我们没有恶意,但他肯定有下一步动作,如果只是不想被动接受他的安排,那自然要先跟他有沟通,既然如此,直接问当然是最有效的办法啦。”
安和一口闷气在胸腔里憋了良久,才缓缓释出。然后悲愤莫名,“大姐,你下次在七岁和七十岁之间转换的时候能先通知我一声吗?我体弱多病,受不了这种刺激!”
“还是算了吧……他这样安排必然是有用意的,现在我们还是不要自作主张了……”小姑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没有理会安和的抱怨,自顾自合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