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方乔治
在国外的日子,并不好过。
虽然英文在念了两年语言学校后,终于可以说得很顺畅。关九欧和景岚在当地那位共同的朋友,也时常过去关照佑琪。
那也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出身寒微,温和守礼。但每次一想到这个人是景岚的朋友,佑琪就实在无法向他展露哪怕一丁点笑意。
也不是完全没有交到朋友,初来乍到时一连串的事情,让不擅应对的佑琪也伤透了脑筋。也许那就是哥哥他们所期望的,让脆弱的她,无暇思考曾经一度认识过的那个少年的事。
但生活总会渐渐习惯。佑琪长高了,原本圆圆的脸孔拉开,变成古雅的瓜子脸,越来越像关家夫人,显露出美人本色。
外国男生最喜欢这种东方风味的佳人,有很多追求者。但是太热情的态度,总让佑琪不期地产生抵触和恐惧。
住在同一所公寓的华人女孩和她渐渐熟稔,有时也带佑琪去参加当地的舞会。和大家在一起时,也有开心的事。比如舞会上那些装在好似试管中五颜六色的酒水。因为有趣,而忍不住偷偷喝多了。
一不小心,就醉了。醒来发觉,不认识的男生正背着她,在昏暗的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呃?”她发出意识还不清醒的鼻音。
“关同学,你不太擅长喝酒呢。”背着她的男孩子开朗地笑了。
背对的缘故,看不到脸,只看到领口的洁白衬衫以及头顶的深色发旋。
“你是谁啊?”
“我?我是理工科的江山。你的邻居让我送你回去。”男孩子没有说,佑琪的芳邻早就喝得昏醉,根本没工夫去管昏昏睡倒的佑琪,是他擅自决定送佑琪回去。他在学校见过这女孩,可怜可爱,小动物似的有双松鼠般的大眼睛。
留她在那个聚会上,他不放心。
“哦。”佑琪含混地应答。前面一片黑黝黝,看不清楚。林立的道路两旁的街灯,隐约照亮幽白雪径。
在雪花若有若无的甘甜香氛里,她被不认识的男孩子送回她的公寓。
“你一个人要当心呀。”站在暗影里的人温和说着,“不会喝酒的话,以后就别去参加那些聚会。人多也杂,遇到坏人就糟糕了。”
佑琪听得又惭愧,又愤懑。
这是谁啊。是哥哥吗?一副家人的态度说教。想要反驳,又软软的没力气。夜里做了好多奇怪的梦,醒来之后,除了门口的地毯那里有被踏过的湿漉漉的痕迹,就像是圣诞老人般在昨夜出现的人,当然早就无影无踪了。
佑琪只记得那好像是同校的男生,根本连他叫什么都没记住。
应该是个好人吧。老老实实地送自己回来了呢。应该要向他道谢才对。
也许那样一来,就会有别样的姻缘与故事。但关佑琪提不起精神,也对这传统意义上的好男孩毫无兴趣。
就算有感激什么的,勉强认识了,最多也只是朋友吧。
被相熟的女同学问起:“关。你到底喜欢哪个类型?”
也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但每次说不出话的当口,脑海中总会定格般浮现,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如果再次看到景岚,她一定要向他抱怨。
因为她虽然长大了,却根本没能忘记一棠。
相反,就像小时候得不到的洋娃娃。变成了越发渴望、难与填补的特殊感情。
但是,这时发生的大事,让她连去责问景岚的心情,也彻底丧失了。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眼前的风景也与昨日没有不同。
可是关佑琪却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不。没有发生飞机事故,也没有人忽然死去。父母,哥哥,他们各自都好好的,却突然反目。
整个事件,佑琪一直被蒙在鼓里。
直到思敏打来越洋电话她才终于得知。
不知为何,父亲会怀疑起哥哥的血统。父子因为要去验DNA的事,而闹成一团。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唉。伯父是不是太狠心了呢?”思敏如此感慨着。
关佑琪如遭雷殛。
哥哥小时候,曾经被绑架过一次。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但那个、因为几乎是在婴儿时代,太过久远,早就没有人提起了。只有关九欧偶尔为了故意吓唬她,才总向她描述什么被绑架的可怕经历。
她也总是吐槽他:“你又记不住!骗人!”
……
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事到如今,这件事竟会被重新提起。佑琪知道,不管化验的结果如何,父母提出这种要求,根本是伤了哥哥的心。
而化验的结果,又是那么的让人不能接受。
她从小叫到大的哥哥,竟然与关家没有生物上的血缘关系。
是被搞错了吗……
那时被绑架的孩子不只是一个人吗?
关佑琪觉得难以释怀。但最感觉晴天霹雳的,应该还是关九欧本人吧。他一个人离开自幼长大的城市,到了外国去。
为了哥哥,虽然讨厌,还是打了景岚的电话。
几年不见,那个人似乎更大牌了。电话七转八转,才终于转到那人手里。
开口就是:“你们关家的人实在太过分了。我根本对化验结果没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怎么能把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赶走这种事。”
佑琪哑口无言。
她想问景岚的正是化验的事。她根本还是不能相信,哥哥怎么会忽然变成外人。
“反正你想知道的也就是这个吧。”对方嘲讽地说着,“好吧。九欧和你们家没关系,他去了哪在做什么也不劳你们操心。”
自始至终,景岚没有给佑琪说话的机会。
佑琪连打第二次电话的勇气也没有。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怎么回答如果九欧不是哥哥,她要怎么面对这种事。
学业结束,她独自回家,明显感到了不一样的气场。
不是因为对这个城市变得久违,而是父母看她的眼神,明显比过往凝重。
是呵。
她忽然间成为关家唯一的继承人了。
不再是一朵可有可无的摆件小花。
父母对关九欧的事,对她闭口不谈。
只是不停地夸奖她变成有学识的淑女。
家里也不过是少了一个人,佑琪却觉得整幢大屋,都死气沉沉。次日,就被母亲引领着参加各种宴会。很明显,是以结交青年才俊为目的。
“现在流行早婚,早结婚,才有更多的选择。早早生下小孩,身材也容易恢复!”
父母有志一同地这么劝说。佑琪却觉得看穿父母的居心。
根本是想要自己能早早生下一个男孩子,作为关家的继承者吧。
真好笑!
原本以为明理的父母,原来只是这样的人。
以往有哥哥顶在上面,她根本没机会见到父母这样的嘴脸。
如果一个人也不交往,反而会被父母逼太紧。佑琪也学会打太极,和一些老实的对象,交往三四次,借故拖着,不给父母明快的回应。
渐渐变得,好像习惯出入社交场合的名媛。
漂亮的礼服,在橱柜里摆满一整排。也必要地添置各种首饰,配件。抛头露面,总得学学化妆。
日子总不可能每天也是约会。
于是也去报些插花班、茶道班、游泳课……填补无聊生涯般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上。三个月、一年,时间很快就打发过去。
“这样不就和那些大小姐们没区别了吗?”
偶尔,思敏来作客,看到这样子的她,不禁说教。
“可是我本来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小姐吧。”佑琪灰心。
除了当一个有钱的小姐,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有其他选择。
“打起精神来啊!你不想找关九欧啦?”
“找到的话,我能说什么呢?”
哥哥不在之后,才发现他的重要性。
要失去之后,才发觉他曾经对自己有多么好。
而自己几乎连哥哥的生日也没记住。自己小小的心里,除了自己,一直也没有装进过其他的人事物。
像她这样的妹妹,就算被哥哥丢弃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更何况,被丢弃的,其实是哥哥吧。
如果她能更有志气一点,离开这么冷酷的家庭,去寻找哥哥的话。那样见面的时候,才能至少说一声“哥哥,我很想念你。”
可现在……她哪有那样的资格。
她也不想就这样长大,嫁人,生子。
在曾经更幼稚的年纪里,她也有过更美好的幻想啊。
想着这些事的话,就会变得喜欢哭了。
她甚至觉得,连思敏也不想再看到。
因为她觉得自己变了好多,却只有没用和脆弱这两点没有变。而思敏则出落得那么坚强美丽,并且也开始参与经营姐姐管理的珠宝店。和她这种没用的大小姐,根本是不同的人。在学校里还不觉得,一出社会,差距就日益明显。
她更愿意和与她差不多的名门小姐,一起喝茶,互吐苦水。
“别人都觉得我们什么都有,还说苦,只想掐死我们。谁知道我们的难处。”
“对啊。我也不是不想出去上班。可去哪呢?哪间大公司,不认识我们的父母?难道要我去朋友们的公司上班。我肯去,他们未必肯认真使唤。”
“是啊。还要被冷嘲热讽,说明明一件衣服,就是一个月的薪水,为什么出来作工?趁早打消念头,我再不想听那种醋语酸言。”
从睁眼开始,就不抱什么期待地照常一日,和一起打发时间的朋友们坐在露天咖啡座闲谈。一耳出一耳进朋友们的无聊苦水。
“哈哈。你说真的吗?”
——突然间的,耳朵像接受到了和这个世界迥异的信号。佑琪骤然回眸。
坐在不远处,从这一桌再过去数三桌,有三四个年轻人。其中之一,穿窄身铅笔裤,外搭紫色夹克,刘海有一绺长长的,顺着左颊柔柔垂落。他鼻骨挺直,薄唇笑靥。偶尔才开口,音色却极其好听,有一副清朗的男童声。
佑琪整个人呆住。
“佑琪,你在看什么?”苏姗不满。
“呀。我认得那个人。”简芸却高呼。
佑琪霍然回头,“你认识他?你怎么会认识他?”她口吻激烈。不会听错吧,那个声音,那张脸,那个人他……
“我在绮嘉的宴会上有见过啊。他叫彼德·蓝。很帅对不对?”女孩子一脸兴奋,“胸肌也发达。好像电影明星啊。”
佑琪茫然,“你在说谁?”
“他啊!”女孩子伸出手指,“坐在最边上的那一个。”
佑琪松口气,“才不是指那个老外好不好?我说的是旁边那个人呀。”竟然放下心来,她一点也不希望有别人也认识他。
希望他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宝藏。似乎这点幼稚之处,是她无法改变的。
“蓝、蓝!”大方的简芸,已热情地招呼。那一桌的男客很快注意,回头微笑。佑琪紧张得心怦怦跳。
他会认出自己吗?
自己的脸,好像变了不少。
紧张无措的等待,似乎很长却不过只是几秒。
“你好啊,简小姐。”灰蓝双眼的金发男子微笑,“真巧。我也和朋友在这边聊天。”
“不如一起坐啊?”简芸邀约。
佑琪一直看着他,只看着他一个人。太过热情专注的视线,似乎令青年有所察觉,他调转过头向她微微一笑。
佑琪的心,怦怦怦怦,马上,也加快了脉膊。
认出她了吗?果然是还记得自己吧!不可能会忘记吧!心里有很多话涌起,却一时堵在嘴边。
“这是苏姗。这是徐静姝。这是关佑琪。”简芸热情地一一介绍。佑琪瞪大双眼,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他可会有惊悸、察觉、怀念?
“这是我的好友杰克、嘉然、乔治。”
男方也一一报名。
佑琪的整张脸都被失望瞬间覆盖。
乔治?
怎么会是这种名字?
“中文名字呢?”她忍不住抢问。
那青年好脾气地看她,长长的斜刘海下,是一双好看剔透的桃花眼。
“我姓方,方乔治。只这一个名字。”
笑容还僵在脸上,佑琪不可置信。尽管年纪不一样,可是她有自信,不会认错。这个自称方乔治的青年,不就是她心心念念,总也无法忘记的绍一棠嘛。
“日字边,加一个失去的失。”佑琪不死心,近乎莽撞问,“你认得这个字怎么念吗?”
方乔治有些神情尴尬,“我在外国长大,对汉字本就不熟。不过我猜,这个字还是念失吧。”
大家哄笑,“这是纯粹只认半边字啊。”
“你怎么会不认识呢?”佑琪急道,“你告诉过我的啊。它念YI。音同:译。是美丽的意思。你叫绍昳棠,你说拗口,让我可以叫你一棠。”
其他的年轻人闻言望向他。
青年为难地笑了一下,长长的刘海随笑意向前甩动。整个人因这样的动作更显明艳昳丽。灵动的双眼一瞟,渗出一副极有风情的样子。
“小姐。这样的搭讪手法,真的已经过时了。我也要按照传统回答说:你认错人了吗?”
带着些许揶揄味道的话,让大家笑了起来。
佑琪呆呆站立。
有种莫名的伤心。
一棠绝对不会嘲笑她的。
但是……这张脸孔,最重要的,她无可能听错一棠的声音。因为一棠的嗓音很独特,像唱诗班的那些孩子,有着偏近中性的高音。清朗纯澈,亦如水晶。
不知为何,一棠竟不肯认她。
是在生以前的气吗?
佑琪有些混乱地想。
然后也在混乱中,被简芸拉扯着坐了回去。大家随后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她只怔怔地、呆呆地瞧着那自称方乔治的年轻男子。
曾经一度觉得丧失了的激动、心跳、脉搏加快、口唇干躁的情绪,一股脑地涌回身体当中。
而那个令她变得如此的男子,却仿若未察,不受丝毫影响,依旧与朋友们谈笑风生。偶尔的当口,那双漂亮的眼睛也转来望着她。
却只是隔着玻璃般的、略带冷淡的观察。
方乔治不是不气恼的。
毕竟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要接到充满盘问的电话。
“蓝说有意外人物认得你。”
“是认错了。”他只好如此回复。
“当然是认错。不然还能有什么。”瑶瑶的口气依旧像冰镇状态的冰块,透明清澈永不动摇。
“我查过你在该地的记录。本部从未曾让你接触过关佑琪这号人物。”
瑶瑶的动作还是这么快。或许他该责怪蓝的小报告?
“听好。你这次的任务是协助者。而你的身份是一个普通的电子技师。你叫方乔治,自外地初来。你根本不该在这个城市认识任何人。”
“我知道。”他不耐烦被说教,即便这个人是瑶瑶。
“知道就好,希望你好好处理,不要影响蓝的工作进度。”
义务性的说教完毕,就是简短扣断电话的干脆声响。
他站在屋子里,心里还在生气。
这个城市实在很大,大到今天出现在的地点当然一早经过算计。这次他不是主要行动人,只是一个配合的掩护者。他需要扮演好他的身份。像联络人瑶瑶说的,他不能给蓝的计划添麻烦。
只是,在这样大的一个城市,一场需要经过计算才能巧遇的偶然,竟会也包含了真正的巧遇,他遇到那个女人。
如果不是这次遇见。
他几乎已经忘掉了。
那应该是以前就结束了的CASE。
如瑶瑶所说,关佑琪不会出现在本部的记录当中。因与她的相识,没有任何人来命令。那完全是他个人行动的结果。因此,现在,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援助。
他缓缓洗脸,脱掉外衣,躺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心里盘算着,这桩突如其来的“遇见”以及有可能产生的后果。
不可避免……也连带着想起和那个女人……呵,那个少女,有关的一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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