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诞生恶魔的世界
“你总是做多余的事。”
——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是瑶瑶。
瑶瑶的编号是106。
他是117。
中间没有相差多少,入门时间几乎只差两个月。瑶瑶算是同门师姐。
第一次见到瑶瑶时,很吃惊。长得不像真人般好看的少女。
手腿都修长,金发,东方人面孔。抱了只兔娃娃,歪头坐在长椅上。百折短裙,套一件澄黄圆摆风衣,膝上放一朵玫瑰。
见面地点在充满药水味的私家诊所。
地面有污迹斑斑。
直到现在,他一闻到医院的味道都会想吐。
一切也源于那一天。
他几乎觉得,那已经成为他生命的启始之日。
那个摇曳的灯光下,背景暗色长廊里独坐的女孩儿,就像是最初见到的人类那样。
场景四下无声。虽有护士纷杂走过长廊,但在回忆里,永远处于消音状态。他只记得那男人让他张开嘴。他就维持着那样的表情,眼睛斜斜往外看去,对着半开的门,有金发的女孩子如美好人偶静静独坐。
女孩子看来比他略大,但也许是同龄人。人家那么美好,自己这样肮脏。他没办法不去自惭形秽。就好像他永远无法不去羡慕他人。那一年,他已经十岁,牙齿大都换完。拔掉的东西,不可能再长出来。而他今天,来到这个房间,要拔掉大部分牙齿。他的人生里从此不可能再痛痛快快咬一颗苹果。
但就在医生要下手的那个时候,透过半开的门,从他的角度一直瞧得见的那天使般的小少女,忽然站了起来,撩开黄色外套,玫瑰掉落在地面,放在膝上圆裙下的是一把小巧的银制手枪。
她几乎甜美地微笑了片刻,令他险险误认那是孩童淘气的恶作剧。
但是紧接着,医生手中的工具落了地。
那是一把消音手枪。
她是一个出色的年仅十二岁的孩童杀手。
她按照预定杀了那个牙医,并在预定之外带走了满脸泪痕的少年。
伦敦的雾天极度潮湿。秋天很冷,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
“我行动的时候,不会留下目击证人。”天使女孩清脆地说。
“那么你要杀我吗?”他茫然问着,“可以让我先回一趟家吗?”
她转过头,安静地看他。
“为什么拔牙?你牙痛?”
被那样冷酷模样的小杀手问了如此天真的问题,令他感觉狼狈不堪。
“那你呢,为什么杀人?”
“这是我的工作。”小女孩歪头一笑,短短的娃娃头飘荡开来,露出轮廓优美的耳朵,“况且他不是好人。他与黑道有关。”
他知道。
他也是……那个黑道机构里的一部分。
三个月前,他把自己卖给了那个机构。
因为母亲死去,父亲又得病,他有两个弟弟。
人世间,是真的有地狱的。
今天他们带他到那个医生那里,他们要他拔掉他的牙齿。这并不是《悲惨世界》中芳汀的年代,而他的牙齿也卖不了钱。
但是却可以做些其他的事。
少女问:“什么事?”
他尴尬地笑了。
他比这戴着短短红色手套,并且双手真的染满了鲜血的少女杀手,还更肮脏堕落,以至于他无法回答她那永远带着一丝天真的眼神问出的问题。
“我想你不必回家了,反正你也等于死过一次。从现在开始,你的生命应该属于我。”娃娃面孔的少女略带娇矜地歪头说着。
没错。他和那个家,早在交出那笔钱后,就没关系了。也许父亲已经带着弟弟跑到什么不知名的地方去。或许治好了病,从此过上好人家的生活。或许他很快挥霍一空。但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他已尽到责任,超出义务、年龄,甚至生之为人子的责任。他把他所有身为人类的幸福、尊严,都交换了那笔钱。为了他的家庭,为了他一生里仅只爱过的两个弟弟还可以活下去。
现在。
他只是一个差点被拔掉牙齿,从此堕落进黑暗最深处的孩子。
他是被另一个孩子挽救了。
被一个会杀人的天使。
天使的名字,叫做:瑶瑶。
结果是她带着他,去见了教父先生。
虽然那也是一条黑道。但他发自内心地感激她,甚至,他敬慕她。
他永远记得,那间被刺鼻药水包围的医院的长廊,那个坐在长椅上如人偶的少女。
他也记得,在教父先生特别厚重的办公室门后,被质问:“不要搞错。在这里作决定的人是我。你没有决定带谁来见我的权利”时,她镇定地笑着,“先生,可是他非常漂亮,有让人不能移开视线的眼睛。”
那之后,他也成了教父先生的孩子。
并且,是最受宠爱的孩子。
他学习偷窃技能。他在这方面有着类似魔术师的专长。就像瑶瑶说的,他有一双能够左右他人注意力的眼睛。
瑶瑶不曾与他亲密过。
虽然是她带他来到那里。
瑶瑶总是隔着一段距离注视他。年纪越大,待他越发冷淡。
“你不喜欢我呢。”他撒娇般地开过玩笑。
“你总是做多余的事。”那个杀过很多人的少女,讲了好像玩笑一样,令他呆愕的话。
“杀手根本不需要狠毒,只要求准确就够了。而盗贼需要的是灵巧的手法以便有利地完成目标。你有太多多余的部分。我不喜欢那些多余的部分。”
那次,她也是在总部,头也不抬,也不看他地下了那番定论。
于是他知道,她开始不喜欢他了。
好奇怪。
从来没有抱过任何期望的心,还是感到了刺伤。她是那么精密,如钟表般机械性的少女。她讨厌不必要的多余。而那多多少少,是他无法割舍的东西。
然后。第二个那样说的人,是他曾经到这个城市来的理由,他的目标人物。
——不专业。做多余的事。狠毒的家伙。
他那样说他。
注视墙对面的镜子,想到了那个天真幸福的女孩子。上一次见面时,已经是几年前的旧事。
他接到教父先生的老友委托,要他来这个城市盗取名流郑晓微的心爱之物。可大可小的CASE,但他失了手。
在总部的记录,就到这里为止。
他拖延着时间,如瑶瑶所说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硬是做了多余的事。
人会伤心痛苦,不一定是要直接受到肉体的伤害。
因自己的行为,牵连到想去爱护之人,那样更痛苦。所以他几乎没做什么考虑,就决定要去伤害关九欧的亲人。
他从来都小心眼又残酷。
被得罪,被阻扰,一定加倍报复——那即是瑶瑶口中,多余憎厌的部分。
“有人得罪了我。我最多也是开枪。但是你却不计一切代价地磨下去。”瑶瑶说,“总是做那些不聪明的事,你非常令我失望。”
她讲这些话时,他只安静地听。
然后安静地受伤。
他从来也没从这世界上感受到过一丝温情。
所以也学不来对他人手下留情。
在很多方面,他是偏激且变态的。
关九欧得罪了他。
那就偷走他的亲人,以惩罚来代替补偿。
然而又被阻挠。
这一次,是景岚,那年轻人太有势力。他动不了他,只好暂时退去。但一定要报复。
报复的手段,偷走他珍惜的友人吧。
是他从与佑琪的闲谈里,找到了可以切入的点。是他暗自调查关九欧的身世,是他偷偷写信给关九欧的父亲。当年的那场绑架,是关家的一个秘密。原本也许随水流去连同日月蒸发,但关九欧和景岚惹到了他。
于是他一定要把这个秘密掀起。
就算关九欧就是关家的孩子,他也有办法让他看起来不是。就算关九欧没有过孩提时代的那场绑架,那他也会重新考虑其他的计谋。
他成功地令关九欧与父母关系决裂,被迫离家。也间接使景岚痛失了他原本就几乎没有的朋友。他并不觉得得意,也不欣喜。只是得罪了他的人,他一定有仇必报。
谁惹我一分,我还以十分。
把被伤害及害人,当成是日子那样过下去。
作为完结的CASE。关九欧、景岚,这个城市,如果不是这次陪蓝回来,他根本全都扔之脑后。至于关佑琪……他则根本一次也没有认真想起。
她不需要被想起。
在他的心里,她从没有过一点地位。
甚至,他讨厌关佑琪。
她也看来细细瘦瘦,脸上时时有种天真,但为何与瑶瑶那般不同?差不多年纪,为何他和瑶瑶已经经历风霜看懂人间险恶,她却一团孩子气,每天的烦恼只是单纯的功课簿。
玩着朋友的游戏时,她不是不让他目瞪口呆的。
为着人世间,原来不只是只有地狱。
一切光鲜,简单,美好的事物,都那么令人增厌。
因为那些从不曾属于他。
遥远的、就像异世界。
刺耳的门铃声已经扰人地响起。
有人即将穿越异世界——为他而来。
从外表看,只是简陋的筒子楼。
围绕在旧巷之中,属于一早该被改建但一直拖延的单位。
关佑琪小心翼翼迈过巷口的垃圾袋,包紧肩上的披肩,抬头往上看。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做这么大胆的事。
她跟踪了方乔治。
那叫蓝的年轻人和简芸聊得相当愉快,似乎定好了下次的约会。而其他人各自离散,她则立刻叫车,跟着方乔治走。
虽然告诉自己应该理智。
也许通过简芸的朋友介绍,自己还有见到这个人的机会。但是她很怕,怕万一又像上次那样,一旦错过,就再也不能见面了呢。
为此,尽管徘徊不安,依旧执着跟上。
什么有缘分的人一定会再三再四地相遇。
什么人类会有一旦结下就不会轻易消失的羁绊。
——那种以前喜欢的,言情小说里的句子,她早就再也不肯信了。
因为明明她就失去哥哥了……从小长大的兄长和父亲,那么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都可以轻易摧折……
关佑琪实在无法相信,更加游离暧昧被称为缘分的话。
颤抖地伸出食指,却用力地按下电铃。
狭窄的楼道里,借着晃动灯影,看到了温和面相上有双潋滟双眸的年轻人,站在微微拉启的门内。
“小姐。”他彬彬有礼,“你到底有什么事?”
“……”关佑琪张口结舌。
“我知道你是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年轻人说完就笑了,头往手背上轻叩了刹那,“好绕啊。”
“但是,我们两个并没有关系。”抬起头,他看向她,镇定宣告。
他的笑容别有味道,有种成熟的好看。和记忆里的一棠,这一点是不相像的。但是、但是,佑琪越发心慌。在这看不清楚面孔的灯影下,她忽然变得不敢确定了。
长得相似的人本来就有很多,万一是自己认错呢?
“你、你真的不是一棠吗?”
楚楚可怜的白净面孔,只一双眸子像一对黑珍珠。她凝视着他,面孔上有期盼以及一丝苦楚。
“那个叫一棠的是怎样的人呀?”
方乔治把手搁在门上,装腔作势般地叹气,“到底对这位可爱的小姐做了怎样的事?让人家如此失魂落魄,心心念念。”
“他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她反驳,“他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朋友呀。”他微微向后扬头,溢漫出坏笑似的味道,“我以为是爱人呢。看你那么紧张。真可惜,我不是。”
佑琪难过起来。
已经觉得……绝对是自己认错了吧。
一棠是个相貌清秀明艳但个性温和老实的男孩子,他不应该会用这种轻佻的口吻讲话,也不会有那种把头抬高再垂眼望人的靡艳表情。
“知道认错,那就算喽。请回家吧。”他耸耸肩,准备进屋,把门关上。
“那么,我可以进去喝一杯咖啡吗?”
衣角被扯住了。回头,女孩子露出小猫般的脸孔。拉扯着他衣角的手,可怜巴巴,是轻易就可挥开的力度。
但是,那是不能够的选项。
因为他是蓝的朋友方乔治。
而她是简的朋友关佑琪。
就这样把她推开的话……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吗?答案是可能。而他们的行动里,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
皱着眉头,他稍嫌冷淡地退后,终于让出了门的位置。
“我这里没有咖啡。只有茶。”
“好啊。”她打量房间。很简便的摆件,不像要长住的样子。
“乔治一个人住吗?”
“嗯。和蓝不同啊。他是个少爷,我则很贫穷的。”
“哦……”关佑琪才不关心那个叫蓝的外国人的事。
“因为上学时关系很好,这次他说想回来投资,我就来帮忙啦。”他倒了水,递过来,在杯子那一边微微笑。
“哦。”好像适才听简提过几句,不过那不重要。
他觉得有些不耐烦。就算想说些配合蓝的对白,对方也一副无心听的样子。以前有耐性陪她玩朋友的游戏,是因为她大脑简单,在想什么一望即知。现在,却有点搞不懂,她到底来干什么?
在新的任务里,碰到过去的幽魂。这是最讨厌的情形。
他打开银色的香烟盒,用嘴巴叼起一根烟。
关佑琪瞪大眼,“乔治……你抽烟?”
“是啊。”他笑笑,吐出口烟圈。
“哦。”心里有小虫子在爬一样。感觉怪怪的。因为她的一棠,很难想象会抽烟。一棠像水晶明净无杂。而方乔治明艳相似,却混杂太多看不透的东西。他抽烟的动作那么熟稔,显得异常老练。
看她盯着他瞧,他忍不住出言嘲笑:“你来找我,就为了说哦哦哦吗?”
脸红了片刻,佑琪略略低头。被揶揄了,但是不想因此逃走。
“乔治和蓝是在国外念书对吗?”
“对啊。”
“那个……我也是呢。偶尔也想找人聊聊当时的事。”
“是吗?但我们又不是同校的。”
被冷淡地打抢了。她一时不敢开口。
他也感到焦躁。每一次,他都会以全新的身份出现,然后形象也配合这个身份,诠释最完美的表演。但在关佑琪面前,他难免有些混乱。就像辄戏的演员,在这一出里碰到早在上一部结束了对手戏的女演员。
“我想请你吃饭。”
关佑琪不敢抬眼却小声说出让他吓一跳的话。
“我不想去。”
意识判断怎样做才更好之前,已经条件反射地先行拒绝了。
“为什么?”她略带惊讶地抬起微微瞪大的眼。
“很简单啊。”他回答,“你应该是把我当成了某人的替身了吧。也许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叫什么一棠的人。或许是你以前分手的男朋友。但我没兴趣做别人的影子。”
被那种犀利明澄的眼神瞪来,她几乎要退却了。却还是小小声地坚持:“我、我知道了。你是方乔治。你不是一棠。”一棠才没有这么强的攻击力。一棠总是很贴心,很温柔,像熨人的春风,让她觉得舒适。
“但是我想要请方乔治吃饭。请问,可以赏面吗?”
她在桌子那一边,睁大乌溜溜的眼睛,固执地抬起下颌。
烟灰掉落在手指上。他垂睫片刻,违心地说出:“好啊。”
一个做配角的人,不该有太多坚持。
何况这次他是浪子方乔治,他不该拒绝才是正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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